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权舟

天津直沽口,漕船如林,桅杆如戟。

夕阳西沉,将河面染成一片血色,仿佛映照着北都沦陷的惨烈。

冯远飏率巡抚标营出城十里跪迎,礼仪周全,言辞恳切,表达护驾南下的决心。

然而,马车的帘幕始终未曾掀开。崇祯只是隔着帘子,用沙哑疲惫的声音,简短地褒奖了冯远飏几句。

崇祯自闻京师城破、百官跪迎李自成的消息后,便如遭雷击,整个人萎靡下去。

“朕累了...一切事宜,太子...酌情处置吧。”

这是崇祯上船后,对众人说的最后一句话。说罢便摆手示意众人退下,独自回到御船上,再未露面。留下岸边肃立的朱慈烺和一众臣僚。

朱慈烺望着崇祯佝偻得背影,眼睛里平静无波。

如今这般正是他所需的局面。

“传令下去,各营按序登船,务必于明日辰时前全部登船。冯抚台。”

朱慈烺转向侍立一旁的冯远飏,语气不容置疑。

“天津卫防务及后续接应事宜,就托付于你了。凡有溃兵南下,一律收拢整编,粮秣转运,不得有误。若有闯贼遣使劝降,不必理会,只管做好防务。天津水网密布,可有效迟滞骑兵。记住,真正的敌人不是李闯。”

“臣遵旨!必不负殿下所托!”冯远飏躬身领命。

他又向肃立在侧的周遇吉道:

“周总镇,沧州乃运河咽喉,北控河间,南屏山东。此地临海,当与天津互为犄角。若天津遭袭,你需立即率军协防。本宫命你暂驻沧州,收拢溃兵,整饬防务,扼守要冲。一应粮饷器械,本宫会从两淮筹措,优先供给。”

周遇吉抱拳沉声道:

“末将明白!沧州与天津唇齿相依,定不负殿下重托!”

他声音沉稳,眼神坚定。自通州汇合后的所见所闻,太子展现出的那份远超年龄的冷酷与深谋,让他佩服至极。乱世之中,有此等雄主,方有一线挽天倾之望。

这时,骆养性快步上前递上一封火漆密信,在朱慈烺耳边低声道:

“殿下,路振飞路抚台急递...”

朱慈烺微微皱眉,接过信,拆开火漆,目光迅速扫过。路振飞在信中详细禀告了淮安、扬州的防务、粮秣储备以及迎驾事宜。言辞恭谨,条理清晰。但朱慈烺的目光在末尾处微微一顿:

“...闻北都巨变,人心浮动。江南诸公,或震怖,或观望,亦有暗流涌动,言另立者,虽属妄议,然不可不察。臣已严加戒备,唯待圣驾及殿下莅临,以定乾坤。”

“南都诸公...消息还真是灵通。看来在京中亦有眼线。”

朱慈烺冷笑一声,将信递给李邦华和倪元璐。

“倪师你与总宪抵南京后,首要之事便是替父皇盯住这些人,路振飞想必已有腹稿。”

二人肃然接过,观看后也是脸色凝重。躬身道:

“殿下放心,臣等必竭尽全力,肃清君侧,稳定朝局。只是...”

他犹豫了一下,看向朱慈烺。

“殿下执意留镇江北,凶险万分。臣等远在南京,实在...”

朱慈烺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

“江南富庶,却也是沉疴积弊之地。若无二位先生这等清望老臣坐镇,仅靠父皇...恐难驾驭。至于凶险。”

朱慈烺目光沉稳,继续道:

“本宫将暂驻淮安,此地乃漕运咽喉,扼南北之要冲。驻跸于此,既可与南京遥相呼应,又能控扼运河命脉。路振飞坐镇淮扬多年,深谙此地形势,有他辅佐,二位先生不必忧虑。”

倪元璐与李邦华对视一眼,神色稍缓。淮安距南京不过四百里,快马一日可达,水路更是通畅。太子选择此地作为行在,确实进可掌控江南,退可固守江淮,远比深入南京来得稳妥。

李邦华躬身道:

“殿下深谋远虑,老臣佩服。”

倪元璐也道:

“臣明白了。”

他深深一揖,

“南京方面,臣必与总宪同心协力,为殿下稳住后方。只是...”

他犹豫片刻。

“今上龙体...”

朱慈烺望向御船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但转瞬即逝:

“父皇需要静养。这一路舟车劳顿,又闻北都城陷,精神耗损在所难免。到了南京,精心调养,自会好转。”

他心中清楚,崇祯并非软弱之人。十七年来,面对建虏铁骑与闯贼流寇的两面夹击,朝中党争倾轧、国库空虚、天灾人祸不断,这般绝境之下,崇祯仍能苦苦支撑,未曾真正崩溃。

如今这副模样,不过是骤然听闻北京陷落、百官跪迎李自成的消息,再加上权力被自己逐步接管,一时难以接受罢了。

崇祯的意志远比旁人想象的坚韧,待到了南京,远离北地烽烟,重掌朝局,自然会振作起来。

“殿下圣明。”

倪元璐郑重行礼,

“既如此,臣等这就去准备南下事宜”

朱慈烺微微颌首:

“一路舟车劳顿,二位先生也早些歇息吧。明日启程,江南百废待兴,还要仰仗二位肱骨之臣。”

待二人走后。

“张侍郎。”

朱慈烺看向张同敞。

“你麾下兵马,护送父皇圣驾抵达南京后,你即兼任南京兵部侍郎,协理京营戎政。那一千狼兵便为父皇亲卫吧。”

“臣...必不辱命!”

张同敞听到方才三人对话,心里有些复杂,经过这三天来的观察,他发觉那份密信可能是太子私自调他回京的,不过太子能如此深谋远虑,确实是大明之幸。他深吸一口气,郑重抱拳应命。

朱慈烺察觉到他神色有异,目光如炬地注视着他:

“张卿可是有话要说?”

张同敞略一迟疑,终究还是躬身道:

“殿下,臣斗胆一问。那调臣回京的密信...”

“是本宫的手笔。”

朱慈烺干脆利落地承认,他负手而立,河风掀起他的衣袂。

“当时闯贼势如破竹,父皇性烈。本宫不得不做两手准备,张卿莫非觉得不妥?”

“臣不敢!”

张同敞急忙道

“只是...今上...”

“父皇日理万机,些许小事,本宫自然该为君父分忧。”

朱慈烺打断他,语气虽淡却不容置疑,

“张卿是忠臣,心里应当明白。“

张同敞袖中的手微颤,他想起崇祯十五年自己尚未出京时。皇帝在平台召对,谈及辽东建虏与闯贼,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焦灼与多疑。而此刻太子的眼神,却如古井,深不见底。

或许...大明需要的正是这样一位君主?

他被自己这大逆之念惊出一身冷汗。却听见朱慈烺似笑非笑的声音:

“张卿,忠义二字,不在虚名,而在实事。”

张同敞闻言心中一惊,又再次躬身道:

“臣...谨遵殿下教诲。”

恰在此时,一个亲卫趋步上前,在朱慈烺耳边低声道:

“殿下,陈圆圆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