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在那天边可会有尽头
只知道逝去光阴不会再回头
每一串泪水伴每一个梦想
不知不觉全溜走
——《顺流逆流》徐小凤 1985
1.
林显成一大早到公司。办公室门口，吕立果总经理的秘书严鹏倚墙而立，满脸堆笑，目光追随林显成的脚步由远及近。
“林大才子，跟我走吧，吕总找你谈话。”
“什么时候？”
“现在。”
接待英国专家史密斯后，林显成的生活第二天就回到了正轨，韩和平的话依旧难听，高建军的安装业务依旧繁重。这段时间，好像什么都发生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当林显成心态平复时，严鹏出现了，还是这般火急火燎。
“这么急？”林显成问道。
“急？开什么玩笑？你心里肯定是嫌慢的，哥都知道。”
严鹏洞若观火，一把搂住林显成肩膀，把事情原委说了出来。
深威电话公司的中外合资模式，说简单也简单，无非英方出技术，技术换市场，中国给市场，市场换技术，整合资源，做大蛋糕，分享蛋糕。
说复杂也复杂，从中方的角度来说，当下的难题固然重要，但总不能遇到问题就花大钱请外国专家跋山涉水过来解决。国内通信行业要长远发展，技术只有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上，希望英方能培训中方技术人员。
从英方的角度来说，业务早一天上线，早一天占领中国市场，早一天挣钱。派出史密斯这个人力成本极高的核心通信专家团队，为的正是加速完成通信网络部署，缩短投资周期，而培养中方技术人员反而会降低运作效率。
于是，矛盾就出现了。
吕立果对史密斯说，史密斯啊，一个人干多累，让中国技术人员加入，人多力量大。
史密斯则对吕立果说，请相信我们专业团队，高效运作，三下五除二把问题解决了，早点回国老婆孩子热炕头。
严鹏年纪虽轻，却是个人精。领导面前只说大事，不说小事，惜墨如金，什么复杂情况都能寥寥数语讲得清楚。员工面前则只说小事，不说大事，避重就轻，什么鸡毛蒜皮都能讲得精彩，是那种上到九十九，下到刚会走都能聊几句的人物。
林显成却没有对严鹏的幽默给出应有的反应，甚至还质疑地问道：“英国人是这样说话的吗？”
“呃，我翻译的时候，艺术加工了一点，Dear Darling Family不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严鹏说道。
“那矛盾最后怎么解决的？”
“各让一步，史密斯同意中国技术人员加入，但人数要控制，人选由他定。”严鹏故意停顿一下说道：“你是他的首选。”
“是吗？这样好的机会给我，公司里那些老资格没意见？”林显成不怀疑史密斯选择他，却担心韩和平会阻拦。
“你是不知道吕总经理的手段，走吧。”
很快，林显成跟着严鹏到了总经理办公室。门迎客般大敞开着，吕立果正坐在办公桌前，端着搪瓷杯，轻吹漂浮的茶叶末，然后趁其不备地喝一口。在感到门外模糊的两团在靠近后，他不疾不徐地拿起丢在桌上的黑框眼镜，用衣服擦了擦戴起来。
“小林来了啊，进来坐下说。”
“吕总好。”
林显成恭敬地问过好后，规矩地坐下等吕立果安排，严鹏任务完成，出门顺手带上了门。
“小林，之前你来找我，我没有帮你，心里气不气？”
林显成惊讶吕立果的记性，上一次来总经理办公室还是三年前。那时，林显成得罪韩和平，被安排去做线缆安装。林显成从老员工那里听说，新来的总经理是技术出身，思前想后不想放弃最后的希望，于是找到吕立果，希望能够调动到技术部。
吕立果思忖许久后说，想做技术专家，如果不到基层体验，就是妥妥的纸上谈兵。他很理解林显成的心情，但还是希望林显成放下名牌大学生的架子，忘记自己知识分子的身份，和工人打成一片。是金子总会发光，一个有能力的人，是不可能被埋没的，到时候他一定想办法把林显成安排到技术岗位。
当时林显成参加工作不久，没啥职场经验，听了吕立果的这番话，只当是领导打官腔，心灰意冷，选择认命。后来跟着高建军安装电缆，他这人向来认真，手里有活就只想着怎么做好，反正与其怨天尤人，不如趁年轻学点东西，三年倒也一晃眼就过了。
现在林显成成熟了，在人际关系上也颇看得开，深知人帮你是情分，不帮你是本分。自己和吕立果非亲非故的，领导又不是庙里的菩萨，当初不过病急乱投医，怎么能期望有求必应。问题是现在旧事重提，说气显得小肚鸡肠，说不气呢显得欲盖弥彰，林显成反而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吕立果看林显成纠结的神情，笑笑接着说道：“你是我直接从学校点名要过来的，学识、能力、人品都是一等一的好，从一开始我就对你寄予厚望。只是如果当初我出面帮你，反而会影响了你的发展，这事背后原因比较复杂，点到为止，不能细说。但请相信我，跟着高建军师傅的这三年不会白费，将来会成为你的履历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吕立果看重林显成倒不是虚言。林显成入职的时候，吕立果也才调到深威电话公司担任总经理不到半年。虽然两人年纪相差一辈，但对于技术的热爱与追求是同样的。吕立果是国内早期的通信技术人员，自1962年就开始从事相关工作，主持安装过全国最先进的长途交换机和长途传输设备电缆载波。那时，吕立果工作在首都，家人也在首都，每天钻研技术，两点一线，过得简单快乐。
