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发乎于情,止乎于礼

蒋青站在雪中,眺望远方雪原,似在寻找那座初遇之时的巨木驿站。

那时她并不觉得自己会与那盲了左眼的半瞎白发少年有什么过多的交集,只觉得会是萍水相逢的路人。

景月看她穿得严严实实,像个粽子,不由得有些恨铁不成钢。

“青姐,你何必如此?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哪怕你并不打算介入他感情中,多少穿得好看点,能让他多瞧你一眼。”

蒋青却是摇了摇头。

“小月,你不懂。”

她并不知墨尽受过多少美色诱惑,却依然一味杀戮。

她只知道,她与墨尽公子,不该是这种关系。

她对他的喜欢,是一种真正的感情,而非欲望。

不打扰,只是观望,她觉得已经很知足,也很奢侈了。

发乎于情,而止乎于礼。

天地扩张,原本就漫长的路线还要绕开不祥,加上积雪冰霜,这路对于并非武者的蒋青等人而言,越来越难走。

畜民们叫苦不已,只有十六一直埋头苦干,他咬紧牙关,一次次将陷入雪地的车轮推出。

“停!”

蒋青看着地图。

地图上显示,前方是诅咒迷雾所在。

迷雾是一种覆盖性诅咒,会在特定的时间出现,现身一会儿后又消失。

而且不可以绕开,绕开反而会走进去。

唯一正确的做法,是原地等待迷雾散去。

那种迷雾甚至看不见,只是会隐隐让你看到远处有极其淡薄静立原地不动的虚影。

人形虚影就在那里,似乎在等你,等你过去。

蒋青的眼睛已经看到了雪地上的两道虚影,静静伫立,看不见五官,尤为恐怖。

苍白的世界仿佛在变成灰白色,像是死人的世界。

她决定等这诅咒的出没期结束,再前进。

两堆不大的火生起,干粮拌上雪就架在火上,开始炖粥。

畜民们满是老茧的手脚凑在自己那堆火那里,眼睛死死咬住大锅里的荆粟糊糊。

十六警惕的看着周围。

他身上的残龙在警惕周围的不祥。

“十六。”

景月唤了他一声。

十六连忙起身,来到离景月三步之外。

“你陶碗呢?”

景月还是没想起,那只十六视若珍宝的陶碗是自己给他的。

十六连忙从怀里拿出用布包好的陶碗。

景月无奈:“不会硌到胸口吗?”

十六摇了摇头。

景月给他舀了一勺麦粥,但是不多。

“我们煮多了,你掺着荆粟糊糊吃吧。”

吃荆粟糊糊吃久了,会短命,这是很多人的共识。

但人们已经习惯了畜民就该吃荆粟糊糊的常理。

十六双手捧着半碗麦粥,却未独享,而是倒进了那口大锅之中。

其他畜民在十六的约束以及些许恩典之下,被管理得很好。

他似乎非常适合领导这些畜民,让景月省了不少心。

景月看十六这做法,正摇头,却又见蒋青呆住。

“怎么了,青姐?”

蒋青神情恍惚。

她刚才,似乎看到了墨尽公子,以一个极其特殊的视角。

“没什么。”她说。

她觉得自己大概是思念成疾了,总觉得上次见墨尽公子,已经是前世的事了。

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有什么在呼唤自己。

远处雪地上,凡人肉眼无法看到,遮蔽一切的迷雾中。

一道,又一道,数之不尽的人形虚影正定格在这里,没有五官,它们却盯着外面生火做饭的蒋青等人,就这样盯着。

只是下一刻,它们开始退散。

不是因为出没期结束了,而是因为它们中间,出现了另一些“它们”!

“它们”的出现,让这些人形虚影没忍住退避,试图逃开。

迷雾诅咒的规则被处罚,人形虚影们撞上了“自己”。

道道剑光喷发,涤荡迷雾中的一切。

剑光中魔意滔天,将诅咒镇压。

一宽袖长袍女子的虚影隐隐浮现,又退散。

远处雪地上,蒋青见人形虚影散去,又观望后,匆匆喝完麦粥。

景月唤十六赶紧准备好出发。

而她们的目的地这边。

乌沙堡。

墨尽的脸色很阴沉。

差使老人在他不是葬世魔尊,不是神君,也不是心楼主人的时候,照顾了他很久。

这位老人对他有过大恩。

血肉炼狱时,差使老人吃了许多荆粟,想来是伤到了身体。

昔年旧疾爆发,便是要死去了。

他的逝去令墨尽感伤,不过有人要将他挫骨扬灰……

墨尽看起来似乎并不愤怒。

“你且仔细说说。”

