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短的会议结束后,卢平依照对方给出的地图,前往学派的一个个据点探查具体的情况。
考虑到目标的数量太多,卢平并未在各目标内部的搜查中花费太多时间,而是专注于以权能感应地底深处有无生命的波动。
然而尽管他的权能在晋升后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卢平却依然没能从任何一处据点的地底感知到智慧生命存在的痕迹,这让他的内心不禁为之再度高悬了起来。
对于这种情况,他只想到了三种可能:地下的东西已被学派先行一步转移、地底下打一开始便不存在东西、以及它们向地下深入的距离早就超过了自身权能探测的极限,分别与夏洛特提及的三种情况对应。
卢平自然不会满足于这样的结果,因而在中午简单补了两小时觉后,他又再度前往这些据点的内部展开了更加细致的搜查。
可直到最后,他都未能在其中查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这让他在略感消沉的同时,也忍不住开始怀疑这些情报的真实性。
刻意……这些情报透露的内容实在是有些太过刻意了。
卢平抬起头,仿佛能看见这一系列干扰背后,那张恶意而嘲讽的笑脸。幕后黑手正借此向一切试图调查此事的人发起挑衅,看着他们在自己有意泄露出的无用信息间起舞。
这让他更加坚定了莫里亚蒂教授正是这一切事件背后筹划者的猜想——唯有这人,这个被称作“犯罪界的拿破仑”的男人,才有可能维持得了如此规模的诈骗。
不知不觉间,天空已泛起了暮色。
卢平有些沮丧地走出了据点门外,却发现一道熟悉的身影早早便等待在了那里。
“我就知道您最后会回到这里。”夏洛特·福尔摩斯孤身端坐于轮椅之上,银白的发丝在夕阳映照下反射着炫目的光,“收获如何?”
“你应该问‘有没有收获’。”卢平悠长地叹息一声,“这样的话,我的回答还能更简单一点。”
他随即看向轮椅后方,忽然注意到了某种不同寻常之处:“等下……你是自己一个人推轮椅过来的?”
“哎呀,难道在您心中,我留下的竟是这般弱不禁风的印象吗?”
“这有什么不对吗?”
“当然不对了。”少女拍了拍胸脯,“哪怕再怎么离不开安乐椅,侦探到底也是件看体力的工作——在受到枪伤之前,‘文武双全’才是对我最恰当的注脚。”
“好好好,知道你厉害了。”卢平无奈地叹息一声,随即绕到少女的背后,主动按上了轮椅的把手,“现在去哪?”
“您用过晚饭了吗?”
“没有。”
“那就去那家……唔……Le Blanc是吧?”夏洛特仰起头,对着身后的男人笑了笑,“说起来,我似乎还未与您单独用过餐呢。”
卢平没有回话,只是默默推动着轮椅向前走去。
他忽然意识到,当这位少女想要认真谈论些什么的时候,往往会暂时撇下那位女仆,独自来到自己的面前。
这对她而言究竟意味着些什么?卢平发现自己依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像他直到现在都弄不明白夏洛特的真实想法一样。
“在想些什么呢?”似乎有些不太能忍受这沉默的氛围,少女冲着他眨了眨眼。
“我在想……”看着对方那毫无防备的姿态,卢平不禁开起了玩笑,“如果我是坏人的话,这时候照准你的后颈来上一下,是不是就能剪除一个心腹大患了?”
“您装起反派来可真是一点都不像。”夏洛特掩嘴轻笑着,“您当然不会这样做的,不是吗?”
“是的,当然不会。”
然而少女似乎对这样的答案仍不满意,她重新看向前方,进一步追问道:“这是因为您将我当做朋友?还是觉得我死之后会有无穷无尽的后手将您彻底指认为杀人凶手?”
