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决意学到老
尽力去干创出新嘅路
是我志向是我意
我愿记取得失的意义
——《至爱》陈百强 1986
1.
清晨,陈家贵坐在院子里喝一碗状元及第粥。
这粥意头好,味道也好,色白鲜明,糜水交融,撒上金黄色的油条碎,伴着咸香滑嫩的猪肉猪肝入口,暖心暖胃,真的不要太美。
陈家贵的母亲张细妹着急忙慌地从屋里冲出来,平时用发油焊在脑袋上的发髻裂成两瓣,一看就是翻箱倒柜折腾了一番。
“阿贵啊,你有没有在我衣柜里看到一沓钱?”
“衣柜?我没事翻女人衣柜干吗?”陈家贵把勺搁在油条上,故作疑惑地问道。
“难不成钱还能自己长翅膀飞了不成?哎哟,那可是你的老婆本。”张细妹开始在记忆里死命翻找。
“妈,你居然把我的老婆本弄丢了,老陈家香火不旺都赖你。”
陈家贵的风凉话说得张细妹更急了,“这难道是我的错吗?我一整天伺候一大家子人。你还坐着干嘛,赶紧帮我快找。”
陈家贵连连称是,端碗起身,假装要放回厨房,转角绕回自己房间,拿了一包东西塞进裤兜。陈家贵装模作样地在张细妹的房间翻找,实则把东西悄悄放到最里面的床垫下面。
钱确实是陈家贵从衣柜拿走的,但刚才张细妹肯定仔细翻过衣柜,再在同一个地方找到十分可疑。好在张细妹对钱看得重,整天疑神疑鬼,经常狡兔三窟,挪动放钱的地方,这才给了陈家贵可乘之机。
“阿妈,你有没有听说过,你越想找到的东西越找不到,等你不想找了,它就跑出来了。”陈家贵指指床上微微鼓起的地方。
“是吗?”张细妹狐疑地看着陈家贵。
“当然是,找到了就行,多亏我,老陈家香火有救了。”
陈家贵卖乖,张细妹却不似平常宠溺的样子,神色凝重地说道:“阿贵,把门关上,我有话同你讲。”
“改天吧,我今天有事先走了。”
陈家贵溜之大吉,身后张细妹心神不安,追出来大声喊道:“阿贵,你最近到底在忙什么?”
亏得和明朗钱看得紧,死活不让陈家贵乱花,一挣够三千,就逼着他拿回家。陈家贵心中直呼好险,感念和明朗的各种好。
这些日子,和明朗把富贵录像厅打理得井井有条,收入也十分稳定。和明朗脑子好使,琢磨出一些自己的生意经。
白天来的多是下工的人们,劳累了一天,吆五喝六,呼朋唤友过来,适合一些武侠片或者枪战片,兄弟情义顿时升华。等月上柳梢头,小情侣一对对约在天黑后,适合放爱情片,看得人愁肠百结,彼此依偎在一起。最后的夜场人不多,拖家带口的早回去了,来的多是孤独的单身汉,不是寂寞难眠,谁大半夜待在外面,最适合放不欲为人知的题材,在黑暗中求点慰藉。
有了和明朗这样的得力干将,陈家贵也乐得清闲,他本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人,当初的兴奋劲过去后,他去录像厅的时间越来越晚。尤其今天经历张细妹大惊大险后,陈家贵整个人觉得需要放松下,于是去表兄弟陈永明家打了半天麻将,又喝了一顿酒,直到深夜才晃晃悠悠往富贵录像厅走去。
“打人了!”