水青道:“当年药候大杀四方,甚至来过我们水墨剑派做客。

药候行事,自然得罪了很多人,仇敌无数。

不知多少人围杀他,都被他斩杀。

其中一个,名为赵无路,当初便是大派长老的层次,也就是破境武者。

那时赵无路自持是天才身份,四处横行无忌。

差使老人为药候带着行礼等药候结束一场争斗时,被赵无路上前寻事。

药候斩杀敌手,回头来看自己的仆人。

赵无路觉得自己能与药候一较高下,便动手。

药候将赵无路一袖摔在地上,差点掼死。

之所以留手,是因为赵无路所在的赵家是皇朝宗亲,药候当时身具龙气,若是杀了赵无路,挑衅皇权,中央皇朝会被动摇,民生更加凋零。

因此时日无多的药候让赵无路向神魔起誓,永远对差使老人退避三舍,不得杀或者伤他。

赵无路苟且偷生发誓之后,离开印州,去了三州不管之地弥月坞。

这么多年以来,赵无路虽然还未进入星象境界,却也是大派门内长老那个层次中数一数二的存在。

他始终认为自己无法破境是因为当初发誓,种下了心魔。

苦于誓言,他无法靠近差使老人。

所以,他会在差使老人死后,将他挫骨扬灰,杀光差使老人所有亲近之人。”

“哦?那好像是我们乌沙堡七个畜民村的差使。”

墨尽找到借口出手了。

差使老人与乌沙堡并不接触,而是负责为畜民村运送包括畜民在内的各种物资。

上一次之所以到乌沙堡,是因为送墨尽过来。

“素衣,你要去吗?”

玄问道。

“大姐,我想去看看,明天就去。”

墨尽知那赵无路估计还有一段时间才能到差使老人家。

这水青这时候来告诉自己,大概一切都是知道的。

越瑾衣上前,摸了摸水青的脸颊。

“挺好一姑娘,为何扮成男子?”

水青老老实实:“祖训说,这样最好。”

水青实力强大,根本无惧这点寒冷,一位女剑仙,衣袂飘飘才是真正姿态。

可她穿得厚而严实,脸上摸了扮丑的东西,又女扮男装,做男子模样。

越瑾衣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那号称丹青的水墨剑派祖主,似乎知道她对墨尽的占有欲,为了增大水青这传信之人的存活率,给出了这套方案。

只是水青是活着的缚伥,本身无缺,实力又强大无匹,再扮丑也无法遮掩自身完美程度。

好在墨尽没有多看她一眼,她安心自己活下来了,却又因为体内的两种神君之血而感到失落。

缚伥的渴望之一,就是希望主人能多看自己。

哪怕她是炼假成真的缚伥,是缚伥结合后生下的。

见墨尽已经决定去差使老人葬礼走一遭,她提出一个极可能送命的请求。

“我能否单独与这位祖主夫人说一些事。”

水青一边说一边看向孟荼。

“什么事。”

除去孟荼以外的所有人都紧张起来。

“一件丹青祖主很想做很想做,却又怕逾矩,只能交给乌沙堡四位来做的事。”

水青一边说,一边收拢剑意,对孟荼传输自己的内心。

她竟然知道孟荼有洞察之能!

孟荼先是一惊,接着立刻扭头看向墨尽。

墨尽在她眼里捕捉到心疼与仇恨。

玄道:“好。”

水青上前,带着孟荼化剑光而去,飞到地平线尽头,只剩下两个小点。

墨尽转头撒娇:“大姐,你怎么可以让荼姐跟那个水青单独聊。”

他是葬世魔尊,前世又是个孤僻的闷葫芦不会表达自己想法,感情全靠吸收四个姐姐,只能当个学人精,学三姐华若。

玄上前将他抱入怀中,轻轻摸他的头。

“素衣乖,这对小荼来说,或许是一件好事。”

玄已经大概猜到了水墨剑派的来历。

墨尽的左眼里血色小龙游动,右眼却在打转。

他还是想不通这个水墨剑派怎么创立的。

他似乎没有练剑的前世记忆,都是肉身搏杀,凭借不死不灭以力破法,立足于尸山血海之上。

华若来到墨尽身侧。

“素衣,你能不能再变小一次,让三姐好好看看。”

她甚至想晚上抱着那样可爱的小素衣睡觉。

墨尽坚决不同意这样羞耻的事,他刚才变小纯粹测试神通。

“不可能,你放弃吧三姐,大姐二姐你们说说三姐……”