四年前，已经成为特区的深圳，从小渔村摇身一变成为国际贸易的桥头堡，先进的通信网络势在必行，中英合作有了这个深威电话公司。英方从香港子公司调来技术人才，而中方却一直选不出个与之配合的带队干部。市邮电局求助到首都电信管理局，组织上找他谈话，不想背井离乡的他起初是拒绝的。然而彼时的中国，通信人才匮乏，实在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了，耐不住组织频繁的思想工作，加上从国内长途到国际长途的业务调整，吕立果最终同意了。
吕立果到深威电话公司报道后才知道，这个公司的管理干部是市邮电局从全市各单位借调过来，工程部经理韩和平、业务部经理范成军、维护部经理的周爱华等领导带着自己的老部下入职，各有各的山头，各搞各的业务，东风压不了西风，西风也压不了东风。
这个一把手的位置长期空置，反而成了毛驴眼前的胡萝卜，让几人工作起来极有动力。结果，吕立果的意外空降，几人希望落空，没了心气，纷纷开始消极怠工。
工作推进迟缓的第二个月，吕立果做了个决定，与其打一手烂牌，不如直接洗牌。一方面，吕立果利用自己的技术优势，和英方外派的香港专家团默契交流，成为合资方的重要接口人。另一方面，吕立果放弃融合过于顽固的老员工，让人事大力招聘应届毕业生，从零开始培养新鲜血液，林显成就是这么进来的。
吕立果并没有把应届生全部放在自己的办公室，而是让这些学习能力强的年轻人散落各个部门。假以时日业务上手，吕立果直接启动现在盛行的关键岗位竞争上岗，让年轻人顺理成章地登上舞台。而这样的知遇之恩，足够让吕立果培养出一支稳定且忠诚的队伍。
林显成不爱打听，吕立果不能多说，那他也不多问，似懂非懂地点头：“吕总，我明白的。”
“算一算，快三年了，对你的历练时间也长了点。有我的问题，但好事多磨，现在公司决定将你调离线缆安装组，加入史密斯带队的通信专家项目组，尽快启动电话进万家的建设工程，提高全市的电话安装量。”吕立果说道。
容不得林显成思考，吕立果的话如同暴风骤雨，砸得心脏怦怦直跳：“机会难得，千万记住，你的使命不是给外国专家打下手，而是快速学习，快速成长，最终成为能独当一面的高端技术人才。”
嘟嘟嘟，吕立果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对方想必来头不小，吕立果立马收住话头，示意林显成谈话结束，拿起听筒，起身接听。
林显成吞下疑惑离开，总经理的安排，下面执行很快，不到三天，林显成离开线缆安装组，由地下挪到了史密斯项目团队的专用办公室。
史密斯项目团队的工作方法和其他部门迥然不同。每天下班前，大家都会围在一起讨论。史密斯不似个领导，甚少表达自己的观点，倒像个主持人，不断地引导其他人发言。
每个人发言时，习惯在黑板面前写写画画，你一笔我一笔，像在共创一幅作品。作为新人，林显成听得多，说得少，看得多，写得少。然而史密斯却说在深圳，林显成才是团队中不可或缺的核心，在众人一句一句的鼓励中，自信开始填满林显成的身体，语气变得越来越肯定。
深威电话公司就是个小社会，一点点变化如同小石子落入湖中，层层涟漪很快扩散到整个湖面。这天，陈家彤起床迟了些，提着被子到天台发现早已没了位置，正打算打道回府。
楼上业务部员工曹阳的老婆刘盼盼赶忙拉住陈家彤，把自家被子横放挪成竖放，“小陈，来来来，放这里，咱们挤挤。”
“我这也还能再挤挤。”工程部员工孟涵的老婆王芳说道。
“多谢，多谢，你们太客气了。”陈家彤一脸受宠若惊，左看看右看看，最终舍近求远地将被子放在王芳的位置上。
这样的待遇三年前也有过，林显成以大学生的身份参加工作，欢迎会上在全体员工的面前，走上讲台，身戴红花，接受公司领导的会见。那时候邻里对陈家彤的态度很是亲切谦让。
“你家林显成现在可算熬出头了，领导青眼有加，你很快就不用和我们住这里了。”王芳说道。
“小王怎么说话的，不能叫熬，得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人看起来都精神不少。”刘盼盼表情唱戏般夸张，似乎忘记了不久前在走廊上奚落陈家彤，说林显成读再多书有什么用，一个安装工而已，也就陈家彤跟宝贝似的在家供着。
“工作的事我不懂，就看他天天抱着书啃。”陈家彤轻描淡写地说道。
“人与人的差距真是比人跟狗都大。”王芳想到老公孟涵每晚喝多了骂骂咧咧的样子，有些羡慕地知书达理的人。
“自己本职工作不好好干，逮到机会就跑去领导面前晃来晃去，就这样的人也值得你们巴结。”天台锈迹斑斑的铁门被盆撞得咣当一声，工程部鲁明的老婆丁雪走了过来。
“你家鲁明要有这个能力，也去领导面前晃来晃去呗，晃成人家林显成的领导就更好了。”刘盼盼虽然看不上陈家彤唯唯诺诺的样子，但也受不了丁雪嚣张跋扈的脾气，“你说是吧，小陈。”
陈家彤谁都不想得罪，一拍大腿，家里忘记关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