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萧烬苏醒

黑暗。粘稠、冰冷、仿佛永无尽头的黑暗。

意识如同沉没在万载玄冰的最深处,被无形的重压包裹、冻结。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一片虚无的死寂。偶尔,似乎有冰冷的河水灌入口鼻,有灼热的剧痛撕裂筋骨,有凄厉的呐喊划破长夜……但这些碎片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泛起微弱的涟漪,便迅速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一丝微弱的暖意,如同黑暗中悄然萌发的星火,极其艰难地穿透了厚重的冰层。它来自胸口,缓慢而顽强地搏动着,每一次搏动都带来细微的、牵扯全身的痛楚。这痛楚像是一根细线,将沉沦的意识从虚无的深渊中一点点拖拽上来。

冰冷。刺骨的冰冷从身下传来,浸透了骨髓。然后是沉重。身体仿佛被无形的山峦压着,每一个关节都锈蚀般僵硬、酸痛。浓烈的药草苦涩味混合着篝火的烟熏气、人群聚集的浑浊气息、以及挥之不去的血腥和泥腥,如同浑浊的潮水,粗暴地涌入鼻腔。

眼皮沉重得如同焊上了铅块。萧烬用尽残存的所有意志力,对抗着那要将意识重新拖回黑暗的沉重疲惫感。睫毛细微地颤动,如同濒死的蝶翼。

一丝微弱的光线,透过紧闭的眼睑缝隙,刺入黑暗的视界。

光…温暖的光…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沉重的眼帘。

视野先是模糊一片,如同隔着一层晃动的水雾。跳跃的、橙红色的光芒在眼前晃动,带来灼目的刺痛感。他下意识地想闭眼,但那光芒中蕴含的、久违的温暖气息,却像磁石般吸引着他残存的意识。

模糊的光影逐渐凝聚、清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堆燃烧着的篝火。火焰不大,木柴湿气重,烧得有些艰难,不断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升腾起袅袅的青烟。跳跃的火舌努力驱散着周遭的黑暗和寒意,将温暖的光晕投射到有限的范围。

借着这光,萧烬看到了靠坐在自己身侧土坎上的那个魁梧身影。

是蒙狰。

他低垂着头,粗犷的脸上布满了干涸的血污、泥点和深深的疲惫刻痕。那只完好的独眼紧紧闭着,眉头即使在沉睡中也紧锁着,仿佛还沉浸在无边的厮杀和守护之中。

他左臂用撕下的破布条胡乱缠裹着,布条被暗红的血渍浸透了大半,紧紧贴在狰狞的伤口上。他右手却依旧紧握着那柄沾满血污泥垢的破阵戟,戟头深深插在身旁的泥地里,如同守护领地的凶兽,即使沉睡也未曾放松警惕。沉重的鼾声从他鼻腔中发出,带着长途奔袭和失血后的极度疲惫。

兄弟…还在。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沉甸甸的责任感,瞬间涌上萧烬的心头,压过了身体的剧痛和冰冷。他试图移动一下身体,想看得更清楚些,但仅仅是脖颈极其微小的转动,就立刻牵扯到左肩胛的伤口!一股尖锐的、如同被烧红铁钎刺穿的剧痛猛地炸开!

“呃…”一声压抑的闷哼不受控制地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冷汗瞬间浸透了额角。

这细微的动静,却如同惊雷般在蒙狰紧绷的神经上炸响!

“谁?!”蒙狰那沉重的鼾声戛然而止!他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猛虎,猛地抬起头!那只独眼在篝火映照下瞬间睁开,布满了熬夜的血丝,凶戾的光芒如同出鞘的利刃,带着尚未褪尽的杀意和警惕,如同实质般扫视四周!

当他的目光最终聚焦在萧烬脸上,对上那双刚刚睁开、还带着虚弱和痛楚、却已恢复了几分冰冷锐利的眸子时——

蒙狰脸上的凶戾和警惕如同冰雪消融般迅速褪去!巨大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疲惫和紧绷!那只独眼猛地瞪圆,里面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光芒!

“兄…兄弟?!你醒了?!你真的醒了?!”蒙狰的声音因巨大的激动而颤抖变调,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到萧烬身边,布满血污和泥垢的大手想碰又不敢碰,只能悬在半空,脸上的表情混合着狂喜、后怕和一种近乎虔诚的庆幸,显得异常扭曲。

“水…”萧烬的喉咙干得如同火烧,每一次吞咽都带来刀割般的疼痛,只能勉强发出一个嘶哑破碎的音节。

“水!有水!有水!”蒙狰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抓过旁边一个缺了口的破陶罐。里面是浑浊的、沉淀着泥沙的积水。他也顾不得许多,小心翼翼地将陶罐凑到萧烬干裂的唇边。

冰冷的、带着浓重土腥味的浊水滑入喉咙,虽然难以下咽,却如同甘霖般滋润了灼烧的喉管。萧烬贪婪地吞咽了几口,才感觉喉咙的撕裂感稍稍缓解。

“慢点…慢点喝…”蒙狰笨拙地扶着陶罐,看着萧烬吞咽,独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关切和激动。

“老天开眼!老天开眼啊!青鸢姑娘的药真是神了!我就知道你小子命硬!阎王爷都嫌你煞气重,不肯收!”他语无伦次地说着,声音洪亮,引得附近几个蜷缩的流民麻木地朝这边看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

青鸢?姑娘?药?