“素衣,大姐觉得,小若的说法也不是不行。”

“二姐也那么觉得……”

地平线尽头。

雪地之上,还残留着墨尽的魔血气息。

水青深深吸了一口这气息,分外满足。

她体内的魔血太低,让她对这种气息极其渴望。

而喝下神血的孟荼,也让她有一种甘愿为对方死去的念头。

孟荼转头,看向被三个姐姐逼着变成小孩子,在高崖上抢来抢去的墨尽。

尽管那里很远,洞察加上心纹,她也能看清大概情况。

她问道:“你要说什么就说吧。”

“差使的老人的葬礼上,曾经欺辱祖主,抽取他血液的三个缕弦派弟子也会去。

丹青祖主本打算亲手虐杀她们,可是她恪守本分。不愿意涉及乌沙堡的家事,更不希望你们误会她与墨尽祖主的关系。

因此,她让我转达您,让您来杀了那个罪该万死的杂碎!”

水青眼中的憎恨真真切切。

“那你们为何不早点出来阻止,非要让素衣受苦?”

孟荼恨自己无能,没有提前去找墨尽。

“我们做不到,因为如果阻止了,就改变了未来与过去,水墨剑派也就根本不存在。

而且墨尽祖主的过去,本就是一种禁忌,试图更改的,会遭遇无比可怕的变故。”

水青也很自责。

年幼时,她就知道了这预言,提出过这个解决方案被否决了。

自家祖主被人抽血虐待,水墨剑派甚至有欺师灭祖的耻辱。

水墨剑派还都是缚伥,墨尽不好受,另一位祖主心里也会很苦,水墨剑派上下众多门人身心都倍受煎熬。

孟荼闭上眼睛,压制自己的怒火。

她真诚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也选的是我。”

亲手为自家素衣报仇,对她而言,非常重要。

“水青想要求取一点赏赐,不知可否。”

“说。”

“墨尽祖主今日收获颇丰,水青想要一片荷叶,几枚莲子。”

水青似乎并非为自己求取。

她这份实力,血莲对她确实有用,但是水墨剑派家大业大,不缺这点,何必来求。

孟荼没有犹豫:“可。”

水青叩谢,又带着孟荼飞回地堡外的高崖上。

华若想缠着她,一边叫荼姐一边套话。

但看孟荼的小动作,她便知道没戏。

孟荼下了地堡,取了三枚莲子一片荷叶,出来后交给水青。

“水青多谢祖主夫人厚赐!水青告辞,后会有期。”

这女剑仙小心且紧张的收起莲子与荷叶。

接着她爆发可怕剑意,周身笼罩一片割裂万物的剑罡锋气之中。

剑光大盛之后,水青御剑而去。

“她那么高调,不会有问题?”

墨尽看着那远去的剑光。

“缕弦派对水墨剑派的态度是尽量交好,她就是在黄山飞来飞去也没问题。”

玄一边说,一边回地堡。

越瑾衣与华若也是如此。

只有墨尽,在下了地堡后将孟荼壁咚在墙上。

“荼姐,你们说了什么?”

孟荼摇头,不愿意说。

“那我便不带荼姐你去。”

墨尽犯起了倔。

若这事不是关于他,他不会问孟荼,而涉及了,他便会忍不住究根结底。

孟荼轻咬嘴唇,脸上露出慌乱神情。

玄只是在心底反复描绘缕弦派三个大字,又不断抹去。

最后她道:“让小荼去吧,素衣,让她为你做点事,她快委屈坏了。”

墨尽知道自己错了。

但是他不打算改。

他的眼中暴露出越瑾衣对他时才该有的感情。

“我想要知道荼姐的一切,所有的一切。”

他借助心纹与洞察,将全部的感情传递过去。

孟荼心尖都在发颤,她被这浓烈爱意淹没。

她想开口,说出水青对她说的那些事。

墨尽堵住了她的嘴。

不管荼姐要去做什么,这一次他都亲自前去,守护好她。

来不及等晚上了。

不,应该是说一晚上的时间根本不够,不如从此刻就开始。

墨尽拉着孟荼,又反手拉上华若,就往石室去。

“二姐救我。”

华若吓得花容失色,生怕墨尽重点照顾她这教孟荼放狠话的。

越瑾衣被拉着,还在压抑愤怒,终于决定不跟着去帮墨尽复仇的时候。

玄在她身后推了她一把。

“怎么,昨晚太累,不行了吗瑾衣?那今天让我来照顾你,瑾衣,大姐会很温柔的。”

“大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