“因为我是一个心怀良善的人,福尔摩斯小姐,我没有任何理由任意戕害无辜的生命。”卢平毫不犹豫地答道。
“是啊,您的确是这样的人。”夏洛特叹息一声,“友好而坦诚,不像是我,在相处了这么久后,连让您打心底里信任我都做不到。”
“……”
“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或许得不到您的欢迎,而当初的那场误会说不定更加剧了这样的印象,所以自那之后,我就竭尽了自己的一切努力,试图构建起这段宝贵的信任关系。”
“但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自己的尝试到底还是失败了。”她用手指卷起耳畔的发丝,神情罕有地带上了几分失落与自嘲,“卢平先生,您可以告诉我,我究竟错在了什么地方吗?”
卢平默默地推着轮椅,久久未能说话。
少女的目光随之一点点黯淡了下去,可就在她即将“知趣”地放弃这个话题之前,身后的男人却忽然开口了。
“……这并不是你的错。”卢平简短地回答道。
“毫无疑问,人在尚还年幼时所经历的印象深刻之事,当然会影响他此后的一生。不论对世界的看法、对职业的看法、还是对他人的看法……都是如此。”
“在这个世界上,应该很少有人会像我这样,总是忍不住在过去与现实的夹缝中来回挣扎。”
“我很想真正地去信任你,甚至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更希望你会是我的友军……但很抱歉,由于一些无法言说的理由,我在短时间内确实很难说服自己做到这一点。”
卢平从来都不是一个多疑的人,倒不如说正与之相反,在某种程度上,他仍信奉着那种大学生式的,单纯甚至有些天真的人际关系准则。
谁对他好,他就对谁真心相待;谁对他差,他自然也会寻找时机以牙还牙。也正因如此,神秘学研究社的其他两位成员才会轻松得到了他不带条件的信任。
自初次见面以来,夏洛特一直积极地在为卢平考虑,甚至还曾在毕达哥拉斯学派袭击大学之时,主动为他掩盖住了暴露的风险。
理论上来说,卢平虽不至于给予全然的信任,至少也该将对方当做怀抱善意的朋友看待。
但坏就坏在,少女拥有着夏洛特·福尔摩斯这样的名字。
对生活在另一条世界线上的卢平而言,福尔摩斯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姓氏,而是一个符号、一种象征——由柯南道尔的四部长篇小说和五十六部短篇小说汇聚而成的象征。
而这象征又不可避免地与莫里斯·勒布朗的十七部《怪盗罗宾》小说、三十九部短篇小说、以及五部戏剧故事纠缠在了一块,成为现代人思想中顽固而不可祛除的思想钢印。
英格兰的神探和法兰西的大盗,二人的交锋与恩怨几乎贯穿了他们数十年的职业生涯,就仿佛这两个曾厮杀了数百年的国家的缩影。
尽管卢平真实的阅读量不过也就是上述这些作品的十分之一,但在流行文化的影响下,自幼时开始,这些刻板印象仍不自觉地烙印在了他的内心当中。
卢平当然明白,以这些刻板的文化符号去衡量少女,对她而言无疑是一种巨大的不公——夏洛特的经历说不定还停留在《血字的研究》之后呢,自己就已经在心里给人快进到《最后致意》了。
可一回想起那些故事的内容,他心中又不禁为此举棋不定起来:她这样接近自己是否出自真心?会不会借此窥探到自己的最不愿公之于众的秘密?他们又是否将如小说中记述的那样,成为互相对立的仇敌?
太多的疑问,太多的未知,以至于少女无论做了什么,卢平都难以向她寄予完全的信任。
然而夏洛特却显然察觉不到他内心深处的这一系列挣扎,只是尽力揣摩着他的话语,低下头默默分析着。
“年幼……职业……”她喃喃自语着,“卡里奥斯特罗家族……那不勒斯……”
“我听说意大利半岛一直以来都盛行着反对波拿巴皇室,追求统一的思潮。结合刚刚的那些话……您该不会是在小时候私自加入抵抗组织,结果被哪位私家侦探举报给当局了吧?”
