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啊,和朕交个底,京营可战之兵几何?”
“陛下,京营十万将士,俱是敢战能战之兵……”
张惟贤起先声音还是很大的,可是当看到刘恒脸上那似有似无的笑意之后,声音越来越小,乃至于最后,彻底没了。
刘恒缓缓开口,道:“国公,值此国家困顿之际,欲渡过此难,关键何在?”
未等张惟贤回答,刘恒自顾自道:“朕以为,关键便在于君臣相知,君不疑臣,臣不欺君。唯有如此,君臣同心,上下勠力,我大明中兴之日,才真正可期。”
“国公,明白了么?”
“臣……臣……死罪。”被刘恒一番话说的,张惟贤羞愧的低下了头。
“国公不必自责,朕最先开始便说了,此番乃家人言,既然为家人言,自然百无禁忌,无不可谈。”
“京营之中,过往一些旧例朕也知道一二,一夕之间,全都废除,想来也是不现实的。”
“只是,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若京营将士皆如两宋士卒一般羸弱不堪,我大明还有什么中兴可言?”
“若夷狄叩关来犯,难道让朕,让国公去杀敌么?”‘
“爱卿不是关云长,朕也非楚霸王,有万夫不当之勇。就算是,关云长败走麦城,项羽兵困垓下,这些还不足鉴么?”
“卿是忠臣,是故,朕才和爱卿说这些肺腑之言,万望爱卿能明朕之心意。”
“臣明白了。”张惟贤眼中逐渐露出坚定之色,“此番臣回去,必严明军纪,整军备战。”
“善。”刘恒面露赞许之色,道:“国公果真我大明柱石也。”
“京营十万士卒,朕不多要,至少给朕选出一万敢战能战之卒,加以整训,如汉之细柳营故事。”
“京营中若是选出的人数不足,可从流民中招募,宁缺毋滥。”
“朕希望,朕要的这支军队,凡战事所起,必要在关键时刻,有一锤定音之效。”
“至于军饷钱粮,国公毋忧,朕自会为国公筹措,准备妥当。”
“老臣叩谢陛下。”张惟贤感动万分,皇帝已然是为他考虑妥当,若是再做不好这份差事,他就该回家上吊了。
“国公,朕还有一事问询,依国公之见,我大明可还有精锐士卒?”
未等张惟贤回答,刘恒补充道:“朕指的是敢与敌军血战到底的士卒,而并非空有精良甲械,却与敌接战都不敢的士卒。”
“呃,这个……”张惟贤本来还想提关宁军的,可听到皇帝的后半句话,瞬间犹豫了。
略做思索,张惟贤道:“老臣以为,原四川巡抚朱燮元麾下有支白杆兵,现其统帅为秦良玉,倒是符合陛下所述。”
“天启元年,浑河一战中,白杆兵率先渡河,与几倍于己的虏酋所部兵马血战,其统帅秦邦屏身先士卒,战死沙场,为国捐躯。”
“白杆兵经此一役,受到重创,但还保存些许,急切之间,调来三千,该是不成问题的。”
“唯一可惜的是,浑河一战中,戚家军全员殁于王事,不然,我大明还有一支强军。”
说到此处,张惟贤眼睛都红了。
虽说浑河一战不是由他主导,参战的几部兵马也和他没什么关系。
可张家世受国恩,与国同休,这些精锐说到底也是大明的军队,结果却是损失殆尽,何尝不令人心痛?
“国之忠臣义士也。”刘恒闻言亦是颇为唏嘘,但转头就对一旁的王承恩道:“传旨兵部,京畿之地流寇作乱,诸部皆不堪用,令秦良玉率三千白杆兵入京,平定流寇。”
王承恩当即应下此事。
张惟贤看了看皇帝,行事作风当真是干脆果断。
果真是圣主之姿。
“除此以外,东江皮岛也有一处兵马,乃是由毛文龙统帅,只不过此部身处敌后,不可妄动,且所部兵马剽悍,多有犯忌……”
“哦?”刘恒顿时起了好奇心,当即来到了那副巨大的堪舆图面前。
张惟贤见状,连忙在堪舆图上指出了东江皮岛所在的位置。
刘恒看了看,不由点头:“确实是一险要之处。”
“估计有不少年没给东江士卒发饷了吧?”刘恒淡淡一问。
张惟贤尴尬点头。
“如此倒也不奇怪了!”刘恒深深的吐出一口气。
张惟贤所说的“所部剽悍,多有犯忌”,在刘恒看来,已然属于情有可原。
士卒要穿衣,要吃饭,在这种险要的地方,军饷和钱粮都供应不上,指望士卒严守军纪,那简直就是在开玩笑。
从上到下,不犯忌,还活的下去嘛?
