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里来了一位客人,表面呆呆的,穿着一身格子衫,黑色长裤,一双白鞋子。
姓木,叫坨坨。家住淮安,但并不知晓淮安故事,他只知道,走出大山。
和木坨坨第一次相遇是在一个下午,他戴着旧到发白的牛仔帽,走进了我的书店。
起初,茉茉以为他是来看书的,便没有打扰他,就让他随意逛着。直到他抱着一本城南旧事,来到柜台前结账,零零散散的纸币硬币散落在柜子上。茉茉哭笑不得,便朝他说,可以手机扫码支付;等到木坨坨拿出他那台诺基亚按键老人机,茉茉被雷的惊呆在原地。
在数了好一会儿后,茉茉的一句:“欢迎下次光临。”才如释重负地说出口。
晚上茉茉回到家和我说起这件事,我才想起书店还有一位既陌生又熟悉的客人。
木坨坨已经算不上很新的客人,他来的很勤,但是买书很少。平常都会躲在角落看书,直到书店关门前半个小时,他才会离开。
第一次和他打交道时,我也被他那一堆零钱所折服,但是看到他那台老人机和身上的穿着,平常的表现,我便大致猜出木坨坨的情况,所以每次买书,都以59折的近乎成本价卖给他。
再后来从飞老板口中了解到,木坨坨并不是周边学校的大学生,而是十街那边成人教育的学生,高中被骗来的。
木坨坨的家,在淮安大山深处的清泉村,村里有颗五百年的老泉水,由此得名。
当听到木坨坨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村长特意杀了一头猪,宴请全村人吃席,还为木坨坨掏出了三百块的奖学金,村里的各家各户都为木坨坨添了一些,木坨坨的第一年学费三千块,就凑齐了。
临行送别时,村长老泪纵横,比坨坨妈还要激动。村里人不知道成人教育是什么,他们知道,大山的孩子终于要走出大山了。
木坨坨也不知道什么是成人教育,报到第一天,和一群年轻人走到了大学城,一个字一个字的去对学校的名字。直到逛完一圈,都没发现自己的学校;好在有好心的学生,带着他去到了十街的那家成人教育学校。
木坨坨到学校,求舍友帮忙拍了一张认为最好看的照片,找了家打印店,花了十块钱打印出来。
围着大街转了一圈,问到了邮局的地址,蹭到了一张信纸和一个信封,洋洋洒洒的将两面纸都写满满当当,然后小心翼翼的放进信封中,缓缓的递给了工作人员。
信里写着对未来的憧憬,对学校生活的展望,又和父母写了不少大城市的场景。
木坨坨是22年开始来书店的,他当时兜兜转转,好像是逛了很久,才逛到七街这里来。
那时候他还没有手机,外套内兜儿放着一个手工绣着鸳鸯的小布袋,那是他的钱包,里面装最多的就是五十的纸币,整整有五张!
23年春,木坨坨如往常一样从家乡回来,但给我们带了一袋老山药,是坨坨爸在临行前一天,去山上挖的。
坨坨穿着一件比他身材大上一号的灰色棉袄,里面穿着手工织的粉色毛衣。
“好吃的!真的很好吃!脆着哩!嘿嘿!”木坨坨憨笑着,拿起那鼓囊的小蛇皮袋子,从里面拿出用棉线缠好捆的山药,有些还带着湿泥巴。
茉茉见过他递过来,不等我伸手,她便接了过去,然后很高兴的答谢他,然后朝着我说“:今晚有口福了,吃醋溜山药~”
坨坨听到醋溜山药,眼里一阵放光,但是随即暗淡了下去。
“坨坨今晚一起吃饭吧!”我叫住正弯腰捡起地上蛇皮袋的坨坨,
“啊?不,不,不了,不了吧,我…”木坨坨起身先是一怔,然后摸了摸后脑勺,眼睛无措的来回看着我和一旁茉茉。
“害,添双筷子的事儿嘛~”茉茉看着木坨坨这1米76的个儿子扭捏的窘样,不禁笑出了声,“正好给你尝尝嫂子我的厨艺~”
“那,那行,嫂,嫂子。”木坨坨摸着后脑勺扭捏地说。
木坨坨说袋子里剩下的山药要带给辅导员和舍友们吃,就先回了学校。
我看着门外将山药放到车后备箱的茉茉,身前不知什么时候蹭上的泥巴,脸上也有泥印,顿时觉得有点可爱。
“你笑什么?”茉茉回到店里不解地问。
“刚才怎么不让我接?弄的身上都是泥。”
“嗷~嫌弃我呢?”
“哪有,是想说我接的话你就不会弄脏衣服了。”
茉茉听到这,顿时停下了去洗手间的脚步。
朝我问到:“如果刚才是你接到山药后会怎么做?“
“肯定是接过来,放到桌子上,不然怎么办?“
茉茉看着我,翻了一个白眼,一个转身进了洗手间。
我想了很久,也没想通是为什么。
木坨坨怕我们等很久,所以在关店前一个小时就到了,中间也帮我们不少忙,茉茉看着这个大个儿,还悄声的对我说:“坨坨真的好像一个刚接触世界的新生儿一般,有时又是个被性格囚住的孩子,对着所有未知事物感到新奇而又恐惧,生怕一个做错,就被抛弃。”
我明白,坨坨怕的是自己的做法惹我们不如意,也怕自己有一天会被这一座城市抛弃,他也想逃离大山,但现在还不是他能决定的。
带坨坨回到我和茉茉的小窝后,茉茉指挥我俩将买来的食材搬进厨房后,便一把将我俩推出来,说什么怕我俩影响她的厨艺发挥。
我和坨坨坐在客厅闲聊,坨坨看到了屋子的阳台,他问我可以去阳台看看吗?
我说随意就好,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样。
坨坨听到这句话,刚站起的身子,又缓缓的坐了下来,他说,哥,我以后一定要像你一样,有一套这样的房子。
我没回答,起身拉着他走向阳台,我让他坐在茉茉的吊椅上;他看着迟迟没有敢坐,我又让他坐在我的竹摇椅上,他便没再推辞。
“坨坨,你买不了我这样的房子。”
“啊?”坨坨一脸愁容,又不可置信的看着我。
“你一定会比我牛逼!买的房子一定比我这个还好!”我坐在茉茉的吊椅上,回答着:“你哥我没有太大的追求,我有你嫂子,有个安稳的书店,有着身边的好朋友,哥这辈子就满足了!“
“哥,我也没有很大追求。“
“坨坨,你一定有更大的追求,你已经走出了大山,你一定要把叔叔阿姨都接来大城市生活,你要让和你一样的孩子都见识到外面的世界,经历过后,你们再决定自己的追求目标。“
“你只有什么都见识过,才会懂得自己真正需要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的这句话,对坨坨的影响有多大,但是在一年后坨坨的酒局上,坨坨把这句话一字一句的向我重复了一遍。
那一晚,坨坨吃到茉茉做的醋溜山药,感动到流泪。坨坨说,家里吃山药,连蘸白糖都不舍得,更多的时候,是就着山上的野辣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