陌生的名字和蒙狰的话语,如同碎片,在萧烬刚刚苏醒、依旧混乱的脑海中拼凑。他记得冰冷的河水,记得剧痛,记得渔寮里刺骨的杀意和瞬间毙命的诡异红点…最后记得的,是蒙狰在无边黑暗和绝望泥沼中那声撕心裂肺的咆哮…

“青鸢…是谁?”萧烬的声音依旧嘶哑微弱,但已清晰了许多。他的目光扫过蒙狰左臂那狰狞的伤口,眉头微蹙。

“就是救你的那个神仙!”蒙狰立刻来了精神,压低声音,但语气依旧激动,“就是那个…在河边给你刮骨疗伤,在渔寮里咻咻几下放倒追兵,又给你熬药的神仙姑娘!”他用手比划着,试图描绘青鸢那神乎其技的银针和杀人的手法,眼中充满了敬畏和感激。“她叫青鸢!青色的青,鸢鸟的鸢!要不是她,咱哥俩早就交代在烂泥里喂王八了!”

蒙狰滔滔不绝地将萧烬昏迷后发生的一切快速讲述了一遍:如何在冰冷的河滩被青鸢所救,如何在渔寮里被追兵堵住,如何被萧烬身上那股冰冷恐怖的气息震慑,又如何被青鸢无声无息地解决掉追兵,最后如何在绝望中找到这处流民营,如何喂药…讲到萧烬在泥沼里气息断绝、自己悲痛欲绝时,这个铁塔般的汉子声音都有些哽咽,独眼中又泛起了水光。

萧烬静静地听着,那双深邃锐利的眸子在篝火的跳跃下明暗不定。蒙狰的叙述如同破碎的拼图,将他昏迷后缺失的片段一点点填补起来。

刮骨疗伤…银针渡穴…引动生机的白光…瞬间毙命的诡异手段…还有那冰冷刺骨、源自自己体内的恐怖威压…

青鸢…这个名字和她的手段,都透着非同寻常的气息。医家?道家?还是…别的什么?

当听到蒙狰描述自己气息断绝、在泥沼中“死去”又被微弱心跳唤醒时,萧烬的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调动意念,试图探查体内的情况。

这一探查,让他心头猛地一沉!

体内的情况,远比想象中更加糟糕和诡异!

肩胛和大腿的伤口处,虽然剧痛依旧,但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种温和而坚韧的暖意包裹着创口深处,如同无形的屏障,隔绝着邪毒的侵蚀,也抚慰着撕裂的筋骨。这应该就是蒙狰所说的、青鸢注入的生机之力。这股力量精纯、温和、充满盎然的生命力,如同涓涓暖流,是维系他此刻生机的关键。

然而,在这股温润的生机暖流之下,却蛰伏着一股冰冷、锐利、充满了毁灭气息的力量!那是他修炼《烬世劫》所凝聚的锐金之炁!这股力量如同被强行关押在牢笼中的绝世凶兽,冰冷暴戾,充满了不甘和毁灭的欲望!它并未被青鸢的生机之力消融或驯服,反而在沉睡中被剧痛和死亡危机彻底惊醒,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狂暴!此刻,它正被一股源自萧烬灵魂深处的、冰冷到极致的意志力强行约束着,在破碎的经脉中不甘地咆哮、冲撞!

生机暖流与锐金凶炁,如同水火不容的阴阳两极,在他狭小的经脉战场中形成了一种极其脆弱的、动态的平衡!

生机暖流如同最精密的织工,在意志强行开辟出的、狭窄的“安全通道”内,小心翼翼地修复着被锐金之炁冲撞得更加破碎的经脉,压制着翻腾的邪毒。而锐金之炁则如同被激怒的困兽,每一次在意志枷锁下爆发的冲撞,都让那脆弱的平衡剧烈摇晃,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和内腑的震荡!

这平衡,如同在万丈深渊之上走钢丝!随时可能因意志的松懈或外界的刺激而彻底崩溃!一旦平衡打破,狂暴的锐金之炁失去约束,瞬间就能将青鸢辛苦修复的生机和萧烬残破的躯体彻底撕成碎片!

冷汗,无声地从萧烬的额角渗出。他不动声色地停止了内视,将翻涌的气血压下。脸上依旧是重伤初醒的虚弱和苍白,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凝重和警惕。

“兄弟?你感觉咋样?是不是哪里还疼得厉害?”蒙狰见萧烬沉默不语,脸色似乎更白了些,紧张地问道。

萧烬缓缓摇了摇头,声音低沉嘶哑:“无妨…死不了。”他的目光越过蒙狰担忧的脸,投向篝火光芒照耀不到的、营地边缘那片幽深的黑暗。他能感觉到,那里有一道平静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清冷,疏离,带着一种洞悉般的审视。

青鸢…这个女人,不仅医术通神,手段莫测,似乎也看透了他体内这岌岌可危的状态。她救他,是出于医者本分,还是另有所图?这流民营,是暂时的避风港,还是另一个漩涡的中心?

篝火的光芒在萧烬冰冷的瞳孔中跳跃,映照出他眼中深藏的、如同万年寒冰般的警惕与算计。身体的剧痛和虚弱是真实的,但焚尽腐朽的意志,却在经历了生死的淬炼后,变得更加冰冷、更加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