作为庄上的佃客僮仆,生来目不识丁,不过谁都清楚,读书识字是一种非常厉害的本事,即便想学,也苦无门路。
高傲的士人没有耐心教,更不屑于教授。
如今郎君愿意尽心尽力地教他们识字,这是祖坟冒青烟的大好事,哪怕学起来非常吃力,也依然没人有怨言。
行军作战,能否改变命运,还得看老天爷赏不赏脸,而读书识字,是真能改变命运。
或有人天生就不是学习的料子,可是在看到别人如饥似渴地学习态度之后,也会被督促着学习。
学习讲究氛围,把一个普通班的差生放到快班,多少会有些进步。
虽然他们还没资格使用纸笔,只能用竹枝在沙地上写写画画,却已经很满足了。
仅仅三天工夫,庄子洋溢着充实,紧张的氛围,又充满活力。
这日一大早,王愔之没再带队训练,只领了几个人,把纸张和白糖装车,来到自家位于盐市的铺面。
盐市并非单独一个市场,而是由官立的大市、北市、东市、宫市等主要市场,和淮水(秦淮河)北岸的十余所小市构成,联结成了一副密集的商业网络。
来自于交广的玳瑁、珍珠,益州的蜀锦、荆江一带的竹木漆器、会稽的瓷器,以及各种布匹、绢绸、手工艺品、粮食、盐铁,在盐市都有销售。
其中尤以淮水沿岸,位于长干里的市集,因靠近码头,成了南北方最大的商品集散地。
虽然东晋是士族庄园经济,名义上除了盐铁,可以自给自足,可是哪个贵人不愿意过上更加奢豪,更加优雅的生活呢。
这都需要来市集采买。
“郎君怎么来了?”
王愔之刚一进店,一名老者就赶忙起身相迎。
这是王家留于打理铺面的掌柜,姓包,也是几十年的老家人。
“包伯不用客气!”
王愔之笑着摆了摆手,便目光一扫,问道:“这段日子买卖如何?”
铺里售卖的,有纸笔砚台、竹筐竹箩、茶砖、胡椒花椒、盐巴和栗米麦子,都是大路货,没什么特色。
实则各家士族的铺面,售卖的大体类似,与寒族大商贾相比,毫无竞争力,不过他们也不在乎生意好坏。
对于他们,钱财并不来自于买卖,而是权位的更易。
王愔之这段时间一直在反思,便宜爹作为高门显贵,北府军大统领,为何败亡如何之速?
当王恭被捕时,全城士族,包括姻亲谢重,无一人仗义执言,思来想去,应与占着茅坑不拉屎有关。
王恭好名,以清贵自矜,从不以权谋私,看似是得了清雅的名声,可是反过来,手头拿不出实实在在的财货与各家士族作利益捆绑。
甚至还要为他的清名所累,这不就墙倒众人推了么?
当然,王愔之并非赞同以权谋私,贪污腐化,而是世人皆醉我独醒的优越心态要不得。
谢重把爱女嫁给原主,不就是图你太原王氏的门第和王恭名字前面那一大堆头衔么?
结果爱女嫁到你家,一点光都沾不着,联姻联了个寂寞,还白白搭上个女儿,心里没点怨气才怪。
“还不是那个样,家里也从来不指望铺面能有什么收益。”
包伯苦笑道。
“抬进来!”
王愔之转头唤道。
几名军士把一捆捆大白纸和一罐罐的白糖抬入铺子。
“这是……”
包伯眼睛直了。
王愔之笑道:“今后咱们家的铺子里,主打售卖白纸白糖,价格么,在左伯纸和饴糖的基础上翻三倍先试试。
来,包伯先尝尝看。”
包伯二话不说,拿小手指刮起一小撮白糖,纳入口中抿着。
顿时,眉眼都舒展开来,浑身上下,透着一种难言的享受。
“郎君,这可是好东西啊,就是这价格,会不会高了些?”
包伯眼神一亮,却是问道。
王愔之摆摆手道:“真正有钱的士族与寒素之家,不会在乎价格,如果连饴糖和左伯纸都买不起的人家,也不可能来买白纸和白糖。
不过有一点请包伯牢记,只收大钱和等价粮米,若有人肯给付金银,也可收下,其余绢帛铁钱一概不要。”
“老仆知道啦,这么好的东西若是卖不出去,干脆一头撞柱子死了拉倒,也免得丢郎君的人,郎君大可放心!”
包伯拍着胸脯道。
王愔之向回示意,一名庄上的管事与包伯做了交接,便带队离去。
下一站,是谢重府邸。
谢重是谢安二兄谢据孙,四十出头,一如当时的士人,衣袂飘飘,潇洒不羁,温润如玉,特别是胡须,修剪的整整齐齐。
身后站着谢晦,虽只有七八岁的年纪,却已能出口成诗,也是谢重最为看中的子嗣。
“见过阿兄,阿姊可好?”
谢晦蹦蹦跳跳的过来,如个小大人般拱手施礼。
“自是安好!”
王愔之不把谢晦当小孩看,中规中矩地回了一礼,又摸了摸谢晦的脑袋,就向上施礼:“小甥见过外舅。”
两晋时期,翁婿关系相当于甥舅关系,这是相当亲近了,是仅次于伯父、叔父的关系,甚至在特定情况下,舅舅堪比娘亲,可以作为妻族的代表作重大决策。
谢重笑道:“世侄不必多礼,听闻世侄前一阵子去了趟京口,不知汝父可安好?”
王愔之恭恭敬敬道:“父亲一切安好。”
“哎,汝父……”
谢重神色复杂的叹了口气,正如王愔之的猜测,颇有一言难尽之意。
如今的陈郡谢氏,除了谢琰仍掌军,已经没人了。
“抬上来!”
王愔之向后挥手。
两名军汉,各捧着两罐白糖和两叠白纸进来。
王愔之又笑道:“外舅,这是庄上自制的白糖与白纸,特意送了些过来。”
“哦?”
谢重饶有兴致的目光投来。
“我来看看!”
谢晦迫不及待的揭开盖子,拈了几粒,纳入口中。
“阿父,好甜啊,一点酸味都没了!”
谢晦忍不住赞道。
“白粮虽甜,却不能过量食用,你可知魏文帝是如何死的?”
王愔之笑着道。
“如何死的?”
谢晦不解道。
王愔之道:“文帝嗜甜,日常饮食无甜不欢,甚至孙吴使臣进贡,还给孙权捎进了不少饴糖,可饴糖固然味美,过量食用却会引发多种病症,实是文帝英年早丧的根由。”
“贤侄从何得知?”
谢重大感兴趣道。
王愔之微微笑道:“此非绝密,魏朝起居注有载,魏文帝晚年有消渴之症,且易怒、疲倦,这正是食用饴糖过量的表现。”
谢晦一听这话,本还想再拈一小把出来的,连忙把手缩了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