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天文台播报,二零一三年三大流星雨之首——英仙座流星雨,将于八月二十三日凌晨两点左右出现。由于这一流星雨出现的实际时间和预测时间往往较为一致,且流星数量较多,因此最适合流星雨爱好者观测。
山门市位于高原之上,在观测流星方面有着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可能因为这个原因,观看流星雨也成为当地的一个传统。
然而近几年,由于城市居民的娱乐项目不断增多,工业污染和汽车尾气的排放又使得在城市观测流星的难度加大,现在只剩下一些铁杆的流星爱好者和带着小朋友的家长会驱车前往城郊的五丰山脚下露营观看。
八月二十三日早晨,流星消逝之后的天空显得更加虚无,五丰山脚下一片静谧。很难想象,几个小时之前,这里的人群还在对着流星尖叫、唱歌、祈祷。
露营区只有一个入口,周围是两米高的铁围栏,上面用铁丝网嵌着碎玻璃和铁钉,既防止不买票的游客进出,也保障了露营的安全。
营区内十分宽阔,主要分为两个部分。靠近入口处的是这两年刚刚修葺的巨大的水泥平台,高出地面30公分左右,是主露营区,此时一百多个帐篷正满满地铺在上面。
另一个部分在更靠近山脚的地方,是一片碎石滩,几年前这里还流淌着小溪。这里离水泥平台有些距离,只有一个军绿色的帐篷扎在上面。
六点十分左右,军绿色帐篷内响起了微弱的手机铃声,将赵沐从睡梦中唤醒。眼睛还未睁开,他就感觉到宿醉引发的头痛。摸索着关掉了闹钟,意识稍稍有些清醒,膀胱立刻敦促他赶紧找个地方小解一下。
赵沐打了一个哈欠,缓缓坐起身来,迷糊中还以为是在自己家里的床上。
终于他极不情愿地睁开了眼,就在那一瞬,眼角的余光告诉他帐篷里有些地方不对劲。他顺着直觉扭头向左看了一眼,发现旁边睡袋里的高恒双目怒睁,一把刀插在左胸处,只有刀柄还留在外面。
恍惚中这一瞥让赵沐立刻心跳加速,头皮发懵。紧张之下,五官才正式开始工作。
世界静得可怕,帐篷内弥漫着的血腥味传入赵沐的鼻腔和胸腔,在他浸泡着酒精的腑脏里翻腾。他忍不住把头扭到另一边吐了出来。
狠狠吐了两分钟,把昨晚的食物、啤酒差不多吐干净了,人也彻底清醒了。但是他拖着时间,愣在那里发呆。也许刚刚只是眼花,但回头再次看到,事情就真实发生了。
时间就这样停滞了几分钟,赵沐脸上的惊恐终于散去一些,这才扭过头来,仔细查看高恒的情况。
插入身体的那把刀是自己带来处理烧烤食材的烹饪用刀,刀刃长二十公分左右,由于全部刺入身体,因此接近刺穿。伤口位于左胸第二根肋骨与第三根肋骨之间,正是心脏主动脉瓣的位置,可以确定是一击毙命,高恒应该撑不过三秒钟。
赵沐起身穿好衣服,查看之下发现帐篷没有闯入的痕迹,两人的行李也都没有丢失。走到帐篷外面,也没有发现任何人影和踪迹。
就这样里外检查了十分钟,确定再无线索之后,他拿定主意,掏出手机拨通了李元勇的电话。铃声响了很久后,李元勇的声音终于从听筒传来,赵沐长舒了一口气。
“喂?赵沐你大爷,神经病吧你,这么早,我还……”
“元勇,我有事要和你说,很着急。”赵沐的头痛刚要好一些,让李元勇吵得又厉害了,只好皱着眉头打断了李元勇的抱怨。
“再着急我也不去接你们!说好的九点多,现在也太早了,我看看……现在还不到六点半好吗?大周末的我反正要睡觉,你再着急我也不管。”电话那边接着传来李元勇的哈欠声和他家隔壁的狗叫声,“该死的狗,一大早又开始汪汪乱叫。”话末又加了一句抱怨。
“高恒死了。”赵沐听着李元勇像是要挂电话了,赶紧说了重点。
“你说什么?”电话里的声音突然精神了。
“那,那个,我们昨晚喝酒喝到很晚,都喝醉了。刚刚我被尿憋醒之后,就,就发现高恒被人捅了一刀,已经死了。”赵沐的声音有些结巴。
“那你没事吧?看到是谁干的了吗?”