刘恒记得,前世之时,他刚去长安做皇帝的时候,北部的边军也一样,私底下做了不少犯忌的事情,比如走私。
向匈奴走私的很多都是严禁的物品,而朝廷根本管不过来,也不能管。
无他,就是太穷了,士卒不做这些事情,得饿死。
上面将官看到这一幕,也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然容易被下黑手。
后背戳了几十支箭,是自杀那种。
后来还是晁错一份贵粟论,拿着爵位,忽悠着天下商贾往边境送粮食,才让士卒吃饱了饭。
如此朝廷才有了底气,要求边军严守军纪。
可惜啊,今时今日,自己身边还真就找不出这样一个可靠的法家能臣。
想到此处,刘恒不禁看向了张惟贤,道:“国公,还请为朕举贤。”
“不说令我大明焕然一新,至少也要能独当一面,避免朕在朝中独木难支,陷入无人可用之尴尬境地……”
刘恒自知,他目前还不够了解情况。
这其中,用人就是最大的问题。
尤其是在这个党争愈演愈烈的时候,但凡用错一个,就是用错一溜。
就比如说如今阉党得势,那但凡是看某人不顺眼,就将其诬陷成东林党,然后予以打击。
换东林党上台,也是如此。
所有人在官位上首先想的不是做事,而是明哲保身,排除异己。
所以,刘恒将希望放在了张惟贤身上。
也只有张惟贤这种两边不靠,地位极高,见多识广的老臣,举荐出来的人才是客观的,公正的,没有偏私的。
张惟贤此刻却是罕见的沉默了。
他不敢说。
京营是他管辖范围内的事,和皇帝怎么说都无妨。
言说白杆兵和皮岛,虽说有些逾越,但终归是兵事,说说也无妨。
可现在皇帝让他举荐大臣,这就相当犯忌讳了!
试想想,一个掌握京营的国公,举荐了一个文臣,然后这个文臣还被重用了,这哪怕没事,也会被整出事来啊!
自古以来,文臣和武将堆在一块,那是妥妥要被猜忌的。
弄不好,都不是死一黄册的事儿,而是九族都要去阎王爷那儿点卯了。
就算轻的,那不死也得褪层皮,国公这个爵位传到他这儿,算传到头了。
更别提,那帮文臣是一肚子坏水,为了往上爬,可是什么事情都能做的出来。
在这点上,张惟贤深有体会。
看张惟贤三缄其口,刘恒叹息一声,他何尝不知道张惟贤顾忌的是什么?
可若是有的选,他刘恒也不会开口问了。
刘恒站起身来,缓缓开口道:“国公在朝这么多年,想必比朕更清楚如今的大明是个什么状况。”
“东南沿海海盗倭寇为患日久,西南土司奢崇明,安邦彦反叛至今,尚未伏诛,辽东之地虏酋已成祸患,我大明数次用兵,皆损兵折将,丢城失地。北部蒙古诸部,虽不成气候,却有和虏酋勾连之向……”
“此为外患。”
“朕以为,尚不足惧。”
“然我大明各地百姓,如今食不能果腹,衣不能蔽体,豪绅盘踞地方,视法度于无物,不缴纳一文钱赋税,民生凋敝至此,朝中各级官员却不思进取,反而贪墨横行,党同伐异,为官清廉公允之臣,饱受排挤,难有作为……”
“此诚亡国之兆也!”
“且如今各地灾害频发,朕以为,此上天示警于朕。”
“朕若听之任之,朝廷恐有倒悬之急,社稷将有倾覆之危。”
“届时,民间定有义士,效仿汉之高祖皇帝,本朝太祖皇帝,起义兵,伐无道,诛暴明,以彰天道。”
“又或者关外虏酋入侵,神州陆沉,我汉家天下,如前元那般,再一次落入夷狄之手,剃发易服,衣襟左衽,华夏衣冠不存。”
“若如此,朕有何面目去见我大明太祖太宗皇帝及各位先帝?”
“唯以发敷面,向列祖列宗请罪。”
说到此处,刘恒已是双眼通红,眼中满是泪水,然后他话语不停,继续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若大明江山倾覆,国公以为能独善其身否?”
“国公百年之后,我大明历代先帝或张氏先祖,于地下向国公问及今日之事,国公当作何回答?”
“莫不成如今日这般一言不发?”
