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以色列人不讨论女权

一 多舛的命运

《圣经》上说,亚当一个人,时间长了,他感到孤独寂寞难耐,他渴望一个女人的陪伴。于是,他从自己身上拿下一根肋骨,让他变成了女人夏娃。

《圣经》引申了许多解释。它不仅是神学,还是社会政治、法律、伦理、经济、艺术的来源。尤其西方许多的实证与隐喻性话题,都与《圣经》有深刻的渊源。有一个阶段,西方乃至蔓延到东方的对“女人是男人肋骨”一说的不屑,是女权主义讨论中的重要方面。女权主义者不承认这种定义,认为这是虚拟的想象与传说。女人和男人是平起平坐彼此独立的存在,何来肋骨之言?

这一话题在世界范围内的热烈讨论中,以色列人几乎是置之度外。

他们依旧一周内要安静几个时辰捧读《圣经》,对“肋骨说”不作怀疑和追问,正如同对待信仰。信仰是绝对,不作质疑与反诘,不证实也不证伪。它无来历也无去处,却又是无边无际、自始至终存在于历史和苍穹中。

在以色列的许多城市,特拉维夫、海法、雅法,我在街上观赏走过的人们。我总看到有年轻的母亲,臂弯挎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另外一只手牵着一个刚刚会走路的孩子;最大的那个也就七八岁的样子,无论男孩或是女孩,都拎着一袋东西,老二在东张西望中,却又紧赶着跟在母亲身后。

以色列的已婚女性,生育四个孩子算是标配。孩子大致相隔两或三岁,女人在35岁左右大致完成孕育任务。那些年轻的母亲不显疲惫,她拖儿携女,却很有劲头地走着。关键是那些小小年纪的孩子都不娇气,会走路了就自己走,略懂事了就帮大人做事。女人不觉得自己是被孩子纠缠着困身,反倒像添了个小帮手、小伙伴。这些,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说得再好听,谁都知道带孩子是一件多么辛苦的事情。尤其是多子女的母亲,那种甘苦唯自心知。但是以色列的母亲好像比中国的母亲要显得轻松自如些。这里边当然有很多原因。首先,中国女人结婚生子以后,仍然要出外工作。朝九晚五工作一天,再回家带孩子,又休息不好,第二天又有繁重的事情压头,周而复始,没多少天就疲惫不堪。

以色列女人生育以后是在家专职带孩子还是继续外出工作,我没有调查也不大了解,这里先作存疑。但我在雅法,在逛商店时,观察那些大楼里走出不少白领女子,都在适婚适育年龄。她们究竟是怎样安排自己的个人生活,一下子不好说清。

但依着以色列人的传统要求,女人在适婚和适育年龄,恐怕要完成女人的使命、母亲的使命,乃至民族的使命。

生育和民族联系在一起,这是以色列人的共识。

这一切,应该和他们多舛的命运、悲惨的历史、险峻的处境有关。

以色列民族有着多灾多难的历史。

以色列人也就是犹太人,公元前6世纪之前称希伯来人。公元前722年,它为亚述侵略;公元前586年,又沦为新巴比伦王国的囚徒;公元前539年,处在波斯帝国、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的统治下;公元前63年,又遭罗马人镇压,绝大多数犹太人流散世界各地。它后来成为阿拉伯帝国的一部分,被纳入奥斯帝国的版图。尤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希特勒借口净化雅利安血统,残酷屠杀流落在德国、波兰等各国的犹太人。二战期间,有600万犹太人死于毒气室和集中营。

二战结束以后的1947年11月29日,联合国通过巴勒斯坦和以色列分治的决议,1948年5月14日,以色列宣布建国。

即使建国以后的七十来年,外部又有多少的觊觎、冲突、战争。

以色列人品尝到没有祖国、惨遭屠戮的悲剧命运,也深知亡国灭种的可怕结局。

复国以后的以色列,明白必须要将自己的人口数量增长到一定规模。他们祈盼、护佑着每一个生命。只有生命存在着,才能不中断自己的历史,才能让族群繁衍壮大。没有人口红利,其国家和民族的前途命运会令人忧虑。