“我没事,我现在担心,是,是不是我?”赵沐说到最后四个字,声音颤抖了起来。
“你说什么?”李元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也不知道……我和你说过,我昨晚要和他谈谈闵秀的事情……后面我们喝多了,就争吵起来……然后我就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元勇,我是说,我,我昨晚好像喝断片了。”赵沐从没这么磕磕巴巴过,像是另一个人在说话。
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会儿,“不可能吧,我认识你那么多年,你最多也就是和他绝交而已,怎么可能会杀人。说不定是半夜小偷偷东西被他发现了,你查过东西有丢的吗?”
“没有,什么都没丢。周围也没有闯入的痕迹,所以我才觉得可能是我。你说,现在我要不要报警?警察会不会认定凶手就是我?”
“你还没报警?”这时,李元勇确定赵沐已经把自己当成救命稻草了,“赵沐,赶紧报警吧,拖得越久嫌疑就越大,警察不会冤枉你的,我这就过去找你。”
“那好,我这就报警。”就在李元勇要挂电话的时候,赵沐又补了一句,“等一下,元,元勇,闵秀的事情,警察问起来,可不可以不要说?”
电话那端又陷入了沉默,过了有一会儿,话筒传来李元勇无奈的声音,“这我不能答应你,但是我尽量吧。”
“好吧,我知道了。”挂掉电话,六点三十分,是该报警了。
山门市中心到露营区大概两个小时车程,八点二十分左右,警笛呼啸而来。
在警方设置封锁线的过程中,平台上露营的流星雨爱好者纷纷被吵醒。人群睁着惺忪的睡眼从帐篷中走出,看到远处石滩上一个军绿色的帐篷被警戒线团团围住。
有个走近围观的人回来说:死人啦,有个男人抓着自己的头发蹲在帐篷前,一堆警察看守着他,八成就是他干的。又过了十分钟,一个高大威猛的青年穿过封锁线走到那个男人面前。
七八名警察在围观群众的注视中忙碌了两个多小时,完成取证和周围群众的笔录后已经是十点半左右了。现场负责的秦警官向上司汇报了情况,认为已经可以将赵沐和李元勇带回公安局继续调查。
穿过警戒线走向警车的途中,赵沐听到纷纷的议论声,“就是他杀了人”、“还好我们的帐篷离得比较远”、“悄无声息就把人杀了,太可怕了”、“以后还是少来这里”。
看着围观的人群表现出比流星雨到来时更大的激情,赵沐心里突然明白:往往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人们就已经开始定罪了。
四名警察带着赵沐和李元勇走出露营区,右转进到停车场。停车场的区域紧挨着露营区,上车之前,赵沐看到自己新买的福克斯面向露营区的入口安然地停着。警车沿来路缓缓开回市区,想起昨天和高恒一路谈笑,赵沐不觉有些恍惚。
山门市公安局的审讯室在主楼的一楼左侧,一共十二间,两两相对地分布于一个狭长的走廊。主楼建筑外的围栏较高,导致这个走廊采光极差。再加上走廊过长,两端的光线无法汇合,中间的一段在不开灯时几乎没有可见度,隐约有种摄人心魄的吞噬感。
没有灯光的审讯室则是更浓的黑暗。审讯时对光线有特殊要求,要避免采用自然光源,所以室内窗户均采用装修封闭,采用的人工光源与日常照明也有所不同,在照度上一般为750勒克斯,而日常书写阅读所需的照度仅为300勒克斯。
强照度不仅能够通过对被审讯人的视力进行部分剥夺造成心理压力,也可阻止被审讯人为逃避审讯进入睡眠状态。
由于前一晚宿醉以及睡眠不足,早晨又受到轻微惊吓,在强光的照射下,赵沐感觉自己被炙烤一般,燥热、困倦、虚弱、疲劳、饥渴、眩晕这些感觉轮番作用在自己身上,让他立刻明白了为什么很多罪犯会选择坦白。
门外走廊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断逼近赵沐所在的第一审讯室。
门打开后,一个人影冲进来,将一叠材料随手丢在桌上。
赵沐抬起头,在强光下视力稍有些模糊。朦胧中可以看出,来人身形矫健,但头发已经完全花白。面色沉稳,虽然穿着便衣,但利剑一般的眼神立刻就能让人有种感觉:任何欺瞒在他这里都会被看穿。
赵沐呛了一下,发现是一股浓烈的烟草味扑鼻而来。估计得果然没错,自己的案子是由曹飞负责。赵沐稍稍松了一口气,挺直了身子。
“我叫曹飞,是刑警队队长,你的案子我来负责。”曹飞顿了一下,把头转向房门的方向,声音猛地提高了八度,“小秦你在干什么!我进来多久了你还没把门关上!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不懂做事就给我滚回家去!”
