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世界

做完第三版方案，时间刚过十二点，段平揉了揉手腕，最后补上了一句，‘恭候贵司回函’。

他缓缓靠在在办公椅上，仰头看着办公区一格一格的天花板，从偶尔闪烁的灯光中看出还有五个同事在加班。

明天是部门月末例会，本月总结与下月计划是必须要准备的材料，平日里的工作积压都是常态，这些东西只能半夜咬牙赶出来。

没人想写这些，但近两年公司业绩很难做，大领导发了话，‘工作态度必须端正，工作流程必须清晰，工作安排必须有条不紊’。

于是每个月又得多加几十个小时班，业绩也没见起色，反倒是又裁了不少员。

段平愣愣地想着，忽地觉得屏幕光线有些刺眼，便摇摇头，在公司OA里将方案发给了部门领导，自己起身去厕所抽了根烟。

等到回来准备收拾东西，部门领导已经发来语音消息，

“报价得调，S公司定在了xx区间，小段，你自己先斟酌一下。”

“还有两个方面......”

语气带着几分醉意，但能听清，看来为了拿到友商信息，领导也没闲着。

段平认真听完，还不待回复，领导又发来一条语音：

“明天早上十点之前给我过目，下午去客户那里详谈。”

七点上班，开完会是九点多，这会儿回去先赶一赶，也没啥大问题。

段平面无表情地敲了个收到，然后背上背包，跟隔壁工位同事说了声：

“川哥，走了啊。”

川哥‘欸’了一声，又摆了摆手，段平没有多言，走到了电梯前等着。

十二点的电梯也等了三分钟，不过里面还不算拥挤，他进了电梯，在一片沉默中出了办公楼。

在找自己停在路边的小电驴时，段平发现了边上花坛坐着个女生，背对着他，手里举着电话，哽咽道：

“真的做不完了，内部审批总是打回，客户那里又一直催，今天的事儿才做一半，上周的单子又出了问题。”

“妈，我今天一顿饭都没吃，不是没有时间，是根本没心情，妈，我好想回家......”

段平动作变得轻手轻脚，他突然想起五六年前才毕业的自己，好像也有个晚上在楼道崩溃落泪，只是听到了头上的脚步声，就连忙去厕所洗了把脸回去加班。

女生的哭泣逐渐远去，段平骑着小电驴，又想起了川哥。

川哥是最开始带他的师傅，做事扎实，只是少言寡语，给段平的印象向来很成熟稳重。

直至后面某次部门聚餐，喝多了的领导说川哥年轻时毛手毛脚，捅出过不少纰漏，如今有了两个孩子，办事儿终于让人放心了，业绩长期在部门前三。

但他没说为什么川哥干了二十年，至今只比段平高一级，而这位领导，以前也曾被川哥带过。

段平想着想着，小电驴穿过高楼环立的商业区，似乎感觉到眼前一亮，就像钻出原始丛林见到阳光。

段平抬头看了看，原来今晚月色很好，这会儿到了座大桥边，江面映射的粼粼月光照到了他的脸上。

他驻足看了一会儿，又说不清为何，停好小电驴，顺着平缓阶梯走到江边。

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十二点三十一，三个工作群有新消息，段平没有搭理，只随便找了块石头坐下。

五月的山城，气温回暖不少，江风吹得水花靠岸，段平静静看着。

直到手机‘叮’了一声，他掏出打开微讯，最上方置顶的一个聊天框发来了消息：

“婷婷这周六结婚。”

发消息的人备注是‘阿羊’，顶着个头插油菜花的Q版绵羊头像，有些憨傻，而段平的头像是一块灰色。

他犹豫几秒，回了一句：

“我可以请假。”

阿羊很快就再发了消息：

“我二十九了。”

段平没有再回，将手机放到兜里，想点根烟，却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头，压在了膝盖上。

阿羊是他的大学同学，两人到今天交往快有八年了，在这个时代，是一段很宝贵的感情。

而婷婷是阿羊最好的闺蜜，曾经一直奉行单身万岁，只是结婚的消息如此突然。

段平有些向往家庭，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有时想着也挺好，毕竟他父母走得早，是跟外婆相依为命长大，考上高中的那年，外婆也走了。

亲情对他已经很遥远，却也很近。

工作六年，段平有三十来万存款，说少不算少，他只是个普通一本的工商专业，没有人脉没有背景，走到今天还算不错。

可也不算多，勉强够如今山城一套新房的首付，或许同阿羊结婚，两个人一起还房贷，慢慢再攒辆代步车也行。

那然后呢？

段平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川哥难有波动的表情，想起阿羊简单天真的笑容。

阿羊家庭条件还行，父亲是位基层派出所所长，母亲是名高中老师，对比农村出身的段平，堪称优渥。

只是他跟阿羊及一些闺蜜吃饭聚会时，听到好几次后者说阿羊父母并不支持他们，阿羊的母亲更是劝过阿羊很多次，去同一些更优秀的人见见面。

每到这个时候，阿羊会毫不掩饰自己的生气，警告闺蜜们不要再说，段平只能尴尬地笑笑。

他们有错吗？

段平觉得没错，希望自己的女儿找个良家，本就是人之常情。

也正是因为顾虑太多，交往八年，哪怕是阿羊主动，段平也没有跨过最后一步。

江风有些冷了，他忽地有些恐惧，这恐惧来得没理由，就是莫名让人心慌。

段平头埋得更深，他记起了一个书上看过的理论，叫‘小世界理论’，大致是说社会是一张网，把人看作一个点，每两个人间至多不会超过六个点。

可这个理论没有说过，有的人在网上寸步难行，有的人奋力挣扎，还有的人畅行无阻。

段平没有什么愤世嫉俗的情节，他只是觉得，这张网太大，这个世界又好小。

他突然想跳出网，看看世界。

‘啪嗒’

段平点起根烟，深深吸了口吐出，打起了电话，

“喂，小段，我哪里没讲明白吗？”

领导喝得更醉了，舌头几乎打结。

段平不自觉露出笑容，他缓缓道：

“李总，我明天提交辞职申请。”

对面沉默几秒，只匆匆说了句‘明天再聊’就先行挂断。

踩灭烟头又捡在手里，段平起身，发现江面有个光点他此前一直没看到。

那是艘很亮的灯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