女人自然担当生育职责。生育,成为国之大策。

从来都是枕戈待旦的以色列人,无论男女,长到18岁都要服两年兵役,然后才能上大学或就业。他们培训三个月之后,先要为祖国宣誓,然后就要给父母写遗书。他们是军人了,战争随时可能发生,他们随时可能会为国捐躯。这之后,他们要分别留下自己的精子和卵子。一方面,这是要给父母一个念想。处于虎视眈眈的险峻生存环境中,战争会随时爆发。倘若儿子或女儿在前线牺牲了,有愿意捐出配对的卵子或精子的,也有愿意做代孕的女子,就可以孕育出一个新生命了。这样,一个人的血脉就会得以延续下去。再就是,居安思危的国家,是如此珍惜一粒粒生命的种子。他们相信生命的星星点点,都可能形成燎原之势;只有生命是迫切而持久的希冀。

因此他们在刑法上已废除死刑。这里试有一问,对那些罪不可赦、罪大恶极、犯有人命的人,也不让他以死赎罪吗?这样做是不是太便宜这些人了呢?因为不了解以色列的情况,这里搁下不表。总之,以色列是个废除死刑的国家。

但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对艾希曼的死刑判决。

在残酷屠杀犹太人的二战期间,艾希曼是“最终解决犹太人”计划的忠实执行者,也是200万犹太人死于奥斯威辛集中营的主要负责人之一。但他在二战结束后成功逃脱追捕,先是在德国一个偏僻的村庄隐姓埋名做了一名伐木工人;后来,他又前往意大利,继而来到了阿根廷,他甚至和当地的一个姑娘谈起了恋爱。

以色列1948年建国以后,从未放弃追捕漏网的犯下滔天大罪的纳粹凶手。1960年5月初,以色列情报组织摩萨德成功逮捕了艾希曼,并押往耶路撒冷审判。1962年5月底,艾希曼被控以“危害人类罪、战争罪”被判死刑,立即执行。他的死,并不能使死于二战的600万犹太人复生,但这“迟来的正义”必须彰显。

即使以色列已废除死刑,也必须判艾希曼死刑。艾希曼案件,正是在延续纽伦堡审判时定下的规则:一个人因为执行军事命令而犯下的罪行,他必须承担个人的法律责任,没有豁免权。这是人类生存底线伦理与罪恶的冲突。二战中,600万犹太人被屠杀。你尽管说犹太人寄居各地,占据高位,尤其会做生意,敛财有道;你尽管说犹太人长期流散生活,腹背受敌,养成了孤僻阴冷、乖戾讨嫌的性格,但他们不该如此大规模受死。这是20世纪人类的耻辱,是人类历史上作为人的洗不尽的耻辱;同时,它也粉碎了西方现代理性和文化作为普遍宽容必要手段的幻梦。