不远处传来一声尖叫,在深夜里显得尤为突兀。陈家贵隐隐感觉不妙,下意识加快脚步,朝前跑去。
富贵录像厅的门口,两个男人在地上四肢纠缠,扭打作一团。一个瘦削的男人处于下风,已经被教训过几下子,眼角淤青,嘴角渗着血。另外一个黝黑精壮的男人把他按在地上,沙包大的拳头高高举起,正要狠狠落下,就被从录像厅跟出来的几人死死拉住。
“住手。”陈家贵厉声喝道。
被陈家贵打断,黝黑男人犹豫着放下了高举的拳头。
“你们怎么回事?”陈家贵问道。
不问还好,一问下方的瘦削男人又发作起来,趁上方黝黑男人不备,狠狠地踢了一脚。黝黑男人立马还击,一拳打得瘦削男人满脸血。
“要打回家打,谁闹出人命,脏了我做生意的地方,我让你们在村里过不安生。”
陈家贵的话起了作用,黝黑男人终于散劲,围观的人趁机拉开两人,好声劝着要以和为贵。
陈家贵问身边的人缘由,几人都说不知道,自己只是路过好心劝架的。这时候,和明朗左脸红肿着,一瘸一瘸地从店里跑出来,低声和陈家贵解释。
这两个男人是一起买票进来看电影的,进门时候勾肩搭背,很是熟稔。今晚放的电影是《花女情狂》,镜头有点大胆,两个男人挨着坐,越看越激动。
黝黑男人在兴头上,有些口不择言,冷不丁冒出一句“这个女人长得像你老婆,胎记位置都差不多。”长胎记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问题就出在这胎记的位置上,电影中的女人胎记长在了胸口,立马就暴露了两人背后那点见不得人的事。
“他俩打架怎么你挨揍了呢?”陈家贵问道。
“他们站起来想打架的那一瞬间,我就立马过去挡住两人,喊了一声,要打出去打,否则打坏电视你们赔不起。然后他们就出来打了,贵哥你不信进去看看,啥也没砸到。”和明朗说完还露出个颇为得意的笑。
“痴线,我问你谁打的?”陈家贵气不打一处来,用手戳和明朗的脸,疼得和明朗哎哟一声。
“没事没事,运气好,瘦子没收住力碰到,要是壮的那个,能送我上西天。”和明朗说道。
陈家贵撇下和明朗,面露狠劲,过去从众人手中扯过两人,严肃警告道:“两个散蛋,一点破事都好意思嚷嚷,还敢打我的人,道歉赔医药费,以后绕着道走,否则我见一次打一次。”
瘦削男人还想毫无章法地攻击,又被众人按住,黝黑男人却不敢犹豫,起来跟和明朗草草道歉,然后塞了二十,一溜烟跑了。主角走了,围观的人也没了看电影的心情,各回各家。
“跟我进来。”陈家贵对和明朗吼道。
和明朗讷讷地跟在陈家贵后面,进屋前顺手把歪掉的公告栏扶正。
陈家贵叫和明朗自己把裤腿卷起来,和明朗忍痛照做,露出一片血红的擦伤。陈家贵骂了一声娘,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红色铁盒,上面写着大白兔奶糖五个字。和明朗还以为陈家贵骂两句给个糖,结果铁盒打开,里面全是药。陈家贵拿出红药水,用棉签涂在和明朗的伤口上。
“贵哥,你怎么有这么多药?我一点都不疼,你留着自己用。”
“不疼?”陈家贵故意按重两下,和明朗嘶嘶吸气,“留着我用,你小子希望我受伤?”
“不不不不,贵哥,我不是这个意思。”和明朗急得摆手。
“我怎么就招了你这个倒霉蛋,什么事都遇得上,上次晚上被李富欺负,今天晚上又遇上砸场子的。”陈家贵看到和明朗懊恼神情,缓和了语气又说道,“不过也不能怪你,晚上什么三教九流都会过来,你守夜场确实危险,我再找个小工帮你,这几天夜场取消吧。”
“贵哥,别,不开夜场每天少快一百呢。”
“又不扣你薪水,你晚上喜欢看书,就在家好好看,以后都上白天班就行。”陈家贵说道。
“谢谢贵哥,我还是先守着,等你找到人再说。”
“操,你真是掉钱眼子了。”
这夜陈家贵睡得晚,翌日中午尚在梦中,突然被一股大力拔起,睁开惺忪的眼睛,对上陈仁达那张怒发冲冠的脸。
“爸,又怎么了?”
