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赵沐被带往审讯室,曹飞正等着他。
赵沐坐定后,曹飞立刻发问:“赵沐,在八月二十二日中午,你和李元勇吃饭时,说起的‘瞒了你很多年的事情’,”曹飞顿了顿,给赵沐一个回想的时间,“是关于李元勇的吧?”
赵沐的表情本来像古井般平静,曹飞这句话像是往里面扔了一块大石头。赵沐直接“嚯”地一下站起来,大声质问曹飞:“你这句话什么意思?”
你果然不知道,那你当时说的究竟是什么事?曹飞没想明白,但还是接着说:“我们是从闵秀妈妈那里听到的。”
赵沐听了这句话,一下跌在椅子上,双手抓着头发,努力控制住情绪不要崩溃。曹飞也着实吃惊,借着闵秀妈妈的口把这件事说出来,确实是为了击溃赵沐的防线,但没想到效果这么强。
“阿姨,我苦苦问了你那么久你都不告诉我,现在我已经这样了,知道是他又有什么用?”赵沐的双眼已经通红了。
“你把事情交待清楚,他做了犯法的事情,我们是不会饶了他的。”
“没用的,秀秀现在已经不在了,时间也过去那么久,早就没用了。”
“时间过去再久,违法绝对会受到应有的制裁。”曹飞知道自己这句话说得不对。随着时间流逝,很多案件最后都没有得到公正的裁决,但为了让赵沐说出实情,也只有这么说了。
赵沐用手背蹭了下眼睛,平复了情绪,“我万万没想到,居然是李元勇。我现在自身难保,至于制裁,只好相信您了。我就从头开始说吧。但是说之前,我想请您答应我一件事,我有一张秀秀的照片,放在车里的挡光板上面,能麻烦您拿给我一下吗?我太想念她了。”
曹飞迎着赵沐期许的眼光,点了点头,示意他接着说。
“我对秀秀的感情从高二开始,这些年都没变过。秀秀当时成了高恒的女朋友,这件事我也可以理解。高恒家境很好,喜欢文学,擅长体育,又懂讨女孩子欢心,是我比不了的。秀秀当时很幸福,我也真心祝福他们。”
“大二的时候他们突然分手了。虽然在同一个大学,但我和他们接触很少,所以我不清楚分手的原因,后来问秀秀她也一直不肯告诉我。虽然看到秀秀难过我也很心疼,但是我又有机会和秀秀在一起了。”
“大学毕业之前,秀秀不愿意做我的女朋友,我猜是因为她还忘不了高恒。这都没什么,我可以等。毕业之后,我陪她去了上海。在上海的日子秀秀又重新开朗起来,虽然偶尔还是会想起高恒,但是她慢慢发现我才是可以陪她一辈子的人。”
“就在去年我们谈到了订婚,吴阿姨和我爸妈都同意了。在商定具体订婚的日子前,秀秀说她想回山门再见一次高恒。”
“这你也同意了?”曹飞有点不懂。
“等了那么多年,不在乎再等几天。我不仅没有阻拦她,还帮她订了来回的机票。我相信她一定会回来的。”赵沐耸着肩膀,死死咬住嘴唇,整个面孔因为扭曲而显得狰狞。
“可是这次见面回来后,秀秀变得非常抑郁,问她原因也不说。不久之后,就发生了意外。我打电话给高恒,想问他知不知道秀秀的死讯。发现他并不知道,而且他也不知道我和秀秀在一起的事情。”
“我就装作只是老同学之间的闲聊,问他最近有没有见过秀秀,没想到他矢口否认。我知道,他是怂了,怕和自己扯上关系。”
赵沐端坐起身子,脸上的表情变得愤怒,“秀秀走后,我什么都不想做,更没空去管这个懦夫。日子就那么一天天地熬过去。后来一个大学同学余亮从国外回上海出差,约我一起吃饭。他在大学和高恒走得很近,我从他口中得知了几年前高恒和秀秀分手的真正原因,才发现高恒简直禽兽不如。”
“他到底干了什么?”曹飞感觉事情愈发奇怪。
“他背叛了秀秀!”赵沐吼了出来,然后,他似乎觉察出自己的失态,“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没事,你接着说吧。”