犹太人,已定居德国多年的著名思想家汉娜·阿伦特追踪报道此次对艾希曼的审判过程。后来她的系列思考结集为《艾希曼在耶路撒冷》出版。正是她,提出了“平庸的恶”的思考。

她的这番话既出,引起世人大哗。有多少人不屑,有多少人反驳,或者有多少人陷入沉思,都由他去吧。

阿伦特不想再喋喋不休地表白,她但愿人们冷静下来以后,能弄明白那戕害生命的真相。平庸的恶,丧失判断力的人们,才能将反人类的罪行顺利推行,而抵达惨绝人寰的程度。

时隔33年,又有一桩震惊世界的死亡事件发生,其中一个凶手却没有受审。1995年11月4日晚约8时,26岁的以色列青年阿米尔枪杀了以色列总理拉宾。

这一天是周六,是以色列的安息日。秋风中的寒意,愈添清朗与静谧,只有当时的首都特拉维夫的“国王广场”甚是热闹。傍晚时分,人们正聚集在这里,举行支持和平进程的盛会。

以色列总理拉宾将要在这个集会上做题为《要和平不要暴力》的主旨演讲。这次集会由“支持和谈结束以阿争端总委员会”组织。以色列外长佩雷斯和许多政要都参加了这次集会。

当晚7时50分,拉宾结束演讲。他在众人簇拥下走近轿车。正在此时,犹太青年阿米尔蹿出人群,掏出手枪,朝着拉宾背部连开3枪。在送往医院途中,拉宾不治身亡。

凶手阿米尔当场被捉。这个年轻人正在大学法律系读书。他代表着国内许多右翼犹太复国主义者的立场。他们对拉宾与阿拉法特握手极为不满,他们认为不能用土地换和平。

即使以色列人承认1995年11月4日这一天是黑暗的一天,但他们仍然执行了废除死刑的规定。阿米尔没被处死,只是被判终身监禁。

戏剧性的一幕就要上演。俄罗斯裔、嫁人以后随丈夫到以色列生活的拉丽萨,知道了阿米尔这件事。一开始是怀着人道主义同情,她给狱中的阿米尔寄了一张贺年卡。这样,一来二去,两个人开始了频繁通信。一次两人被安排隔着玻璃见面后,他们不可抑制地爱上了对方。已是四个孩子母亲的她选择与丈夫在2003年夏离婚。不久,她与阿米尔决定结婚。在狱中无法出席婚礼,无法以新郎身份到场的阿米尔由人代替,与大他十多岁的拉丽萨举行婚礼。2006年2月,以色列总监察长宣布婚姻有效。2006年10月26日,他们在没有任何监控的情况下圆房。不久,拉丽萨怀孕。2007年11月4日,在拉宾遇害12年后的这一天,拉丽萨与阿米尔的儿子举行割礼仪式。

阿米尔被重申不得提前释放。他必须终身坐牢。他的这种暗杀方式绝对不能暗中鼓励。

拉丽萨现在带着孩子住在保守的犹太聚居仓。她每周可以带孩子去探望狱中的阿米尔,每月去看阿米尔时,他们有12个小时待在一起,享受夫妻生活。算来,他们的儿子已经有12岁[1]了。

这就是以色列人,情与法都很奇葩。究其根源,他们内心深处,有着对土地狂迷般的看守,这是因为他们曾经没有祖国,流离失所;他们对生命有着吊诡的看重,这是因为他们曾经有过几乎是亡国灭种的可怕记忆。

若要繁衍光大,必须欢呼生命的降生。

二 生育中的女人无法谈论女权

如果将人口数量的增长与民族的未来命运联系起来考虑,作为生育主体的已婚女人,责任大矣。

在女人生育的有效期,受孕、怀胎,随着婴儿降生,抚养要耗费她大量时间和心血。担负起看护一个生命成长的职责,母亲需要比父亲付出更多。父亲有时还可以借口逃一下,他可以借故找朋友喝个小酒,吹牛聊天,或是下棋打牌,或是钓鱼远足。总之,父亲有溜走的口实,而母亲没有。孩子自出生即日起,就会牢牢捆绑在她身上,她脱身不得。琐屑而艰辛的育儿工作,让她必须放弃所有的幻梦。母亲一旦走神,孩子就看护不好了。

她不再有关于女性权利的诉求。

现在,她必须用软语温存说服配偶与她一道完成抚养孩子的任务。她得让这个父亲一道负起责任。她必须寻求身边这个男人的帮助,睁开眼睛,她可能找到的撑托也就是他了。男人这时候必须担当起养家糊口的责任。女人也需要他外出工作,以提供家庭中的经济保障。

但也不一定啊。女人很少有完全待在家里照看孩子的。一方面是,现代女性很难忍受一直待在低矮的屋檐下,这会让她有窒息感。她希望走进社会,呼吸到一些新鲜空气。再就是,男人一个人未必可以支撑起整个家庭。

