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的名物研究
名物之“物”,可大别为两类:其一,天地自然之物;其一,设计与制作之物。我留意的是后者。如果说艺术的实质就是“制作”,那么我的研究也不妨纳入艺术史,当然它不为“艺术史”所匡限。十年前,在《形象史学》创刊的笔谈中,我曾写道:所谓“形象史学”,含义之一,是把“形象”与“史学”合起来,共同反映一个时段的历史。然而原本一体的“形象”与“史学”,在时间的长河中早已分离,那么我们要做的就是通过互证的方法,把二者重新拼合起来。面对一个图像,对图像里的表现内容,我们用什么样的语言去表述?是今人的语汇,还是与图像大致相当的时代语汇?词汇的选择,也正是检验我们对“形象”,也包括对历史的认知程度。这也是我对名物考证的自我要求。因此我把它明确为两项工作,即前已提到的定名与相知。我的理想是用名物学建构一个新的叙事系统,此中包含着文学、历史、文物、考古等学科的打通,一面是在社会生活史的背景下对诗中“物”的推源溯流;一面是抉发“物”中折射出来的文心文事。
图像,物件,材质,普通的词汇,如今都进入了思考的深层而被赋予理论色彩,由是生发出艺术史领域里层出不穷的伴随着新式表述的话题。而我所理解以及关注和研究的名物之“物”,就是器用,并不被有哲学意义或理论色彩。面对某物,直觉的朴素的发问,便是:叫什么名字?有何用途?面对有叙事性的纹饰,最简单的问题必是“什么故事”。谢肇淛《五杂组》卷七:“宦官妇人每见人画,辄问甚么故事,谈者往往笑之。不知自唐以前,名画未有无故事者。”这里所谓“宦官妇人”,似可泛指不具备士大夫欣赏趣味的民众。我所努力解决的,便是这最初级的“妇人之见”。当然,如果“升华”一下,也可以说这个问题里包含了人类最初的思考和分别的意识。检旧年日记,在读过《时间的检验》一书后我写道:“总的印象是,作者仍是热衷于构建一个完整的历史,当然他是利用考古材料重新构建。不过我始终感兴趣的只是历史的细节,它多半是破碎着的,恢复它的完整几乎不可能,那么就让它在曾经闪光的地方重新闪光,便很好了。”这是二〇〇一年八月廿一日的记事。二十多年过去,这一想法没变,这一目标也没有变。而我所作的名物研究,目的正是要努力还原历史细节和生活细节。《棔柿楼集》卷四《宋代花瓶》一书付梓之际,我在后记里写下的一段话也还是这一番意思:“一个时代的风气,多半是嵌在日常生活的细节里,事过境迁,它便嵌在对细节的记忆里,而这些教人怀念不已的细节,本来是经历了精雕细琢,以缓慢持久的渗透方式一点一点酿出来,因此总有着无所不在的精致和悠长的馀韵。”从诗歌的角度来说,很多时候是要在洞悉古人生活细节之后,对诗中的意蕴才能够理解得完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