刚刚看守赵沐的小秦被这突然的一通骂搞得魂都丢了,赶紧手忙脚乱地把门关好,站在门口忐忑地看着曹飞。曹飞此时已经重新拿起桌上的材料,眼睛都没抬一下,“出去。”小秦得到赦免一般赶紧打开门逃了出去,走了几步又急匆匆跑回来把门关好。
这一阵狂风骤雨发生得太快,等赵沐回过神来,额头上已经沁满了汗珠。
曹飞在山门市刑警队队长的位置上已经二十多年了。在这二十多年中,破获的大案要案不计其数。若不是十年前他的一个下属办出了一件震惊山门的冤假错案,让他背上了领导不力的罪名,现在早该升任公安局副局长或局长了。
这个曹队长的戾气很重,真是不好惹,赵沐在心里暗暗盘算。
“现在我说一些基本情况,如果有错你随时打断我。”曹飞语气舒缓下来,“赵沐,本地人,父母过去三十年间一直个体经营‘赵家杂货铺’,三年前改名‘赵家超市’。小学就读于山门大学第二附属小学,中学就读于山门一中,大学就读于山门大学。”
“毕业后前往上海垒土投资有限公司工作。工作两年后,也就是三个月前,突然辞职回山门,现就职于华贸财富管理有限公司任投资经理。”
“与高恒是高中和大学同学。八月二十二号晚他陪你在五丰山脚下露营区观看英仙座流星雨,八月二十三号早上六点三十分你发现高恒死亡。”曹飞将文件重新扔回桌上。
一般审问都是一问一答,像这样直接说出来让嫌犯纠正的问法赵沐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个刑警队长果然和传闻一样,不按常理出牌。
赵沐低下头认真思索着曹飞读的材料,过了一会,抬头迎着曹飞的目光,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讲。”曹飞将视线移开。
“有四处不太一致,虽然我觉得并不重要,但还是告诉您:一是我家的杂货铺改名为超市是两年前,不是三年前;二是高恒不只是我同学,还是我高中同桌和要好的朋友;三是严格来说,是我陪他来看流星雨,而不是他陪我,这点我有聊天记录可以证明;”
“四是我实际上是六点十分发现高恒死亡的,之后我因为太紧张了就平复了一下情绪,然后打了电话给一个朋友,就是一起来的李元勇,所以耽搁了二十分钟,也就是六点半报警的。”说完赵沐舔了舔嘴唇,他实在太渴了。
曹飞记完笔记,意味深长地看着赵沐。
第一处是故意考验他意识是否清醒,显然很清醒;但是第二处和第三处他主动提出来显得有些过于清醒了,好像对这个问话做过准备;第四处应该是个普通的交待,只是他提到六点十分这个时间的时候没有加上“左右”、“大概”这样的词语,会不会有些太精确了?
曹飞感觉遇到的对手不那么简单,至少不像看起来这么文弱怯懦,于是起身打开门,对着走廊喊道:“小秦,倒杯水。”
小秦很快端来一杯水,赵沐用右手拿起杯子一饮而尽。正想再要一杯,曹飞摆摆手示意够了。赵沐心想,八成是担心我喝多了要去厕所,耽误事情。
曹飞看着小秦把门关好,接着说道:“说说你和高恒的关系吧,捡重点的说,顺便也说说李元勇。如果有其他人知道你们的行程,也一起说一下。”
赵沐将胳膊撑在桌面上,双手抱拳抵住下巴,强打起精神不让自己软成一摊。
“我和高恒在高中是同班同学,后两年我们一直是同桌,大学关系也还不错。我这次回来经常会与他探讨一些股票投资的事情,所以接触也比较多。”
“李元勇也是我们俩高中的同班同学,但是那时和他并不熟。他高中读完就去工作了,在福特4S店做销售。我回来山门后从他店里买车,所以关系近了一点。”
赵沐舔了舔嘴唇,接着说,“至于看流星雨,高中时候我和高恒就有这个共同爱好,只是大学之后就再没一起去过。最近我们回忆了一些往事,他就约我再去看一次。流星雨是在凌晨,所以自带了烧烤和啤酒,准备好好放松一下,那把刀就是用来切菜的,没想到……”
“等一下,”曹飞打断了赵沐,“我有个问题,碎石滩上好像不适合露营吧?”
