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生死

姜央跪倒在地上,膝下的青石板在艳阳下也依旧冰冷。阳光沿着远处宫室朱红屋顶洒下来,从远处看过去像是镀着金光,姜央的目光就落在宫室的尽头。

内侍端着琉璃盏向她走来。

太阳晒得人发昏,内侍的嗓音又尖又利:“昭阳长公主自幼跋扈,行德多有所失,今欺君罔上,朕不可枉闻而不顾,先帝已去,朕念在姐弟情意,不夺其名,赐昭阳长公主死,以公主品级厚葬与皇陵,钦此。”

姜央望着那个内侍收起圣旨,朱唇轻轻勾起一个笑:“今上可真是我的好弟弟呢。”小内侍面色如常,恭敬地将姜央扶起,道:“长公主,请吧。”

姜央端起那琉璃盏,忽的想起先帝抱着自己在御书房练字的情形来,那日太阳也如同今日一样和煦,姜央闭了闭眼,突然觉得这一生也没什么了不起,王侯将相又如何,她却难逃一死。

她本以为她是不一样的那一个。

姜溯继位那时她就知道自己活不长了。

远处宫墙连绵,宫女内侍都一脸惊恐的看着她。

一个将死之人,有什么可害怕的?原来她也变成了那一个连死也可以让人害怕的人。

小内侍贴在姜央的耳边低声道:“如果公主说出那条圣旨的下落......”

姜央冷笑,看着宣旨的内侍朗声道:“告诉今上,那东西在哪,我也不甚清楚,我倒要看看他夜里是不是还能睡得安稳。”说完,将琉璃盏内液体一饮而尽。

紧接着胃就烧了起来,疼痛席卷全身,恍惚间,姜央听见有宫女急急的喊声。她有些得意,姜溯此刻大概后悔死了,那道先帝遗诏他一日找不到,就一日不会对她一母同胞的弟弟姜晏下手。

弟弟………姜央想到姜晏就觉得那疼痛更加难忍。

他,一定要好好活着,代她,代母后,好好的活着。

姜央对疼痛已经麻木时,心里恨恨的想,那姜溯果真是个白眼狼,连死都不肯让她快意些。连毒药都不肯用些药效好的。

不知过了多久,当疼痛终于消失时,姜央竟又听见了宫女的啜泣声和交谈声。

姜央有些急,她莫不是被救回来了吧。

她可不想来这么一遭了。她开口想说话却是细碎的呻吟,有人快步走进来:“快,唤大夫来。”

大夫?怎是大夫,不是御医吗?

宫中的毒药,连御医都未必救得过来,乡野间的大夫又有什么办法?

一盏茶的功夫,又有人端着药进来:“大夫说,喝下这个发发汗就好了。”姜央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由着这些侍女喂她喝药。药效上来的很快,姜央想说的话还没有说出口,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屋子里没有侍女,姜央躺在织锦缎的被子里,连动一下的力气也没有。她望着帐幔上的花纹有些出神,这似乎不是她的未央宫。

门外传来了低低的交谈声。

“大娘子这一病也不知能不能好,都已经用人参吊着了。”

“姐姐不要胡说,大娘子可是有福之人......”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那日,明明只有崔姨娘的人来过......”

“姐姐,莫要多言丢了性命。”

二人的交谈戛然而止,姜央听着有些迷糊,大娘子?正思索着,一个穿碧绿色襦裙的婢女打着帘子进来,看见皱着眉头的姜央,竟喜极而泣:“大娘子,你醒了。快来人,快来人。”

姜央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吼得头昏脑涨,什么时候有如此没规矩的婢女了?

待清醒些时,姜央才注意到这婢女称自己为大娘子。她何时成了大娘子?似乎她儿时未请封时,大家也都叫她殿下的。

姜央挣扎着要坐起来,婢女急急来扶,姜央清了清嗓子:“现在是何时?”出口的声音竟是孩童之音。饶是姜央见多识广也吓得差点再次闭过气去。

“回大娘子,已是辰时。”那婢女答到。“大娘子可觉得好些了?”