“这些事情是高恒告诉余亮的,因为余亮常年在国外,犯不着骗我,那天他又喝醉了酒,所以我相信这些都是事实。”赵沐喝了口水,接着说:“在大二之前,虽然高恒和秀秀是恋人,但是并没有发生过肉体关系。高恒早就有想法,但秀秀一直拖着。”
“到了大二情人节的时候,高恒又一次尝试,秀秀就答应了。但是在答应之前,她向高恒坦白一个秘密,一个只有她和吴阿姨知道的秘密。那就是她在刚进高中的时候,被我们学校的一个学生强暴过一次。”
“因为顾及自己的声誉,她并没有选择报警,只告诉了吴阿姨。据吴阿姨后来和我说,那个男生没有再骚扰过秀秀,但是秀秀也没有告诉她那个男生的名字。今天吴阿姨告诉了你们,看来这件事情她是骗我的。”
赵沐讲到这里十分失落,曹飞想了想,还是忍住没有告诉他实情,但是安慰他:“也许吴阿姨是不想让你走上不归路。”
赵沐没有对曹飞的话做出反应,“总之,高恒为了和秀秀发生关系,甜言蜜语,说不介意这件事情。然后没过两天,就立刻反悔了,说自己接受不了,提出了分手。”
曹飞想到自己的女儿如果遇到这样的事情,做父亲的该有多么痛苦。想开口安慰赵沐两句,却发现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就继续安静地听下去。
“如果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他顶多算一个懦夫,被欲望支配,但又没胆量遵守自己的诺言。但是余亮接着又告诉我,其实高恒刚上大二就勾搭上了一个学妹,两个人背着秀秀已经开房约会了很多次。”
“高恒亲口告诉余亮,本来他就对秀秀腻了,但是如果没得手的话有点不甘心。只要秀秀从了他,就立刻和秀秀分手,只不过他没想到秀秀自己还送上一个分手的绝佳理由。”
真是个混蛋,曹飞攥紧了拳头。
“秀秀一直不知道这些事情,分手之后还始终觉得是因为自己不够清白,而让高恒心存芥蒂。”赵沐已经出离愤怒,脸上没有了表情,语速也慢了下来,“听完余亮的话,我才发现秀秀真他妈的傻,她这次竟然还是怀着对美好初恋的向往回去的;她的生命,居然因为这个人渣而终结了。”
不知在什么时候,赵沐脸上多了两行泪水,“可是她再傻,我也爱她。我就是知道这件事后才回来山门的,我多么希望高恒就是我喝醉之后杀的,因为清醒的我没有那个勇气。”
“我现在更想把李元勇也杀掉。秀秀是被他和高恒两个人追得无路可逃才轻生的,可现在他还活得好好的。曹队长,你觉得公平吗?”
看来赵沐之前说的瞒了很多年的那件事,是说高恒劈腿的事情,和李元勇没有关系。曹飞转移开话题:“高恒真不是你杀的?”
“我真不记得了,但是肯定不是清醒的我干的。曹队,既然吴阿姨已经说出了李元勇就是当年那个强暴犯,他会受到惩罚吗?”
不会受到什么惩罚的,曹飞心里清楚。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取证已经不可能,受害人也已经去世,根本不会有结果。事实上,强暴案的取证时限非常短,受害者犹豫一段时间之后,通常已经无法取得有效的证据了,最后变得男女双方各执一词,最终只能不了了之。
“闵秀的事情,李元勇应该是不会受到惩罚了。但是高恒的事情,法律也许会给他更重的惩罚。”曹飞叹了口气,“也许高恒也不是一个完全没有良心的人,所以才把自己害死了。”
“曹队,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赵沐不知道高恒和李元勇之间会有什么联系。
“我先和你确认一件事情。经过我们调查,在高恒被杀害的前两个月你在每周周日到周四晚上十点都会给他打电话,你能交待一下电话内容吗?”
“这个,我觉得和李元勇没有什么关系吧?”
“有没有关系我会判断,但是你不说,我可就帮不了你了。”
赵沐思考了一下,还是开口了,“曹队,你对股票懂一点吧?”