“臣……臣……”张惟贤眼角隐隐有泪水滑下,此刻的他内心纠结到了极点。
“朕知国公所忧何事。”
说着,刘恒猛的朝太庙的方向跪拜下来,拜了三拜,然后郑重起誓道:“不肖子孙由检敬拜大明太祖皇帝,太宗皇帝及各位先帝。”
“列祖列宗在上,于此见证,终朕一生,绝不有负国公。”
“若违此誓,天下共诛之。”
“陛下,陛下,老臣知错了……知错了。”此刻张惟贤再也绷不住了,跪在地上,涕泗横流。
“国公一脉,与国同休,与我朱氏,实为一家。”
“朕欲革除大明积弊,刷新吏治,重振我大明声威,复我汉家之伟业,还请国公不吝教朕。”
望着刘恒那恳切的目光,张惟贤心中顿时感动到一种无以复加的地步。
“老臣今日方明陛下之志,是老臣之过也。”
“国公请起。”刘恒率先站了起来,将张惟贤也一并扶起。
张惟贤眼中露出思索之色,作为四朝老臣,他见识过太多太多的人。
这些人当中有些品行不端,有些虽品行刚正,却缺乏做事的能力,有些则是曲意逢迎,只顾着往上爬。
另外一些人则是被迫卷入党争,为了自保,随波逐流。
还有一些,则是心灰意冷,归乡退隐。
“陛下。”张惟贤一张口,刘恒随机目光一凝,正襟危坐。
“老臣以为,原登莱巡抚,后授兵部尚书袁可立可堪一用。”
“且此人若在,足可节制东江镇毛文龙一部。”
“只是,其为人刚直成性,先帝在时,因为无端牵涉于党争之中,以致归乡退隐,恐已经心灰意冷,无心出仕了。”
刘恒闻言,立时就明白了。
这是朝局混乱,互相内斗,令忠臣志士灰心了。
刘恒立即开口道:“国有忠臣良臣而不用之,惜哉!”
“朕当遣亲信前往,请老大人出山辅佐于朕。”
“若不至,朕当亲自前往,向老大人致歉。”
“果真圣天子啊!”
张惟贤闻言,心中无比感动。
略微思忖,张惟贤再度开口道:“陛下,于辽事上,有两人可用,然这二人所言方略有所冲突,还请陛下圣断。”
“哦,哪两人?”
“孙承宗,王在晋。”张惟贤大致将两人主张都说了一遍。
刘恒听完,心中了然。
二人的主张本质上都是防御,区别在于,孙承宗主张是积极防御,而王在晋的主张是消极防御。
从政治上来说,孙承宗的主张更受欢迎。
毕竟你看,国土没丢是不是?
除此以外,就是修城,大有油水可捞,是很容易受到上上下下的欢迎。
至于说用修城的办法解决辽东边患,刘恒一笑置之。
当然,这个办法不是不能用。
但前提是,必须有一支能和建虏野战并战而胜之的军队。
这个办法案例做的最好的就是蒙恬。
蒙恬之所以能够连却匈奴七百里,其根源就在于修城外加一支极其强大的野战军团。
有了城池依托,军团的野战能力得到了充分保障,那是把匈奴头都打出包来了。
而汉初面对匈奴,为什么不能采取相同的方式?
其根源就在于没有一支能够在野战上面对匈奴战而胜之的军队。
是故,只能频频挨打。
当时刘恒几度想提兵北上,和匈奴决一死战,可最终,都只能偃旗息鼓。
而后来刘彻对付匈奴,采取的策略某种程度上来说和秦时是一脉相承的,同时也证明这样的策略是有效的。
先通过野战兵团的打击,逼迫匈奴退缩,随后移民戍边,屯田筑城,这才让昔日强盛无比的匈奴,彻底倒在了汉室的脚下。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
以军事的角度来看,王在晋的主张更为合理。
主动放弃不重要的地区,扼守险关要隘,收缩防御,然后将主要的钱财用来打造一支可与敌军野战的新军,这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如此一来,不过几年的功夫,便攻守之势异也。
只是如此一来,皇帝看到的是城池丢了,下面的官僚看到的是一个很有油水的美差没了。
这样的一个主张,自然得不到拥护,反而会饱受攻讦。
若是心志不够坚定的皇帝,哪怕明知王在晋的方略是对的,但最终还是会选择孙承宗的方略。
可做了十五年代王,二十四年皇帝的刘恒是何人?
万念不足以扰其心,坚刚不可夺其志。
只要是决定的事情,就算是撞了南墙,碰个头破血流,也绝不回头。
心中虽已有决断,但刘恒并未下定决心。
单凭张惟贤的一席话,所得到的信息还不够,他需要更多的情报来参谋。
此外,还需要根据二人具体的方案再做出判断。
即便其中一人的方案被否了,刘恒也绝不会对此人弃之不用。
无他,如今这个大明,就是一座四面漏风的屋子,只有几根柱子在支撑。
不多找几个糊裱匠,根本撑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