赵沐刚刚正回想到高恒的惨状,被打断后顿了一下,才接着回答,“您有所不知,在我们读高中的时候,还没有那个水泥平台。碎石滩上当时也有小溪流过,所以我们露营都是在小溪边。”
“因为怀念旧日时光,所以我们就决定和以前一样。而且我们带的装备也不错,睡着也不会很难受。唉,早知道我们在平台露营就好了,都怪我没有劝着他。”
“哦?是高恒提出来的?”
“是,他说和大家挤在一起多没意思,而且那里有不少小朋友,流星来之前都在睡觉。我们说话不能大声,喝酒也会不尽兴。”
“也是,根据现场情况,是有不少空酒瓶,你们是喝了还是倒了?”曹飞说完,紧紧盯住赵沐的眼睛。
赵沐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曹飞这是怀疑自己故意灌醉高恒,赶紧回答,“曹队你真会开玩笑,当然是喝了。高恒酒量比我好得多,又是个喝酒不吃亏的主,这都是可以打听到的。我喝醉之后就去睡了,他后面有没有倒酒我不太清楚。”
曹飞接着问道:“折腾了那么晚,你六点起床是不是有点太勤快了?”
“曹队,您误会了,我真不是勤快。昨晚喝了太多酒,人有三急,早晨其实我是被憋醒的,没想到醒来就看到高恒已经……”赵沐叹了一口气,抬头看了眼曹飞。
曹飞眉头皱了一下,在笔记上记了两笔,“说说李元勇吧。”
“至于李元勇,是因为我和高恒约了不醉不归,又担心酒驾,所以才让他帮忙,在九点半左右打车过来接我们。我没有和其他人说过这次看流星雨的事情,至于李元勇和高恒有没有和其他人说,我就不太清楚了。”
“为什么不找代驾呢?”
“熟人比较信得过,而且,路途这么远,代驾还是有点太贵了。我觉得省的钱用来请客更好。”
“你还挺会算,难怪是搞投资的。”曹飞做完笔记,起身整理了下材料,对赵沐说,“暂时先问这么多,接下来你会被拘留一段时间,等现场情况和法医鉴定结果出来,还要结合多方面因素继续和你谈话。”
曹飞走到门口,停住脚步,回头问了一句:“你们这么熟,应该知道死者的家庭背景吧?”
赵沐怔怔地点了点头。
“人是你杀的吗?”
赵沐坚定地摇了摇头。
“作为第一嫌疑人,你最好什么都不要隐瞒,因为这个案子一定会深挖到底的。”门在曹飞的身后重重地关上。
仔细地查看完现场资料,时间已经到了晚上十点半。小秦开车将曹飞送到他住处附近。两人将车停好,找到一家兰州拉面馆,总算吃上了晚饭。餐馆已经接近打烊,现在只有他们二人,小秦小声问道:“曹队,这个案子您怎么看?”