全世界的女人,几乎都处在既工作,又要照顾家庭、照料孩子的双重挤压中。

仍以以色列为例。这里,有极端正统的犹太教徒,他们又称哈瑞迪犹太人,人数占全国人口的十分之一。2019年,以色列全国人口约800万人,他们占到83万。他们的男子长到14岁,就要到宗教学校研读犹太经典,婚后仍然如此,既不服兵役,也不参加工作。他们拒绝任何的世俗活动,严格恪守传统的礼教和仪式。极端正统的犹太人,却是鼓励多多生育,一个家庭生有6到15个孩子。男人不工作,却又要养活那么多孩子,他们出生率高失业率也高,这是一个贫困的群体,也是人口数量增长最快的群体。

但是,读经和祈祷毕竟不能当饭吃。他们要靠纳税人的钱提供的社会福利活命;另外,担负如此耗神伤血生育任务的女人还要外出打零工,以补贴家用。

这次到以色列,我发现街头到处可以见到内着白衬衫,外边穿着黑色礼服,礼服下端低垂着白色穗子,头戴黑色礼帽的男人。他们两侧的头发绺成卷曲的小辫,走路时一晃一晃,与衣角下款摆的穗子颇有呼应。大热天的中午,他们依旧衣帽整齐,仿佛去赴一个隆重的集会。这就是极端正统犹太人。他们的脸上看不出生活贫困和愁苦的样子。

一般来说,犹太人长得都不难看。他们面孔容长,脸庞小小的,很上镜的那种。他们眼神晶亮,鼻子高挺,却又不是鹰钩鼻。尤其他们的肤色和口唇,有着玫瑰色的透亮、清澈。男人上了些岁数,肤色没那么通透了,却仍然十分耐看。关键是在这里很少看到胖子。顺便多说几句,这里的年轻人好像都清秀中有着矫健,这和他们到18岁就要服兵役的政策规定有关。严格的兵营生活和军事训练,不可能养出一个贪吃贪睡、大腹便便的人。

体态匀称的以色列人,是因为多读《圣经》而有着自己的诫训与禁忌?无疑,他们全部的共识是让身体强壮、让生命无恙。外部敌对者虎视眈眈,60%的沙漠,生存条件贫瘠而艰难,他们不会自己作践自己。这不仅失德,更是自取灭亡。在荒凉而有限的土地上,他们采取滴灌技术,让每一滴水都能充分利用。他们的农作物绝不滥用农药、化肥。以色列的苹果,小小个,吃起来却是本味的清甘。他们的菜蔬、水果和农作物是无害的,入口的东西安全,至少人少生病。我不是在贬低我们自己。我只是觉得我们国人太傻,为了那点小利润,农作物拼命用化肥、农药,吃的家禽鱼鲜,也是各种激素催生。生产过多的内藏隐患的食物投放市场,广告又在鼓励人们胡吃海喝,人吃下去的,除了多余的让自己肥硕,也吃下去让自己得病的毒素。某一天,人生病,又要到医院。医院为了利润,又要给你过分医治,吃药打针不成,便做手术。中国人现在好像是亚健康者多过健康者。查一查,男女老幼,都有这样那样的病。

这是一个时代的病症。在盲目昏聩中自欺和欺人,这才是一个民族很大的隐忧。

免疫力低下的国人,说句让人害羞的话,我们的男人和女人在适婚适育的年龄,已变得对性事冷淡,生育力下降,从长远看,这是个可怕的征兆。

有的人说,一切都离我那么远,我顾得了那么多吗?没有危机感的民族,不知上帝会牵引他走向何方。但愿一切在个人悟觉中悄悄改变吧。

当然,光靠祈祷的极端正统犹太人,现在也得外出工作了,否则,他们会把整个民族拖累的。目前,以色列政府已制订出相关政策,先对他们进行专业技能培训,然后再让他们去工作。一天里,他们工作的时间只有半天。女人上午9点至下午3点、男人下午3点至晚上8点外出工作。这样,祈祷和谋生的事都兼顾到了。

