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篝火微光,青鸢之名

芦苇如同沉默的巨人,在寒夜的风中发出低沉的呜咽。蒙狰背着萧烬,每一步都陷在湿冷的淤泥里,破阵戟成了他唯一的拐杖,在泥水中拖曳出沉重的痕迹。前方那点微弱的篝火光芒,如同黑暗汪洋中唯一的灯塔,指引着他摇摇欲坠的身躯和濒临崩溃的意志。

近了。更近了。

穿过最后一道浓密的芦苇屏障,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这是一片相对干燥些的高地,被茂密的芦苇丛天然围拢,形成一道简陋的屏障。中央燃着一堆不算旺盛的篝火,火舌跳跃着,努力驱散着夜寒和湿气,也照亮了周围几十张枯槁、麻木、写满绝望的脸孔。

老人蜷缩在篝火旁,裹着破絮,眼神空洞地望着跳动的火焰,仿佛灵魂早已被苦难抽离。妇女紧紧抱着怀中瘦弱得如同猫崽的婴孩,干瘪的乳房再也挤不出一滴乳汁,只能徒劳地轻轻拍打着。

孩子们面黄肌瘦,赤着脚,在泥泞的边缘茫然地坐着或躺着,连哭泣的力气都已耗尽。空气中弥漫着绝望、饥饿、疾病和死亡混合的沉重气息,篝火的温暖似乎也无法真正驱散这深入骨髓的寒意。

蒙狰背着萧烬出现的瞬间,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块,激起了细微的涟漪。麻木的目光聚焦过来,带着警惕、好奇,更多的是一种死水般的漠然。没有人上前询问,也没有人出声阻拦,只是默默地让开了一条通向篝火边缘、相对干燥些的土坎的路径。

蒙狰顾不得这些目光。他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萧烬放下来,让他靠坐在土坎上,离篝火近些,汲取那微弱的暖意。他立刻伸手探向萧烬的鼻息——那微弱却坚定的气息仍在!又附耳贴上萧烬的胸膛——那缓慢而有力的心跳如同黑暗中擂响的战鼓!狂喜再次冲刷过蒙狰疲惫的身心,他长长地、颤抖着呼出一口浊气。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巨大的疲惫和失血的眩晕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左臂的伤口在篝火的光线下显得更加狰狞,深可见骨,皮肉翻卷,被污水浸泡得发白,边缘透着不祥的青紫色,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撕裂般的抽痛。

他撕下自己身上相对干净的一块布条,咬着牙,用牙齿配合右手,试图重新包扎,动作笨拙而艰难。

就在他因剧痛而额头青筋暴起、冷汗涔涔时——

一片素色的衣角,无声地出现在他低垂的视野边缘。

蒙狰猛地抬头!

是她!那个如同幽灵般出现、杀人于无形、又将萧烬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神秘女子!

她就站在几步之外,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沾着泥污的粗布衣裙,脸上蒙着素净的面巾,只露出一双清澈如同寒潭、平静无波的眼眸。

夜风拂动她额前几缕散落的青丝,也带来那股熟悉的、清苦的药草香。篝火的光芒在她身上跳跃,勾勒出纤细却挺直的轮廓,与周围绝望麻木的流民群形成了鲜明的、近乎刺眼的对比。

她手中端着一个粗糙的陶碗,碗里是冒着微弱热气的、浑浊的液体,散发着浓郁苦涩的药味。

蒙狰的独眼瞬间眯起,警惕如同本能般升起,但更多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翻涌——感激?疑惑?警惕?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敬畏。他看着她走近,将陶碗轻轻放在萧烬身边干燥些的地面上。

“给他喝下。能助眠,缓痛,固本。”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蒙狰的目光从药碗移到她的脸上,喉咙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翕动着,终于问出了那个压在心底许久的问题:“你…你到底是谁?”他的声音嘶哑,带着长途奔袭和失血的虚弱,但眼神却锐利如刀,紧紧盯着那双清澈的眼眸。

青鸢的动作微微一顿。她缓缓直起身,目光平静地迎向蒙狰充满探寻和复杂情绪的眼神。篝火的光芒在她清澈的眸子里跳跃,仿佛寒潭深处投入了微弱的火星。

“青鸢。”她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却清晰地吐出两个字。如同冰珠落玉盘,砸在蒙狰的心上。