“你先说说你的想法。”生活中的曹飞已经散掉了犀利的气质,点上一支烟,看上去与一个普通的退休人员无异。
“很麻烦,我觉得这个案子目前有三个困难:首先是死者身份,高恒是市委政法书记高书记的儿子,即使已经直接让您负责,上头肯定还是会不断施压,让我们尽快破案,而且要破得干净利落,没有疑点;然后是目前的第一嫌疑人赵沐,他如果是凶手的话存在很多疑点;”
“第三个是五丰山脚下的露营区没有监控,而死者的死亡时间可以精确到五点半前后十分钟,由于前一晚露营的人群都折腾到凌晨两三点,这么早有人起床目击到案发情况的概率很低。如果是流窜人员在五丰山脚下作案,而又没有留下身份证明的指纹或者物品,搜寻难度太大。”
“我觉得第三个困难可以暂时不用考虑。刀刺入的地方是绝对的要害,力度之强,位置之准,不像是偷窃被发现后的匆忙出手。如果是杀人取乐,没有道理留下赵沐,单单杀害高恒,所以当前我们还是主要关注与高恒有联系的人。”
“但是你前两点说得很对,明天上午局里会成立‘八二三’专案小组,虽然没有给出明确的限期,但是局长的意思是要集中资源,尽快破案。我已经推荐你作为专案组的一员。”这时服务员端上两人的拉面,曹飞往碗里加上一勺辣椒,看到服务员回到厨房,又接着说,“你再说说赵沐有哪些疑点吧。”
“首先一点,我觉得不太可能是酒醉杀人,理由和您刚刚说得一致,酒醉杀人不太可能形成那样的致命伤口;如果他是蓄意谋杀,那么就有第二个点,他太冷静了。”
“我查过他的资料,无论是学生时代还是毕业之后,他从没做过任何违法乱纪的事情,甚至一张罚单都没有。依照常理,一个人第一次做错事,更不要说杀人,他的心理肯定会受到冲击。”
“上午在您进来之前,我就觉察到他好像一直是在沉思什么,没有慌张的迹象。本以为在我们演完那出戏后,他会有心虚的表现,但是您说他后面依然很平静,这也太奇怪了;”
“第三点也是最为关键的一点,目前我们还没有掌握任何杀人动机,无缘无故喝醉酒把同一个帐篷里自己要好的朋友杀死了,用的还是自己带的刀,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你说的三点我都同意,但还有一点:赵沐是用右手喝水的。如果我观察得没错,高恒胸口的那把刀是用左手刺进去的。当然我这是凭着经验,可能并不准确,结果还要等法医的报告出来才能确定。”
小秦突然明白了曹飞为什么叮嘱自己在审讯开始前先不要给赵沐水喝,原来是想让他在极度缺水的情况下,不自觉地用惯用手来喝水。至于凶手是左撇子,曹飞既然说出来,一定是有了很大把握。
小秦本来以为情况已经都在自己掌握之中,突然发现自己在关键细节上还是后知后觉,有点羞愧,脸红着说,“到底是老江湖,我还得多多学习。凶手是左撇子,这个我是经验不足,但赵沐是用右手喝水,这一点我不该忽略掉。”
“我记得你当时来刑警队的时候,说破案就像拼图。但是其实,破案最难的地方在于把拼图的碎片找齐。缺失了关键的某一两块,投入再多的时间、人力,也无法拼凑完整的图案。所以,在推理前的工作最枯燥也最重要,那就是多观察,多搜集资料。”
曹飞将碗里最后的一点面条吃完,接着说,“你对李元勇怎么看?”
“他的口供您也看过了,和赵沐的对应得上。他和赵沐、高恒是高中同学,但是那时并不熟悉。据他说是因为他们不是一类人。高恒属于官二代,有点心高气傲;赵沐属于一心向学,看上去闷头闷脑;而他误入歧途,每天无所事事,其实就是个小混混。”
“毕业后高恒和赵沐都去了山门大学,然后他就没见过他们了。毕业后他从市里福特4S店的接待做起,现在是高级销售代表。三个月前在公司旁边的酒吧遇到了赵沐,听说赵沐正好想买辆车,就把赵沐变成了他的客户,关系也慢慢熟络起来。”
“据他说,他和高恒直到现在还是气场不和,所以看流星雨就没有一起去。赵沐在昨天拜托他今天上午九点半左右去帮他们开车,因为他也没什么事情,所以就答应了,但是并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情。”
“早晨六点半左右他在家里接到赵沐的电话,说高恒死了。他赶紧让赵沐报警,然后就赶过来了。因为他的嫌疑较轻,所以暂时先让他回家了。”
