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第一天，温晴站在城西城中村的入口处，捏紧了手中的地址纸条。
这里是明德市最老的街区，狭窄的巷道两侧挤满了低矮的自建房，墙皮剥落，电线像蜘蛛网一样在头顶交错。空气中弥漫着油烟和垃圾混合的气味。
“应该就是前面那栋...“温晴自言自语，心跳加速。自从暴雨那天的告白（虽然没说完）后，沈墨恢复了上学，但绝口不提家里的事。今天她趁沈墨去琴行兼职，偷偷来找他父亲谈一谈。
一栋灰扑扑的三层小楼前，几个光着膀子的男人正在打牌，啤酒瓶散落一地。温晴深吸一口气，走上前：“请问沈明先生在吗？“
男人们停下动作，上下打量她。其中一个黄毛眯起眼睛——温晴认出他就是之前在学校附近堵沈墨的人。
“哟，这不是明德高中的小妞吗？“黄毛咧嘴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找老沈干嘛？他儿子不在家。“
“我...我是学校志愿者，来做家访的。“温晴撒了个谎，后背渗出冷汗。
黄毛嗤笑一声，指了指三楼：“301，不过这个点他估计还醉着呢。“
温晴道谢后快步上楼。楼道里堆满杂物，昏暗潮湿。301的门漆已经斑驳，门缝里飘出浓重的酒气。她敲了敲门，没有回应，又用力敲了敲。
“谁啊！“里面传来一声粗哑的吼叫。
“您好，我是沈墨的同学！“温晴提高音量。
一阵叮铃咣当的响声后，门被猛地拉开。一个满脸胡茬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眼睛布满血丝，手里还拿着半瓶白酒。即使醉醺醺的，温晴也能从他轮廓中看出沈墨的影子——同样的高鼻梁，同样的薄嘴唇，只是被酒精和岁月摧残得不成样子。
“沈墨？那小兔崽子又惹什么事了？“沈明打了个酒嗝。
“不是的，沈叔叔。我能进去跟您谈谈吗？关于沈墨的未来...“
“未来？“沈明冷笑一声，但还是让开了路，“他有个屁的未来。“
屋内比温晴想象的还要糟糕——满地酒瓶和烟头，脏衣服堆在角落，唯一一张桌子上摆着几张泛黄的相片。她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杂物，在一张摇摇晃晃的椅子上坐下。
“说吧，什么事。“沈明瘫在对面的沙发上，又灌了一口酒。
温晴鼓起勇气：“沈叔叔，沈墨很有音乐天赋，老师们都说他能考上顶尖音乐学院。但现在他为了帮您还债，打算放弃学业...“
“放屁！“沈明突然暴怒，把酒瓶砸在墙上，玻璃碎片四溅，“老子什么时候让他还债了？那小畜生是不是在外面败坏我名声？“
温晴吓得缩了缩脖子，但没退缩：“我看到那些讨债的人了，他们亲口说...“
“他们懂个屁！“沈明摇摇晃晃站起来，从一个抽屉里掏出一叠纸摔在桌上，“看清楚！这些才是正经借条！那些高利贷的账根本不受法律保护！“
温晴小心地翻看那些纸张。大部分是银行和小额贷款公司的正规合同，金额并不大。但最下面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吸引了她的注意——上面写着沈明向“陈氏金融“借款五万元，月息20%，但落款处的公章模糊不清，签名也像是伪造的。
“这是...“
“那帮王八蛋伪造的！“沈明咬牙切齿，“我确实借过钱，早还清了！他们看我们好欺负，就不断加利息，伪造新借条...“
温晴心跳加速：“您是说，沈墨一直在还根本不存在的债务？“
沈明突然沉默了，表情变得复杂。他跌坐回沙发，用手抹了把脸：“那小子...从来没问过我。就自己扛着...跟他妈一个德行...“
温晴趁机追问：“沈墨的妈妈...现在在哪里？“
沈明的眼神突然变得恍惚，他伸手拿起桌上一个相框，里面是一张褪色的全家福——年轻的沈明抱着一个婴儿，旁边站着个温婉的女人。
“走了...都走了...“他的声音突然哽咽，“要不是那场车祸...要不是我喝了酒...“
温晴屏住呼吸。沈墨从没提过他母亲是车祸去世的。
“沈叔叔，您是说...沈墨的妈妈...“
“死了！“沈明突然咆哮起来，眼泪却流了下来，“十二年前，我喝多了开车，出了车祸...她为了保护小墨...我他妈...我他妈...“
他崩溃地大哭起来，像个迷路的孩子。温晴震惊地看着这个被愧疚和酒精摧毁的男人，突然明白了沈墨家的悲剧从何而来——不是贫穷，不是债务，而是一场永远无法挽回的错误。
“沈墨知道吗？关于车祸的真相...“
沈明摇摇头，用袖子擦眼泪：“那时候他太小...后来我告诉他他妈跟人跑了...我怎么能让他知道...是他亲爹害死了他娘...“
温晴的眼眶湿润了。她想象小小的沈墨，不仅要承受失去母亲的痛苦，还要被父亲告知母亲“抛弃“了他们。双重背叛，双重伤害。
“沈叔叔，“她轻声说，“您应该告诉沈墨真相。他有权利知道自己的母亲有多爱他。“
沈明抬起头，眼神浑浊：“有什么用？我欠的债还不清...“
“那些高利贷的债务，我可以帮您。“温晴突然说，“我妈妈是律师，专门处理这种案子。如果是非法借贷，完全可以...“
门突然被推开，温晴转头，看到沈墨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如纸。他手里提着装菜的塑料袋，眼睛死死盯着哭泣的父亲和桌上的照片。