就女人而言,忙于妊娠、抚育,又要工作的女人,纵有三头六臂,想要对付那一整天的劳作,身体也难以承受。这还要她始终健康强壮,不能有病。时间有限、精力有限,上手的事情太多,她怎么可能再去虚拟世界想入非非?存在决定意识。在劳顿中,人的意识只有疲惫,一有空隙就想眠睡,以补充体力,让自己不要垮下来。

写到这里,我发觉相比较以色列女人,我们中国女性是太幸福了。

生育中的女人,绝对不会奢望情欲与快感。生育与义务和责任相关,情欲与快感则和美学生活相关。这不是一码事。这令我想到中国作家阎连科的长篇小说《日光流年》。他描写了三姓村的人们,为了躲开人活不过40岁的魔咒,为了躲开村人灭绝的惨剧,男人和女人没有任何情欲与快感的销魂游戏,只有交媾的机械动作,那是午夜生育之歌,为的是让种子深入腹壤,让生与死在赛跑中获胜。阎连科的笔下,一切如此惊心动魄,如此沉重如铅。

这里,没有男权女权,只有生命的权利,活下去,让生本能战胜死本能。三姓村人的生育,带着血泪交融的悲剧感。

不从意识形态,只从现实情境考察中国女性主义,也有称之为女权主义的兴起,不能回避中国生育制度的改变。以前是多子多福,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老思想。但到了20世纪70年代,面对迅速增长的人口,无论吃穿用度方面的经济窘困,还是升学就业的诸种压力,1973年,合理的人口增长被列入国家国民经济与社会发展五年计划,并正式提出,一个家庭两个孩子最理想。实际上,20世纪70年代初,全国范围内避孕药物已实行免费供应。这已降低了生育率。1978年,国家正式提出“只生一个好”的计划生育口号,并全面实施独生子女政策。1982年,此政策被写入宪法,成为国策。

以1978年划界,中国进入改革开放的历史新时期,也进入清算极左潮流、拨乱反正的新阶段。此时,文学奇异地承担着思想启蒙的使命,几乎成为一个民族的精神寄托与情感诉求。各种探索、各种思潮、各种主义纷至沓来。此后不久,作为人权争取的一个重要部分,女权主义也从长久被历史罢黜,无以发声的沉默中,亮出自己的声音。

这个时期,比较早提出女性主义主张的,是李小江主编的“妇女研究丛书”“性别与中国”“性别论坛”等几套丛书。红色家庭出身的李小江,身上有着凛然的正义感和道德热情。她的几篇论文《人类进步与妇女解放》《马克思妇女论理的研究起点和要点》《论中国妇女解放的特点和道路》,等等,都可以看出她和正统马克思主义研究中的妇女解放问题,并无歧义。她在郑州大学任教时,所谈论和实践的,和河南省妇联都有合作。李小江对普通女性生存中的困难与不幸给予关注,对边缘的、底层的女性,对罢黜出历史之书之外的女性,给以热忱的、持久的关注。

2018年深秋时节,我与李小江还有鲁枢元、刘海燕、青青等友人同游三门峡。李小江身上的大气、豪爽、肝胆相照的侠义,留给我很深的印象。与她交谈,她不时会说到她以前和正在做的边缘女性访谈节目。多年来,她走到各地,与普通女性面对面交谈,并录音。她说她很庆幸,当时录音设备和条件那么差,以为放置多年的录音资料在时间的流逝中会受损,可没想到,现在听来,声音还很清晰。她说现在正在找人进行录音整理,并留下文字,给历史以现场感,以存照。她现在供职于陕西师大文学院妇女研究中心。她很高兴那里建了中国女性博物馆,陈列中国自古至今女性的生活用品、服饰、书籍等各种物件。李小江的女性研究,应归属美国女性研究一支,更社会性而非文学性。