陈仁达嘴角抽动,气得差点说不出话来:“陈家贵,你这个衰仔,看你干的好事。”
“能做什么好事?我最近又没有干什么。”
陈家贵从床上坐起来,一脸无辜看着陈仁达暴跳如雷。
一大清早,陈仁达到村委会上班,茶水没泡好,屁股没坐热,就看到会计许欢庆别别扭扭进来,问他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陈仁达直肠子,急性子,平时看许欢庆墨迹那样就烦,吼他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许欢庆又铺垫半天,叫他听了别上火,才说村里的孙荣刚昨天半夜去陈家贵的录像厅看电影,结果发现了老婆吴淑芬和发小彭光勇的奸情,两人在街上打了一架,通通挂了彩。
乍一听到自家小儿子的大名,陈仁达根本不信,说陈家贵整天游手好闲,不是做生意的料。许欢庆说两人打架时,陈家贵就在旁边,还警告别在他的地盘搞事。陈仁达听了有点紧张,撇下许欢庆,一路走一路问,在商业街找到了富贵录像厅。陈仁达一进去看到里面满墙的露骨海报,惊得他捶胸顿足,大骂伤风败俗。
“人家两夫妻的事,过不下去就分呗,你只是一个村长,管天管地,还能管人家夫妻关起门来的事。”陈家贵不以为然地说道。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人说就是看了你那不正经的电影,人才变得不正经的。”陈仁达说道。
“没听说过电影能把正经人看不正经的,自己要是没那心思,电影还能按着他干那事。爸,你大小是个干部,能不能别听风就是雨,没有别的事我再睡会,困死了。”陈家贵作势就要倒下。
陈仁达反应过来,他不是来向陈家贵请示处理意见的,吼道:“陈家贵,你什么时候开了录像厅?哪来的钱?”
没能蒙混过关,陈家贵含糊其词地说道:“反正没用你的钱。”
看陈家贵一副不知悔改的样子,陈仁达火冒三丈,出去操起一根竹条就要给陈家贵来顿“藤条焖猪肉”。具有丰富挨打经验的陈家贵哪会任人宰割,裸着上半身,穿着四角内裤,一跃而起,从卧室到院子,从厨房到客厅,上蹿下跳,东躲西藏。
张细妹在厨房听到动静走出来,也不问缘由,就老母鸡护崽似的,展开双手挡在陈家贵面前。她喊道:“陈仁达,你这是要我的命,有什么事冲我来,打阿贵做什么?”
“慈母多败儿啊,这个衰仔开录像厅的钱估计就是从你这里拿的。之前你数钱的时候钱还是连号的,前几天我还问你为什么号连不上了,你还说不知道,原来是替他隐瞒我。”
张细妹哭闹道:“阿贵到底是不是你的崽,早知道你这么讨厌他,还不如当初饿死算了。”
这样的话张细妹讲过十万八千遍,每一次都能让陈仁达备受良心谴责。他们一共有三个孩子,大儿子陈家富,二女儿陈家彤,小儿子陈家贵,家里嘴巴多,各个吃不饱,可就数陈家贵出生的年份最不好,小时候像个小鸡崽。
陈仁达这个村长是村民一张张白纸投出来的,天天往外跑,事事都得优先村里人,什么都拿不回家。整个家就靠张细妹一个劳动力,她上山下海地讨生活,自己却不敢多喝一口汤,饿得皮包骨头,才勉强把三个孩子养活。因为这事,陈仁达在家矮人一等,说话完全不好使。
“里面的东西不堪入目,让我这块老脸往哪里搁?”陈仁达和张细妹讲不通道理,转脸又对陈家贵吼:“你现在就去把录像厅关了,你要是不关,我替你关!”
“你是村长,不能干违法乱纪的事。我的录像厅有营业执照,你要真敢强行破坏个体户合法经营,我就去法院告你。”陈家贵探出头说道。
“生块叉烧好过生你,你当真要气死我。”
陈仁达气得对老天骂,可老天还没回,大门就被拍得震天响。
“达叔,达叔,不好了,要出人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