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经验世界观与思辨存在论
哲学是一种世界观。世界观一词是德语的发明。其中,世界,康德定义为“所有现象的总体”,并在此基础上提出“总体性的世界概念”的世界观。[1]歌德、洪堡等接受了这样的理解。后来,谢林、黑格尔等丰富了它的内含,即“世界观不仅指感性世界,而且还包括在此基础上所形成的人生观”[2]。世界观逐渐成为一个专门概念,用来表达人们对世界的总体认识和看法。整体性是世界观(可能暂时并不关注某些超越性存在)的基本特征。这便是“一”,我们称之为“大一”。世界观是对“大一”的认识。雅斯贝斯说:“在世界上的这三个地区(中国、印度和希腊),这个时期新出现的是:人类逐渐意识到存在是一个整体,意识到自己和自身的局限。他历经世界的恐惧和自身的无力。他追问激烈的问题。面对空虚,他追寻自由与救赎。通过知晓自己的局限他为自己设定更高的目标。他在自我的深处和超越的明晰处体验绝对性。”[3]世界观将思维带向超越性存在。海德格尔说:“哲学是存在论的。与之相对应,世界观是一种关于存在者的设定知识,和设定态度,它是经验的,而非存在论的。”[4]
和世界观相比,宇宙观仅仅关注整体中的部分,比如天和万物的关系、地和万物的关系以及天、地的关系等。我们可以将这些宇宙观归入世界观中,使之成为世界观中的部分,但是,宇宙观不能代表世界观。或者说,我们有了宇宙观并不意味着我们就已经形成了世界观。宇宙观仅仅关注宇宙中的部分。相比之下,世界观是人们对世界的整体性认识。故海德格尔说:“哲学是对于存在的理论式、概念型的理解,关注存在的结构及其可能性。哲学是存在论式的。相反,世界观则是一种关于存在物的定位认识和态度。它不是存在论式,反而是经验式。”[5]简单地说,世界观是对全部事物的认识。那么。离开了思辨哲学的世界观是否可能呢?
当哲学开始真正地思考“大一”时,哲学便可能从经验思维走向思辨哲学。“大一”是整体性存在,也包括思维者。当思维者思考整体性存在时,作为对象的整体性存在是否包含了他正在发生的思维与思维内容呢?按照定义,哲学思考全部,因此这些内容应该被囊括其中,但是,从经验思维的限度来看,尚未发生或正在发生的东西如何成为经验认识对象呢?这显然是一个悖论性现象。而正是这个悖论性命题将哲学思维引向超越性思维,即哲学不仅思维面前的一切,而且还应该超越自身,将自身的一切经验成果转变为思维的对象而被超越。在这种关系中,作为活动的思维与作为对象的思维构成了辩证的关系,即作为活动的思维是形而上的存在,作为对象的思维则已然成为经验对象,是经验的或形而下的存在者。这种形而上存在与形而下的存在合成而来的事实便是一个超越性存在。这便是辩证思维。辩证思维不仅是哲学的基本形式,而且也是真正的哲学形式。
哲学是一门特殊的学科或学说。它是对全部存在的思考。所谓存在包含两层意思,即作为名词的存在和作为动词的存在,前者是存在者,后者是其存在方式。其中,存在者乃是经验的产物,当我们出于某种旨趣而思考时,我们会把变化的事物的存在状态进行截取,从而形成一种固定的形式化的印象物。这便是现象或事物。现象或事物乃是经验活动的产物。或者说,现象或事实乃是观念世界中的存在,也可以说,存在于观念世界,便形成现象。这无疑是哲学关注的对象之一,即具体的现象或事物。这便是具体存在或经验存在。作为存在论的哲学应该有两个对象——经验存在和超越存在。哲学开始于经验存在。没有经验存在,一切皆无。如前所述,海德格尔认为哲学是存在论的,世界观则是一种关于存在者的设定知识和设定态度,它是经验的,而非存在论的。作为世界观的哲学一定关联着历史与知识。没有这些经验存在,仅仅剩下事实本身,它可能存在,我们不知道。存在是无,只有被经验到的存在才是存在,存在变成存在。因此经验存在是起点,不可或缺。故而作为世界观的哲学是一种知识体系。在形成这种知识观念的同时(处在思维),它也是对某种知识体系的突破或转变,我们也可以说是一种超越。
哲学研究因此依赖于两种方式,即经验思维与哲学思维。所谓经验思维即以经验方式来思考问题如时间性、空间性等。我们从时间的角度来观察事物,从而形成某些经验。这些经验具有时间属性。这便是顺观。与此同时,哲学还有自己特有的思维,即反思。反思乃是一种逆观,即“和常识相违背或颠倒的看法”[6]。如果我们把日常经验活动(如康德的先天综合判断)叫作建构的话,反思便是“解构”。[7]作为“解构”、逆观的反思,它首先是一种超越于经验认识的活动,暂时无法进入经验认识的视域,因为一种活动只有被固定并因此不再是活动时,它才能够被认识。活动本身一定是超验的、形而上的存在。因此,哲学是一种“超越性科学”[8],即它不仅处理经验的存在,而且处理超验的存在。这种超越性科学便是存在论,存在论是思辨哲学。