“股票我没有经验,只知道低买高卖这一说。”
“那就够了。我来做个假设,仅仅是假设。如果别人私下给了你一笔黑钱,但是你想把它变成合法收入,该怎么办?”赵沐谈论自己的专业领域,气场一下强了很多。
没等曹飞回答,就接着说了下去,“这种俗称洗钱,途径很多,我认为最方便的,还是通过股市。”
曹飞并不知道怎么通过股市洗钱,也很好奇,催促他接着说下去。
“打个比方说,你在菜市场上以五块钱的正常价格买了一斤鸡蛋,如果你能够十块钱卖掉,那这五块钱就是你的投资收益,也就是合法所得。”赵沐看了眼曹飞。
“价格差了这么多,会有人买吗?”曹飞果然问了。
“正常来说是没有的,所以平时也不会有人在这个价格上来卖。但是你可以从黑钱中拿十块钱给我,让我来以十块钱的价格去买入你的鸡蛋,这样买卖就能够发生了。”
“在我们买卖完之后,我再将鸡蛋以五块钱的正常价格卖出,把五块钱的黑钱还给你。这样你的合法收入多了五块,黑钱少了五块。钱就这么洗干净了。”
“没那么简单吧,我记得股票买卖是按照由低到高的卖价成交的,你要是用十块钱的价格去买,要先把市场上比十块钱便宜的鸡蛋都买光才能买到我的鸡蛋。”
“曹队长,看不出来你还真懂。”赵沐赞许地点点头,完全忘了这是什么场合,“如果把股市比作菜市场,我们就是要寻找那些无人问津的蔬菜来做交易。假如说有种蔬菜某一天没什么人交易,即使把比十块钱便宜的都买光也没多少。”
“所以,你打电话就是告诉高恒哪只股票第二天可以暗箱操作?”原来这就是高书记洗钱的流程:通过高恒将钱转移给赵沐,再让赵沐高价买入高恒持有的股票,这样来历不明的现金就成了合法投资所得,查证起来也十分困难。
“我接下来说的都是假设,每天晚上十点我和高恒确实有探讨过哪只股票第二天机会比较适合。偶尔会有大股东和其他投资者会在晚上召开一些小型会议,集中讨论一下做一单大的。当然,曹队长,如果你觉得我会直接拿着高恒的钱来做这件事,让你们有迹可循,那你可就太低估这个金融市场了。”
曹飞发现赵沐左一个“假设”,右一个“如果”,看来是没打算承认这件事。洗钱也不是案件的重点,所以也不再细问,转向案情:“这样的会议一般持续多久?是不是最近都在周三召开的?”
“不是,之前都安排在周末,这两周因为有个大股东周末出差,所以改到了周中。会议一般是六点开始,长度也不一定。因为占用了高恒的拳击训练,他的怨气很大,那两天我要送他去训练馆或回家他也不答应,自己急匆匆就走了,好像在赶时间。”
“那他当时是不是还带着拳击训练的运动装备。”
“是啊,这也怪我。我和他说一个小时就能开完,但是大家聊得投机,时间就延长到了八点。”赵沐说完,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曹队,我真的不明白,你问这些干嘛?这是我和高恒之间的事情,和李元勇有什么关系?”
“等审问完李元勇再告诉你答案吧。不过我可以给你个提示。李元勇被人袭击的事情你知道吗?”
“知道啊,他说是个蒙面人,不知道是谁。”
“你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吗?”
“好像是最近几个月。”
“是你打电话给高恒,说了闵秀的死讯之后。”
“你,你是说……”赵沐张大了嘴巴。
“所以当时闵秀应该也把李元勇的名字告诉了高恒。高恒可能是个混蛋,但是最后还是良心发现了。”曹飞起身离开了审讯室,留下赵沐一个人眼神空洞地坐在屋子里。
曹飞回到办公室打了个盹,醒来时发现小秦正坐在沙发上看着他。
“你小子又不叫醒我。”曹飞站起身,“你的录音机找到了吗?”
