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引子

写给我的家人

乔伊、凯西、达斯汀和玛格丽特

***

“你想知道自己的诊断结果吗?”

我眨了眨眼,愣愣地看着心理治疗师,她也看着我。她的办公室让人感到宁静,阳光透过薄薄的窗帘照进来,窗外传来清晰可闻的鸟鸣声,屋里有一座小喷泉,正中央放着一颗硕大的大理石球,正吐着泡沫,想来它能帮病人放松。墙上挂着装裱的散文诗《心之所需》:“你是世界的孩子,从不比树木或者繁星卑微,你有资格存在于世间。”

然而我并不在那里。心理治疗师温暖的诊所位于旧金山,而我身在纽约,正坐在昏暗冰冷的办公室里,通过电脑上的小窗口跟她对话。我之所以知道她的办公室里挂着那首诗,是因为她当我的心理治疗师已有八年了。可她居然到现在才打算告诉我诊断结果,这着实令人吃惊。

姑且叫她萨曼莎吧。我第一次跟她见面时才二十二岁,当时我住在旧金山,需要解决一个非常典型的“旧金山式问题”——男友是个建筑师型人格(INTJ)的科技男。我有幸找到了萨曼莎。她很聪明,说话一针见血,也很有爱心。我每次分手后,她都会挤出时间为我临时安排一次咨询,还在我第一次独自出国旅行前,买了本真皮封面的旅行笔记本送给我。我们的谈话很快就超越了恋爱话题,开始涉及我一爆发就历时好几个月的抑郁,以及我对友谊、工作和家庭没完没了的焦虑。我太喜欢她了,以至于在我二十六岁搬到纽约后,还在线继续与她约谈。

今天的咨询从我抱怨自己无法集中注意力开始。萨曼莎先是让我进行积极联想,想象自己强大有力,身处一个充满光明的安全地带。我半信半疑地试了试,总觉得这很老套,没什么用。后来,她让我别对自己那么苛刻——她在每周一次的咨询中总这么说。“我相信你肯定比你所说的更善于控制自我,”她毫不理会我的白眼,“我不止一次目睹过你战胜了类似的抑郁状态,所以这次你也一定可以走出来。”

问题就出在这里——我厌倦了“走出来”,不想再走出来了。我需要一台升降架或自动扶梯,或者什么药物,让我轻轻松松就置身彩云之上,让我瞬间情绪稳定。我需要被治愈的感觉。

我十二岁时就得了焦虑症和抑郁症,那种痛苦像一头尖牙利齿的野兽折磨着我。多年来,我不断与之搏斗,每每以为彻底胜利了,它却总能复活,还掐住我的脖子发起进攻。不过近年来我不断对自己说,其实这种搏斗也没什么稀奇。你看,二十多岁的“千禧一代”不都很焦虑吗?抑郁不就是人类精神现状的缩影吗?纽约简直就是神经病人的大本营,在这里谁能不焦虑呢?

不过三十岁后,一切就变了。身边那些喜怒无常的朋友接连三十而立,都说自己不再精力旺盛,也不再介意他人的看法,只想潜心过日子。他们穿起了米色亚麻裤子,有了孩子。我也一直期待拥有那份成熟而高雅的冷静,但是没有。恰恰相反,我越来越心事重重。我关心超市购物篮是否摆放整齐,担心海洋塑料污染的情况,努力聆听别人的故事。我总是担心这、担心那,结果把生活弄得一团糟。

我恨这样的自己。

有位朋友说得对:我已筋疲力尽。三十年来,我有一半时光都在抑郁中度过。

搭地铁上班的路上,我呆呆看着那些可能跟我一样也有些神经过敏的人——他们正冷静地盯着手机——并想:或许我跟他们不同?我有什么问题?大问题?过去一周里,我一直在网上搜寻与我症状相符的精神疾病信息。

现在,本次咨询已接近尾声,所有鼓励和肯定的言辞都用完了。我鼓起勇气问萨曼莎:“你说,我得的是躁郁症吗?”