来自印度的佛教不仅是一种人生观体系,而且是一种思辨成果高度发达的哲学体系。这一思辨性哲学传入中国后,逐渐渗透到中国传统文化中,并最终对中国古典思想产生了较大影响,其中包括中国古代哲学。其标志性成果便是宋明理学。宋明理学是受到佛教哲学较大影响的中国传统哲学。我们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佛教哲学便无宋明理学。从先秦子学、两汉经学乃至玄学转变为思辨性的宋明理学的进程中,佛教哲学居功至伟。佛教不仅是一种世界观,关注全部的存在,而且超越了这个全部存在,形成了一种超越性观念,那就是空。空概念的出现突破了现实存在,即万法皆空。他们把这个终极性的虚空视为宇宙存在的终极性基础。至此,佛教形成了二元世界观,真谛与俗谛。所谓俗谛即现实世界,所谓真谛便是超越存在。超越的虚空观念与虚幻的现实一起构成了佛教对世界的理解,这种理解既有有限的现实,又有无限之体,从而构成了有限与无限的存在关系。这种有限与无限的存在关系便是思辨的关系。这种认识便是哲学式或存在论式(ontological)的。佛教的这种辨证哲学被宋明理学完全继承,并进行了创造性发展,最终形成了以实理为核心的理学思潮。在佛教思辨性思维方式的影响下,理学转变为思辨性哲学,迥然区别于先秦儒学等中国古代哲学思潮。
那么,宋明理学是如何接受佛教思想影响的呢?或者说,早期理学思维有哪些特征呢?这不仅是我关心的问题,也是张恒博士关心的问题。记得张恒在攻读博士一年级的某一天,他找到我,和我探讨了毕业论文的选题。他清楚明白地告诉我打算研究早期理学的思维方式。这个研究对象也是我喜欢的内容,自然同意了。然后,他详细地和我谈了谈自己的想法,打算揭示出邵、周、张、程等早期理学家们的理论既有辩证思维的性质,又夹杂着一些经验思维的痕迹,这种掺杂或混合应该体现了早期理学从传统的经验思维走向思辨哲学的不成熟性。这便是其论文的核心观点。我完全赞同他的基本判断,因为从王夫之对二程等人的批评来看,早期理学家如二程等的确存在着上述问题。王夫之仅仅将其归结为性气分别不明。这固然有道理,但是,从哲学上来看,这应该和早期理学家们对思辨哲学的理解并不到位有关。从选题的意义、创新性到可能性等角度来看,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内容。选题敲定之后,张恒全力以赴投入到论文写作中,并最终如期完成了毕业论文。答辩结束后,该毕业论文连续被评为山东大学优秀博士学位论文、山东省优秀博士学位论文等。随后,该论文又被其工作单位即山东社会科学院资助出版。在该书出版之际,我赠序以示衷心的祝贺!
沈顺福
2022年4月17日于济南
[1] Immanuel Kant,Critique of Pure Reason,trans & ed. Paul Guyer and Allen Wood,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8,p.466.
[2] Robert Audi ed.,The Cambridge Dictionary of Philosophy,2nd editi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9,p.236.
[3] Karl Japers,The Origin and Goal of History,Yale University Press,1953,p.2.
[4] Martin Heidegger,The Basic Problems of Phenomenology,trans. Albert Hofstadter,Indian University Press,1982,p.11.
[5] Martin Heidegger,The Basic Problems of Phenomenology,p.11.
[6] Martin Heidegger,The Basic Problems of Phenomenology,p.14.
[7] Martin Heidegger,The Basic Problems of Phenomenology,p.23.
[8] Martin Heidegger,The Basic Problems of Phenomenology,p.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