“找到了,和我们猜想的一样。”
“好啊,你看下今天下午的审讯笔记。”曹飞将本子递给小秦,“现在我们有了动机,也破解了不在场证明,当下只缺确凿的证据。不过,好在方向已经十分明确了。”
小秦翻看完笔录,感叹了一声,“原来是这样,赵沐这家伙也真是倒霉。”
“否极泰来吧,虽然失去了闵秀,但是现在最恨的两个人,一个被杀了,另一个正好是杀人犯。我查了下他的账户,这几个月公司发的奖金可真不少,估计帮高恒洗钱大赚了一笔,他还转了不少给闵秀的妈妈。”
“对了,高书记那盯得紧,没抓到真凶,暂时还不能放他。你有空去帮他把车里挡光板上面一张闵秀的照片拿给他吧。”
“好,曹队,我现在就去拿。”小秦想了想说,“我还是有个疑问,如果李元勇想要嫁祸给赵沐,为什么要用左手呢?赵沐又不是左撇子。事实上,就是因为我们觉得赵沐用左手杀人的话疑点太多,才会把视线转移到他的身上。”
“如果他老老实实用右手的话,也许我们发现不了疑点,说不定就给赵沐定罪了。毕竟连赵沐自己也承认有可能杀人了。”
“你说得对,这点我也想不通,还是要问李元勇本人。不过现在没有确凿的证据,还是不要打草惊蛇。”
曹飞内心有点感触,“小秦啊,等你办的案子多了,就会深刻地理解那句话: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说不定他是右手有伤,也说不定就是他觉得那样顺手而已,甚至可能就是心血来潮,但是这个结果确实帮了赵沐不少忙。”
“那我继续寻找证据,如果有发现再向您报告。”
“去吧,确定性的证据是最难发现的,尤其是在现场没有监控的情况下。所以后面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啊。”曹飞说完突然笑了,案子能够到达这个阶段显然让他心情不错。
“你今天拿了照片后早点下班,也陪陪老婆嘛。结婚刚一年,就每天那么晚下班,早晚有一天她得到我办公室来闹。”
小秦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不会的,她哪敢来您这闹,咱们这可是公安局。您要是把她抓起来了,她不还是得求我。”
“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实话告诉你,不怕她来闹,就怕闹完你也不改,把她直接气跑了。你还是要多关心关心,不能为了工作完全不要家庭嘛。”
小秦知道这是曹飞的经验之谈,也是他对自己真切的关怀。
有时候男人之间最怕这种真情流露,尤其是上下级之间。小秦也不知道怎么回应,只好向曹飞郑重地敬了个礼,大声回答:“是,长官,保证完成任务。”然后笑着走出了曹飞的办公室。
小秦走后,曹飞打开抽屉,拿出一张合影。照片里的三个人笑得灿烂,那时候也还是一个完整的家。
可能是赵沐的经历触到他内心的柔软处,曹飞不禁开始思考:生离和死别,哪个让人更加痛苦?
这两种痛苦,在短短的十年内依次体会,赵沐又是怎么撑过来的?况且,直到最后,闵秀也不相信赵沐能够给她生存下去的希望,甚至没有告诉他自己经历的一切,就这么匆匆走了。赵沐竟然还会觉得闵秀太傻,他自己可比闵秀傻多了。
小秦刚好赶在下班前到车辆扣留中心。值班的同事将他带到车前,把钥匙交给他后就回值班亭了。
小秦看到赵沐的车子,心里暗暗开心,这款福克斯正好是自己接下来想换的新车型,车子还这么新,刚好可以试驾一下。
小秦打开车门进去,果然在挡光板上发现了一张闵秀的照片。照片上的闵秀还是高中生的模样,清纯中透着一种古典的优雅。这样的美人胚子,难怪赵沐不敢追求,换做自己也不敢想。
把照片装进口袋,插上钥匙,小秦迫不及待地发动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是这么的悦耳,座位的舒适度和车内的空间感也不错,小秦开车绕着院子兜了几圈,驾驶体验十分流畅。
关门下车后,小秦走到车头前,忍不住打量这款车的外观,越看越满意,心里暗暗决定:就是它了,老婆批准了就换。今天下班早,好好请她吃个饭,估计有戏。
和值班的同事说了再见,小秦走回自己的车里,给老婆打了个电话,说今天可以去接她下班吃饭。
电话里女人的声音先是不敢相信,然后是欣喜若狂,接着就是担心他反悔。小秦只好笑着保证,“我现在就过去,等下见。”
挂了电话,憧憬着自己的福克斯,小秦启动了自己的汽车,准备回去。
突然,小秦的心中被一道光线照亮:不会吧,这么简单?小秦赶紧停车,查看了一下自己的行车记录仪,发现最长只能录三个小时。太短了,估计没有用,希望来得快去得也快。
算了吧,还是试一试,小秦又回到值班亭取了钥匙,打开赵沐车中的行车记录仪。屏幕上的时间刚一出现,小秦的眼睛立刻直了,他知道,今晚的约会又要泡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