中国在1978年以后的文学浪潮中,自然涌溅出女性主义文学这独异浪花。说浪花都太轻飘了,这同样是浪潮,带着诧异的迷人、斑驳的光晕。

三 个性独立与民族未来

谈论以色列,自然会联想到我们自己国度的事务,这让我同时陷入纠缠难解的思绪之中。世事嬗变更迭,过去若干年,计划生育是作为一项国策大力倡导和推行的;现在一切都在改变,不仅提倡三胎,而且早已暗示三胎以上不会罚款,不影响生育父母的工作和晋级,这等于是放开了生育。如此的倡导,收效却不是很明显,生育率并无多大提高。人们日益疲于奔命,揾食不易,生存压力太大,不想让生孩子一项困住自己。是的,国家出台这一新的政策,肯定是有长远考虑。一旦人口红利不再,所谓的鼓励生产和消费,富民强国、国际政治中处于主动有利位置等,都将不可能实现。

但是,这么多年计划生育政策的实施,早已改变了人们的价值观念和生活观念。曾经的少生或不生被认为是“时代楷模”。我身边有许多的独身者,尤其女性;也有许多的丁克家庭。他们夫妻两人从不为生活琐事而累,也不用操心子嗣带来的麻烦。他们有不错的社会地位和经济收入,得风得雨,潇洒自在。只是现在进入晚境,面对自己多处房产和财富有一阵的恍惚不安。挣了不少的家业,到头来,却连个继承者也没有,让人不甘。人未完全老去,却有远房亲戚打起了主意,这让人颇不爽;却也得承认自然规律的无情。当然,也不会后悔,毕竟夫妻两人是洒脱自在一世了。

话说不再为繁衍后代,不再为怀孕、分娩、养育子嗣所累的中国时代女性,她们会少了束缚,有精力和时间接受完整的教育,学有所成以后走入社会,可以从事自己喜欢的职业。塑造独立人格精神,实现理想与抱负,都成为可能。从智力上来说,只要女性得到与男性一样公平、公正的待遇,比如,系统完整地接受了教育过程,她的能力一定是不差的。独生子女政策,家中独女将与男丁一样被格外宠护宝贝,望女成凤的父母,一定会为女儿提供很好的学习条件。现代社会,文明法则将代替现代社会的丛林法则。女性的灵活、机敏、谨慎、持之以恒的工作态度将更为人所欣赏。当世界不再以膂力为征服他人的手段,而以规则和智性更好地胜任工作、解决问题时,女性的地位必然提高。如此的出色能力,又加上生育不多,自然,女性对生命个体权利的诉求将会更多。

以文字表达为己任的女性作家,无论西方还是中国,她们以动人心扉的灵魂表达,将女性执拗地从自然主体向历史主体的表达唱响在天穹之上。中国的女权运动也可以称为女性主义运动,是以文学的形式,以暗藏激流的铺天盖地,冲击和席卷着人们传统的思维与行事标准。

曾经,异国的文学前辈是谓楷模:伍尔夫、杜拉斯、波伏瓦、汉娜·阿伦特,是对中国女性产生重要而深刻影响的作家。除杜拉斯之外,以上提到的这些女杰,好像都无生育经历。我想,这不是偶然,而是她们的自觉选择。婚姻与欲望绝不是一回事。婚姻中的孕育、养护子嗣将与个人独立与生命欲望发生一定冲突。婚姻及生育,必须以责任、义务、隐忍为前提,生命欲望以自我活在恣肆欢悦的身体感官为满足。我们中国女性接受了这种婚育观,计划生育的国策暗合了这种婚育观,试想,通过写作已获得世人认可和社会地位的女性作家,何苦再为婚育自找麻烦呢?婚姻中,要与配偶磨合、忍让、妥协,何必为此委屈自己呢?生育孩子又那么累人,反正不生也是国家鼓励的,又为什么要生呢?为个人欲望保留一个秘密空间,无论婚姻内外。当矛盾冲突发生时,心底的反抗性独白,再次形成女性话语与写作的素材。她们聪慧的大脑,可以将人性的复杂表现出来。