青鸢…一个名字。不再是无名的神秘人。

蒙狰咀嚼着这个名字,心头微震。他看着她,又看了看地上那碗冒着热气的药汤,以及靠在那里呼吸平稳的萧烬,心中的疑惑非但没有解开,反而更加强烈。

“青…青鸢姑娘,”蒙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粗鲁,“俺蒙狰是个粗人,不懂那些弯弯绕。俺就想问一句…”他顿了顿,独眼中锐光更盛,“你既有本事救人,为何不一开始就把俺们带到这安全地方?非得看着俺兄弟在鬼门关打转,俺在泥水里爬,差点都死透了,你才出手?还有那渔寮…你既然来了,为啥杀了人就走?一句话都不说?”他的语气带着压抑不住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

青鸢静静地听着,清澈的目光没有躲闪,也没有波澜。直到蒙狰问完,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

“其一,此地非绝对安全,人多眼杂,血气易引追兵。重伤之人贸然带入,恐成祸端,累及无辜。”她的目光扫过周围麻木蜷缩的流民,那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悲悯。

“其二,渔寮狭小,追兵已至,唯有雷霆震慑,方能阻其片刻。我若现身,非但不能救人,反成靶心,徒增变数。”她的解释简洁直接,如同最精密的算计,不带丝毫个人情感。

“其三,”她的目光重新落在蒙狰脸上,清澈的眼底似乎有微不可查的探究,“你们身上杀伐血气太重,与追兵无异。在确定是敌是友、是祸是福之前,引狼入室,非智者所为。”

“其四,”她的声音微微一顿,目光转向篝火跳跃的光芒,清冷的语气似乎带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救人,是本分。言语,是多余。生死一线,争的是瞬息,非口舌。”

她的回答,如同她的人一样,清冷、直接、逻辑分明,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没有解释,没有安抚,只有冰冷的事实和基于现实的判断。

蒙狰怔住了。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对方的话如同最坚硬的寒冰,堵住了他所有后续的疑问和情绪。他看着她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眸,里面没有得意,没有愧疚,只有一种洞悉世事、看透生死的淡漠。

引狼入室?祸端?累及无辜?雷霆震慑?争瞬息非口舌?

每一个词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他这个只懂战场搏杀、兄弟义气的莽夫心上。他无法反驳,甚至隐隐觉得…她说得对。在这朝不保夕的乱世,在这人命贱如草的流民营,她一个孤身女子,凭什么要为一个满身血腥的陌生人和他的重伤兄弟,赌上自己和这么多流民的性命?

一股复杂的情绪在蒙狰心中翻腾,有被点破现实的窘迫,有对这份冷静近乎冷酷的震撼,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理解。

篝火发出噼啪的轻响,映照着蒙狰布满血污、神情复杂的脸,也映照着青鸢素净而疏离的身影。流民营地死寂依旧,麻木的人们对这番对话充耳不闻,仿佛只是夜风中飘过的一缕杂音。

“药,趁热。”青鸢打破了短暂的沉默,目光示意了一下萧烬身边的陶碗,然后不再看蒙狰,转身走向营地边缘一处更幽暗的角落,那里似乎堆放着一些她采集的草药。素白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篝火光芒的边缘,重新融入那片守护着她的黑暗与疏离之中。

蒙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阴影里,又低头看看那碗散发着苦涩热气的药汤,再看看身旁呼吸平稳、仿佛沉沉睡去的萧烬。左臂的伤口依旧剧痛,失血的眩晕感阵阵袭来,但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尘埃落定的平静感,终于压倒了所有的疑惑和紧绷的神经。

他端起那碗温热的药汤,小心翼翼地凑到萧烬唇边,一点点地喂下去。苦涩的药汁顺着萧烬干裂的唇缝流入。

做完这一切,蒙狰才长长地、彻底地舒了一口气。巨大的疲惫如同山崩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他再也支撑不住,靠着萧烬旁边的土坎,沉重的身体缓缓滑坐在地。他扯过一块还算干燥的破麻布,胡乱盖在自己和萧烬身上,勉强抵御着夜寒。

篝火的光芒在眼前跳跃、模糊。蒙狰的独眼缓缓闭上,紧绷如弓弦的身体终于彻底放松下来。意识如同沉入温暖而黑暗的水底,疲惫如同最沉重的铅块,拖拽着他迅速滑向无梦的深渊。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脑海中最后闪过的,是青鸢那双清澈平静的眼眸,和她清冷的声音在回响:

“青鸢…”

“救人,是本分。言语,是多余…”

疲惫的鼾声,很快取代了篝火的噼啪,在这片绝望之地的一角,沉沉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