“恩...”姜央挣扎着要坐起来。只听见门口珠帘一阵响动,一个美妇人疾步走进来:“念姐儿可是醒来了,”待看到姜央,那美妇人直接揽过姜央:“念姐儿,你可急死娘亲了。”

姜央挤出一个勉强的笑,顺着那妇人的话道:“都是念儿不好,让娘亲担心了。”

美妇人眼眶一红,眼泪就簌簌落下:“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屋里就乱成一团,吵得姜央脑仁生疼。

等重新安静下来,姜央大概清楚了现在是个什么情况,自己大概是命不该绝,重新托生到这位大娘子身上。姜央被美妇人揽在怀里,婢子站了一屋子,有嬷嬷挑帘子进来,一个福身:“娘娘,崔姨娘求见。”

美妇人扬了扬手:“不见,念姐儿身子还不爽力,请她去厅堂。”然后回过头来,摸了摸姜央的脑袋:“你好生养着,别老是费心神。”姜央点着脑袋,嗓子嘶哑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她现在需要时间理顺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嬷嬷扶着美妇人的手,走出内室。

见四处无人,嬷嬷低声道:“上次虽说没查到,但大姐儿那天只用了半盏莲子羹,在就是崔姨娘那送来的糕点...”

宁氏道:“不必查了,念姐儿的事我心里有数,不过是个姨娘,仗着有几分王爷的宠爱而已,膝下也无子,十有八九是让人算计了。念姐儿以后的饮食多多照看些,罢了,还是给她立个小厨房吧。”

嬷嬷低着头:“这…..”她转了转眼睛:“这是不是有些不合规矩?”

“有什么不和规矩?”宁氏道。“除了璟哥儿,我就只有这一个孩子了,再说王爷这次从进京就是为了念姐儿请封郡主的,前几日圣旨道的时候念姐儿还没见好,现在是应该叫大家都改口了。左右不过是个小厨房,我倒要看看那些不长眼的要来说念姐儿的规矩。”

两人说着话,就到了厅堂,崔姨娘穿了件半新不旧的杏色常服。见到宁氏进来,起身行了个万福。

宁氏略略瞟了她一眼,也不去扶她,在上首坐下后,半是调侃半是认真:“今个儿姨娘到是不忙,怎的有空来看念姐儿。”

崔姨娘低着眉眼,并没有起身:“回娘娘的话,妾身听说郡主醒来,想着过来探望探望。”

“起来吧。姨娘的耳朵也是真尖,念姐儿才醒就得了信儿。姨娘不必担心,到是应该把伺候爷儿的事多多放在心上,也算是为我分忧了。”宁氏说完抿了口茶。

崔姨娘底底的应着,虚坐在椅子上,也不再说要见念姐儿的事了。

宁氏放了茶盏:“时候也不早了,姨娘就回吧。”看着崔姨娘退下,宁氏拍了拍福嬷嬷的手:“好生照顾着念姐儿,不要再出乱子了。”

内室,不同于刚刚的吵闹,这会儿屋里安静得很。姜央靠在大迎枕上,只留了两个小丫头伺候。姜央脑子想着这事,觉得当下的处境着实蹊跷。自己喝了那盏酒,本应该是命丧黄泉才对,如今,竟让她又活了过来。

真真是讽刺。

还是之前一场只是黄粱一梦?

她揉了揉眉心,婢女细声细气地问:“郡主,要茶吗?”

郡主?她还没来得及细想,有小丫头提着食盒走进来,行了个礼,道:“郡主,奴婢伺候你用药。”那一小碗药喝下去,睡意几乎是瞬间涌了上来,她拄着头,道:“什么时辰?”

小丫头笑了笑答道:“时辰还早,郡主只管歇下。”

姜央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屋里只点了一盏灯,她蜷在锦被中。虽然人是醒过来了 ,但是脑子里还是昏昏沉沉的,无法思考。她干脆就什么也不想,说起来她也很久没有这样的悠闲了。

窗外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在这样安静的午后十分清晰。脚步声在窗边停了下来。夕阳的残光从外面打进来,带着模糊的光晕,穿过了多宝阁,将影子描绘在地上。

窗外,有人在底底的交谈。

“福嬷嬷可小声些,郡主还睡着呢,再说,娘娘特意交代了不让人去叨扰。”小丫头低着嗓子道。

福嬷嬷有些讨好地道:“姑娘收下这个,这是我家姨娘特意吩咐膳房做的。”

小丫头应了声,窗外又静了下来。

姜央清了清喉咙,咳嗽了一下,马上有婢女走了进来。“郡主?”