但是现在一切又在改变中。当政策以鼓励人们生育为要旨,适龄已婚状态的年轻男女好像还不能马上适应过来,尤其女性。已经接受完备教育、学有所成的年轻女性,正在工作中大显身手,干得风生水起。这时候,你让她生育,将更多时间投放家庭,她难以接受。她想:凭什么呢?国家需要考虑到我个人意愿了吗?独生子女政策实施以来的30多年,已经长大的孩子,个人自由成为考虑一切事务的前提。国家、民族的未来与她们有何关联。从个人意愿上来说,她不想麻烦、不想为生育所累,况且身体也不行了。我们考察任何一个重大问题与事件,除了大的宏观性格局,还必须观察细节。

再来反思计划生育。当家中只允许生育一个时,无论是儿是女,全都珍贵无比。计划生育倒是无形中改变了男尊女卑的千年恶习。

独生子女这个特殊的群体,从出生到成长,可以说都在过分宠护溺爱的包围中,他们想挣脱都很难。过去家庭子女众多,父母哪有财富及耐心施与子女,子女在艰辛中能顺利地活下去已经不错了。娇纵宠爱那是想都不要去想。

现在,却是全然不同。千娇百宠于唯一的孩子,家人想要将最好的吃食、最好的教育都给予这个唯一。接下来,问题却是如多米诺骨牌一样到来了。

先说很好的饮食。为一个宝贝,家中的所有营养品、好吃的恨不能一下子都塞到宝贝的胃中。他们不知,一个幼儿脆弱的肠胃不能一下子接收那么多热能。幼儿会用身体反抗,热能过甚会咽喉发炎、发烧感冒、呕吐下泻。这些,都是幼儿在反抗,告诉你家长可不要这么填鸭式喂养了。可哪有家长能读懂幼儿的呼声。一看孩子不舒服了,貌似负责任其实是推卸责任,不分辨孩子病因就赶紧去医院。医院自然是血液化验、一应检查、吃药打针。

若是婴儿发烧、出疹子,先要分辨属风热还是风寒引起。若是风热,只需将喂养孩子的奶粉用稀米汤调拌,清一下内热就会慢慢好了。风寒呢,只要注意适当保暖,或者给孩子拍拍、揉揉,舒通一下筋络,用远红外线烤烤脊背,也会好的。可无知而又紧张的家长哪会相信这些。他们只会反问你,耽误了孩子最佳的治疗时间谁负责?是啊,谁敢负责,孩子的健康只有在家长掌握中。可家长又将一切责任悉数交给医院。孩子吃药打针看似一下子好了,可内分泌会失调,免疫力会下降,所有的疾病会逐渐缠上他们。父母将用更多的西药打发孩子,病已入骨,日后很难调治。到一定年龄,用药过多,不懂饮食调剂的孩子会出现许多怪病,积累到一定时间,西药寒气袭身的孩子会阳气稀薄。所谓抑郁症和各种毛病,都是元阳之气耗散的结果。孩子从小已经被频繁用药给伤了气血和经脉,他们从小到大都过得十分辛苦。可家长仍振振有辞地说:“我可是把全部好东西都给了我的子女。”家长因无知,给孩子的是一具千疮百孔的身体。此等身体,连自己的日常生活维持都很吃力,何谈让他们结婚生子。阳气稀薄,带来性冷淡。看似道德而洁美,实际是元阳下降,他们根本没有剩余精力去考虑男欢女爱的天然愉悦之事。本能在隐藏。