“沈墨！“温晴站起来，“你怎么...“
“出去。“沈墨的声音冷得像冰，“现在，马上。“
温晴从没见过他这样的表情——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彻底的绝望。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拿起包向外走。
经过沈墨身边时，她小声说：“我在楼下等你。“
沈墨没有回应，只是死死攥着手中的塑料袋，指节发白。
温晴在楼下等了两个小时。天色渐暗，黄毛那帮人已经不知去向。终于，沈墨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他看起来疲惫不堪，像是刚打完一场仗。
“对不起，我不该擅自...“温晴迎上去。
沈墨摇摇头：“不，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永远不会知道真相。“
“你爸爸他...“
“睡了。“沈墨苦笑，“酒精是他逃避现实的唯一方式。“
他们并肩走出城中村，谁都没有说话。路过一个小公园时，沈墨突然停下，坐在一张长椅上，双手抱头。
“十二年...“他的声音嘶哑，“我一直以为我妈是嫌弃我们穷才离开的。每次我爸喝醉了打我，我都觉得是因为我不够好，留不住她...“
温晴轻轻抱住他，感受到他的颤抖。
“现在我知道了...她是爱我的。她是为了保护我才...“沈墨说不下去了，眼泪砸在水泥地上，留下深色的痕迹。
温晴只是紧紧抱着他，像抱住一个随时会破碎的梦。夜幕降临，路灯一盏盏亮起，为两个相拥的身影镀上温暖的光晕。
“我们会解决债务问题的。“温晴最终说道，“我妈妈一定能帮上忙。“
沈墨抬起头，眼睛红肿：“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温晴鼓起勇气，说出那天在雨中被中断的话，“因为我喜欢你，沈墨。不仅仅是作为朋友那种喜欢。“
沈墨的呼吸停滞了一瞬，然后，他做了一个温晴从没想过他会做的事——他笑了。不是冷笑，不是苦笑，而是一个真正的、明亮的笑容，像阳光穿透乌云。
“我也喜欢你。“他轻声说，“从你在广播里放我的曲子那天起，也许更早...“
温晴的心跳快得像要冲出胸膛。沈墨慢慢靠近，额头抵着她的：“谢谢你，听见我的声音。“
他们的第一个吻轻柔得像一片羽毛落下，带着泪水的咸涩和承诺的甜蜜。
一周后，温晴的母亲林律师正式接手了沈明的高利贷案件。凭借丰富的经验，她很快发现那些借条上的漏洞，并联系警方打击了这个非法借贷团伙。
与此同时，学校得知了沈墨的家庭情况，为他申请了特困生补助和全额奖学金。更令人惊喜的是，音乐学院的一位教授听了沈墨的演奏录音后，表示愿意提供专业指导，为他将来的艺考铺路。
暑假结束前的一天，温晴和沈墨再次来到城中村。这次，他们是来接沈明去戒酒中心的——这是林律师提出的条件，要想彻底解决债务问题，沈明必须接受专业治疗。
出乎意料的是，沈明没有反抗。他安静地收拾了几件衣服，甚至刮了胡子。临走前，他从床底下拿出一个旧鞋盒，递给沈墨。
“你妈的...东西。“他声音粗粝，“应该给你。“
沈墨接过盒子，手指微微发抖。等沈明上了林律师的车，他才慢慢打开——里面是一些照片、一枚结婚戒指，还有一本小小的日记本。
温晴看着沈墨翻阅那些珍贵的记忆，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身上，像是来自天堂的祝福。
“她字真漂亮。“沈墨轻声说，指着一页日记。上面写着：「今天小墨第一次叫我“妈妈“，声音软软的，像棉花糖。为了他，我要努力活下去，活很久很久...」
温晴握住沈墨的手：“她一直在看着你，通过你的音乐。“
沈墨点点头，小心地合上日记本。他看向车子离去的方向，眼神不再像以前那样充满恨意。
“他会好起来吗？“温晴问。
“不知道。“沈墨诚实地说，“但至少...他愿意尝试了。“
开学前一天，广播站成员提前返校布置新学期的工作室。温晴正在整理CD架，突然被一双手从背后抱住。
“猜猜是谁？“沈墨在她耳边低声说，故意让呼吸扫过她的耳垂——他现在已经完全适应了这种亲密接触。
温晴笑着转身：“全校最帅的钢琴天才？“
沈墨假装思考：“不对，再猜。“
“最酷的广播站技术顾问？“
“接近了。“沈墨低头亲了亲她的鼻尖，“是温晴同学的男朋友。“
这个称呼让温晴的脸瞬间变红，即使他们已经这样称呼对方好几周了。
“咳咳，注意影响。“林小雨抱着一摞书走进来，故意大声说，“广播站是学习的地方！“
沈墨不仅没松开温晴，反而把她搂得更紧：“站长和音乐总监讨论工作，有问题吗？“
“哟，沈墨都会开玩笑了？“林小雨夸张地捂住胸口，“爱情的力量真可怕！“
温晴笑着挣脱沈墨的怀抱，但手指仍与他紧紧相扣。窗外，九月的阳光洒满校园，新学期的钟声即将敲响。
无论未来有多少挑战，至少此刻，他们找到了彼此的声音——一个通过耳朵，一个通过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