那婢子望向坐起来的女孩儿,一双桃花眼半眯着,因为生病而苍白的脸越显柔弱,婢子恍惚间想起了仆妇议论的,说她没有半点像王妃娘娘,同王爷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尤其是眼睛,十足十的想,也怪不得王爷那样宠着郡主。

姜央挥了挥手,道:“传膳吧。”

婢女诺了一声正要退下,又听见姜央道:“以后,你就叫清绘,以后近身伺候吧。”她抬头对上了姜央含笑的眸子,就算还是在病中,披散着头发,还是叫人觉得千娇百媚。

她行了个福礼,道:“奴婢知道了。”

姜央挥了挥手:“去吧。”

清绘诺了声,起身离开了东厢房,正巧遇上提了食盒的东芝。

“东芝姐姐,郡主才醒,刚还叫我去传膳。”清绘给东芝挑了帘子道。东芝点点头:“娘娘给咱郡主立了个小厨房,崔姨娘今个去见王爷的时候还特意提了提,结果,王爷还赞了声好,还叫她不要老来叨扰郡主静养。”

清绘听着忍不住道:“咱们郡主也是她可以随便嚼舌头的,不过是半个主子。巴巴说给王爷,难道王爷还会驳了娘娘的意?”

东芝打了下她的手:“慎言!”

姜央约等了半盏茶的功夫,清绘和另一个婢女才提着食盒进来,姜央踱着这个婢女的穿着大概猜出这是贴身服侍的大丫头。由着两人把食盒里的东西摆在炕桌上,才开口道:“明个起,叫清绘也在屋里服侍吧。”姜央不想来赌这些丫头对这个“郡主”的忠心,倒不如自己从头培养来的好。

东芝虽然有些惊愕,但是只是低声应了诺。

从郡主上次出事后,王妃就把她身边的丫鬟仆妇都发买了,东芝原是宁氏身边的大丫头,就把东芝派了过来。

又听见郡主问道:“我瞧你面生的很,叫什么名字。”

东芝一边福礼一边道:“回郡主的话,奴婢是娘娘身边的丫鬟东芝。”姜央了然的点了点头,低头看了看炕桌上的菜,指着一道如意虾球道:“明个中午还要这个。”东芝就把那道如意虾球挪的近一些,姜央用了小半碗红豆莲子粥,就撂了筷子。“撤了吧。”姜央有些恋恋不舍的看着那道如意虾球,清绘劝道:“郡主不妨多用些。”

姜央摆了摆手,用手绢掩了掩嘴角,东芝便笑着叫来厅堂的丫头把东西收拾下去,一边引着姜央说话。

等不相干的人都出去了,姜央玩着床幔上的流苏,问道:“东芝,讲讲我生病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

东芝一整,抬眼去看靠在大迎枕上的姜央,烛光下,姜央的脸依旧带着温婉的笑,东芝却没由的觉得害怕。

她连忙跪下:“奴婢不知郡主要听的是哪一件事......”

姜央笑道:“随便讲讲。”

东芝伏下身:“郡主病的时候,王爷还在京都,娘娘疑心是府里的人做了手脚,却没有查出什么,璟哥儿和琅哥儿那边并没什么大事发生,玥姐儿还在庄子上养病。”

姜央出声打断了她:“今年是哪一年?”

东芝跪在地上:“今年是顺昌三十六年。”

姜央紧紧咬住下唇,按照这样算,今年是母后仙逝的第二年,父皇的身子也越来越差。她又问:“今上可有一位长公主?”

“并无...当今皇室只有您这一位昭阳郡主.....今上的长公主幼时不幸夭折,郡主之比她小了一个月,今上十分喜欢郡主的。”

东芝跪在地上,只听见姜央最后一个问题:“你可知道我的名讳?”

东芝的声音有些颤抖:“郡主叫姜念,是今上给取的名字......”

顺昌三十六年,这一年的京都没有了昭阳长公主,远在江南,却多了一位昭阳郡主。

这世间也没有了一个叫做姜央的人,多了一个名为姜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