再说教育。家庭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唯一的孩子身上,一旦孩子到了上学时间,除了学校课程,业余时间还要有各种补习班备着,孩子没有业余时间,没有嬉戏、玩耍、娱乐的时间,只有学习。我们大人试试,只是看几页书就觉心累,就比如我现在写的文字,刚写几行就要停下转悠转悠,要不然会胸闷脑涨,很不舒服。可家长对孩子,从不设身处地去想,从小逼迫。好像现在的家长十分疼爱孩子,我只要你读书,家里的任何活计都没让你干哪,你的一切都由父母包办了,连内裤、手帕也不让你洗呀。甚至,孩子的体育锻炼时间也被压缩乃至剥夺,认为在浪费时间。家长以为这是疼爱孩子,这其实是另一种戕害。

家长全然意识不到,其实适度的家务劳动和体力劳动,可以让孩子在动手时清理和整顿自己的思绪,用空下来的头脑去反思我今天做了什么好的、应该坚持的,又做了什么不得体的、应该改进的事情。所谓“吾日三省吾身”,正是这样来的。在劳动中,孩子将懂得在分配的时间内怎样完成这件事,若有困难该怎么克服。时间观念、解决问题的能力,甚至是意志力,也就在这些劳动过程中无形具备。这将为长大成人、胜任工作提供实践性预习。还有适度的体育锻炼与户外活动,让孩子体内释放快乐因子多巴胺,可以让他们有更大的兴趣投入学习,身体也得以完好发育。

然而现在中国的家长却是不懂,以为将全部时间都安排满的孩子才能不输在起跑线上。好了,孩子将依家长所愿学习特优,考了大学,然后读硕、读博,孩子给家长挣了充分的颜面,可他们的身体也在十几年求学生涯中铸成可怕的病灶。难受了忍住,有病了家长及时送医院,吃了药,又飘飘欣悦,又可以在药力作用下更好地读书。殊不知,一切都在可怕的透支中,暂时的药力效果如蛰伏体内的猛兽,终有一天它会张开大口吞噬一个年轻的生命。那些渐渐长大,却长得单薄体弱、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人,某一天,他们看起来似乎学有所成,可早已透支的身体、免疫力的极度下降、药力已经失效,阳气供不到大脑和各个内脏器官时,这个已经完成学业使命的年轻人将为抑郁症和身体提前到来的各种疾病所侵扰。许多人在大好前程到来时选择自我了断,或日后常卧病榻打发余生的情状,并不是个案。

到头来,都是一场空。而一切的悲剧,皆由错误的认知、错误的细节造成,是教育理念和家长的双重愚蠢合力屠戮着孩子,这为中华民族的复兴也隐伏下可怕的后果。这绝不是危言耸听。

如此难受经历每日煎熬,身体早已弱不禁风的年轻一代,他们活着已属不易,你再让他们承担繁衍后代的任务,他们自己的生活都不乐观,还可能再去额外增加负重吗?

当有人喊出“我们是最后一代”时,我心头悲凉。个人体能堪忧时,不要指望他们有更多责任与义务的承担。我自己都顾不了自己,怎么有能力去管顾民族的未来?“在我之后,哪管他洪水滔天。”

目前的世界,比中国生育率更低的国家更多。欧美、日本、韩国等所谓的发达国家,逐年下降的生育率令人忧愁。可你又怎么办呢?就连曾经形成强大潮流的世界范围内的女权运动,现在也已经偃旗息鼓。两性和解尚有可能,但是仍然阻止不了人口下降的趋势。

以色列女性对自己民族屈辱而苦难的历史记忆犹新,她们宁愿舍弃小我的舒适而选择烦冗的生育之劳苦,也是居安思危的大局意识了。但是也不要忘了,合理的饮食习惯,不迷信西药和手术,教育方面不要过分强调分层制的尊卑贵贱,以全民族的强健体质为第一要义,才会使男人和女人在成年以后,有正常的婚育观。当身体机能良好时,异性之间强烈的吸引与热爱,就会成为他们孕育子嗣的本能与助力。

我相信我们中国会面临新的人口问题与生育困惑,但是国运仍是上升情状,缘分与时势都将决定我们不可能败下阵来。

注释

[1]该文章写于201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