萨曼莎居然笑了。“你得的不是躁郁症,这一点我能肯定。”她说。也就是在这时,她问:“你想知道自己的诊断结果吗?”

我不会大喊“这位女士,真见了鬼了,您给我提供了十年的心理治疗服务,我当然想知道那该死的诊断结果”,因为萨曼莎教过我如何恰当地沟通。谢了,萨曼莎。

于是我平静地说:“是的,当然了。”

她似乎咬了咬牙,然后盯着我说:“你从童年起就患有复杂性创伤后应激障碍,其迹象就是持续的抑郁和焦虑。有类似背景的人,逃不过这病。”

“哦,创伤后应激障碍。”我的童年很凄惨,所以我猜到了几分。

“不是一般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是复杂性创伤后应激障碍。两者的区别在于,一般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往往与某一次心理创伤有关,复杂性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患者则多次重复遭受虐待,创伤持续时间久,甚至历时数年。童年受虐是复杂性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常见诱因。”她说,接着瞟了一眼电脑屏幕的右上角,“哦,时间到了!下周见。”

我一挂掉网络电话就打开了谷歌,因为“复杂性创伤后应激障碍”这个说法我闻所未闻。令人惊讶的是,谷歌上的搜索结果并不多。我先浏览了维基百科,又跳到政府为退役军人专设的一个网页,上头详细介绍了复杂性创伤后应激障碍。网页上的症状清单很长,与其说是医学文件,倒不如说是我的人生写照:难以控制情绪,喜欢过度诉说,容易错信他人,忧郁茫然,自我厌恶,难以维持与他人的关系,与利用自己的人保持着不健康的人际关系,有过激倾向但无法容忍别人的过激行为。真准,这就是我。

我越往下读,就越觉得自己人格的方方面面被概括成了一条条诊断结论,指向严重的残缺。真不知道我的病已经发展到了什么程度,是否已彻底吞噬了我整个人。我想要的、热爱的和惧怕的东西,我与人交谈和聆听他人的方式,我对事物的理解,我的痘痘、饮食习惯,甚至每次喝多少威士忌……这一切都受到了影响。悲剧就在我的血液里奔涌,影响大脑做出的所有决定。

正是这种彻底,令我悲不自胜。几年来,我努力寻找新的生活方式,想跟从小到大的自己活得不一样。但突然之间,我遭遇过的所有冲突、损失、失败,包括生活中的小毛小病,都可以追溯到同一根源:我自己。我根本就不正常。我是自己人生悲剧的罪魁祸首。我是精神疾病的典型案例。

好吧,这就解释了所有问题:为什么我难以集中精力工作;为什么很多人弃我而去;为什么我错以为可以踏进高级机构,与出身名门、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一起工作并获得成功……互联网刻画出来的这个患有复杂性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人已经报废了。

我对着办公室那堵橙色的墙,开始觉得喘不过气来。我不属于这里,也无处可去。我在办公桌前又待了几个小时,迫切想要证明自己可以完成一整天的工作,却根本看不清电脑屏幕。同事们在门外放声大笑,豺狼一般。我拿起外套,冲出办公楼,走进冷风中。可即使在外头,我也逃不过。每走一步,都有一个声音在我脑海中回响:坏掉了,坏掉了,坏掉了!

十年来,我自以为可以跑赢过去。可现在我意识到,逃跑无用,必须寻求别的出路。

我得解决问题,治愈自己。我要重新审视自己的故事——迄今为止,它一直建立在对真相的隐瞒和虚假的美好之上。我不能再为自己的人生诵读不可靠的旁白了,我要坚定不移、一丝不苟地正视自我,正视自己的行为和欲望,抛开我为自己精心编织的谨慎人生——其实它随时面临崩溃的危险。

我知道该从哪里着手。每个“恶人”的救赎之路都始于他的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