这一猜想无疑与事实有着巨大的偏差,但正因如此,卢平才在心底暗自松了口气。想想也是……除却召唤了他的约瑟芬外,谁又能猜得出自己竟会是一位穿越者呢。
但他当然不会主动拆穿这一的猜测,而这份沉默也理所当然地被对方当成了默认。
“真令人懊恼。”少女有些烦闷地叹息一声,“没想到我的第一印象竟会因为这种事情受到影响。”
可她随即又掩着嘴轻笑起来,仿佛因这番对话积攒的阴郁已在瞬间消逝一空。
“……你的表情可看不出有任何懊恼的成分。”
“毕竟我已经知道了,您无法信任我的原因呀。”夏洛特像是孩子般纯粹地笑着,“既然知道您并不是讨厌我,我就总能想办法重建这段关系。”
……自己都说到这种地步了,她居然还抱持着这样的想法吗?
卢平默默凝视着对方,一时竟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看见轮椅上的少女沉吟片刻,随即像是想到了些什么似地拍了拍手:“我知道了!”
“哈?”
“人们都说,真诚才是人际交往中最能打动他人的武器。”
“同样的道理,若我以全然的真诚面对卢平先生的话,哪怕是您也一定会被打动的,对吧?”
“或许吧。”卢平叹息一声,“可对人类而言,无论是真诚待人,还是确认对方是否真诚,都是十分困难的事情。”
然而夏洛特却只是蛮不在乎地摇了摇头:“既然卢平先生对此仍有疑虑的话,我们便做个约定好了。”
“只要卢平先生在说话前加上‘请如实告诉我’这一前缀的话,我就会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如实相告。”
“当然,若您询问的是我不方便回答的问题,我也会直截了当地拒绝答复。但无论如何,您都大可相信我不会撒谎。”
“你……”
卢平深吸了一口气:“这种事情,对你应该没有任何好处吧?”
“但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到其他办法来挽回您的信任了。”少女轻叹一声,“事先说好,这可是仅限今晚的特别活动——话都说到这种份上了,您还不打算试一试吗?”
卢平深深地凝视了对方一眼。
“好吧,福尔摩斯小姐。”他说,“请如实告诉我,昨天,在我下坠的过程中,将我唤醒的声音是你本人吗?”
这是他在回忆起那场战斗时最解释不通的地方,而对于这个问题,卢平得到的答案是“没错”。
“所以,你承认你是超凡者了?”
“理论上来说,是的。”夏洛特点了点头,“遗憾的是,因为一些理由,我的正面战斗能力极为贫弱,只能通过这样的形式为你们提供支援。”
说到这里,少女回过头,向他眨了眨眼:“不问问我的权能究竟是什么吗?”
“我现在问了。”
“那我拒绝回答。”
点点头,卢平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他甚至为此感到一丝满意,毕竟这从侧面佐证了少女方才的一系列言论并非虚言——至少她真会拒绝回答那些不是很方便告诉他人的问题。
“下一个问题。”他说,“你对亚森·罗宾到底是怎么看的?”
“一个怀揣着信念的高尚之人。”夏洛特毫不犹豫地开口,“他曾创造了全欧洲人民都为之赞叹的奇迹,也曾在大义的驱使下为他人挺身而出,与远超自己的强敌战而胜之。”
“他拥有天才般的头脑与急智,而这份才能本可以令他做到许多许多。可惜的是,他对自己似乎缺乏应有的自信。如果他能意识到这一点并有所改善的话,想必可以成为更加了不起的人物。”
“……你真是这么想的?”
“我刚刚也说过,您大可以相信我不会撒谎吧。”少女摇了摇头。
卢平沉默了片刻,回想起她为取信自己做出的一切,来自情感上的冲动到底还是迫使他相信了对方的话语。
“那么,究竟是什么让你如此渴望着与他建立互信的?”他开口道,“我实在难以相信,像你这样的人,会无缘无故地自称是谁的粉丝。”
面对他这几近摊牌般的言论,夏洛特却只是微笑着,将右手食指竖在了嘴唇之上。
“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