“我觉得有些地方还需要核实:一个是李元勇的背景调查,毕竟他是目前我们唯一掌握的知道高恒行踪的人,尽可能找到他和高恒的联系;二是想办法核查一下他早晨行踪的真实性。对了,你也可以再确定一下赵沐的惯用手,这一点对后面的判断很重要。”
“队长,您觉得有没有可能是有人把对高书记的怨愤转移在了高恒的身上,官场上积累的仇怨弄出人命的事情时有发生啊。”
“这我想过,”曹飞摇了摇头,“但是没有证据,仅凭猜测,就贸然把线索引到高书记身上还是太冒险。案件发生后,高书记也没有主动提供任何线索,估计他思虑后觉得自己没有结过这么深的仇怨。所以我觉得这件事可能和政治报复没有关系,咱们当前还是先利用好已经掌握的情况办案。”
小秦记完笔记,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向十一点半了。店内的老板因为知道曹飞的身份,因此一直没有轰他们走。两人起身离开面馆,各自回家。
小秦到家时刚好午夜,妻子早早已经睡了。
山门中学的操场周围种满了高大的法国梧桐。秋天的时候,梧桐的叶子金黄,变成一根根被点燃的巨型火柴。枝叶最繁茂的一棵树下,两个穿着校服的学生盘腿并排坐着。女生在静静地聆听男生的诵读:
现在只剩下一丁点儿了,
其余的都在一个无忧无虑的夏天里浪费掉了。
这一点儿,
恰好足够谱一支歌儿唱给你听,
恰好足够缀在一个花朵的镯子里套在你的手腕上;
或者恰好足够挂在你的耳边,
像一颗圆润的粉红的珍珠,
像一句脸红的悄声细语;
这一丁点儿,
恰好足够在一个晚上冒险赌博一番而又整个儿输光。
女生听得入迷,双目噙着泪光,慢慢将头靠向男生的肩膀。
“秀秀,秀秀。”赵沐念着闵秀的小名,从梦境中醒来。
拘留所的床板像是石头做的,起床后身体散架了一般。赵沐伸展了下身体,缓解周身的疲劳。
25岁的赵沐,身高长相都还算不错,和死去的高恒还颇有几分相似。但是因为平时表情木讷,身材也微微有些发福,气质和高恒比终究差一些,混在看守所洗漱的人群里也毫不醒目。
早餐是一个馒头,一盘咸菜,一个鸡蛋和一碗白粥。赵沐左手拿起馒头,右手夹起咸菜,不紧不慢地吃起来。远处小秦默默地看他吃完了早饭,再次验证了曹飞关于赵沐惯用手的判断。
时钟此刻刚刚指向七点半,小秦看时间还充裕,便驱车赶往李元勇住处。小区地下停车库的出口有摄像头,但是还有个可供人进出的后门,并不在监控范围内。看到李元勇的车还没走,小秦便停在隐蔽处等待。
八点十分左右,车库电梯门打开,李元勇右手提着垃圾袋从里面走出。将垃圾丢进垃圾桶后,掏出钥匙打开车门,用的同样是右手。看到李元勇的车离开了车库,小秦乘坐电梯来到李元勇的住处,轻轻敲了两下门,没有人回应。
由于阴天,楼道的光线昏暗,小秦的心情有些烦躁,又用力敲了两下。对面的屋子内突然传来狗叫声,头顶的声控灯也跟着亮了,让小秦惊了一下。
既然来了,索性问问邻居有没有可能正好看到吧。于是小秦又转向对面住户敲了几下门,也是没有回应。运气真差,李元勇可能确实是一个人住,而且对面的住户暂时还没法问话。
总不能白跑一趟,小秦又查看了一下楼层监控录像的位置,发现只要从房间旁边的楼梯间进入停车场,然后从停车场的后门出入,就能够完全避开小区监控。
小秦到局里之后,立刻把早晨观察的情况向曹飞汇报了一下。曹飞听完,并没有和小秦讨论案情,只是把早晨刚到的现场资料和法医的结论给小秦,让他好好看一下。
材料验证了曹飞的判断。伤口是凶手左手持刀垂直刺入的,而且刺入时死者的嘴被凶手的右手紧紧捂住,留下按压的痕迹。由于凶手右手大拇指按压痕迹在死者右侧颧骨位置,可以推断行凶时凶手是蹲在死者头部上方位置。
凶器上只有赵沐的指纹,死者面部未留下任何指纹。现场照片与赵沐昨天口述相符,烧烤用具、食材、啤酒空瓶等并未出现任何疑点。赵沐的血液和呕吐物经过检测,显示酒精超标严重,确实存在醉酒情况。
距离案件发生已经过了一天半的时间,并没有其他可疑人物进入警方视野,而现有的两个嫌疑人均惯用右手,问题陷入了僵局。
曹飞和小秦决定再次问询李元勇,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赵沐确实存在醉酒情况,醉酒之后再用非惯用手以那种手段杀人难度极大,而且对于冲动杀人来说,这件事非常不合理;二是李元勇事发当时独自在家,不在场证明并不可靠。
曹飞做出如下部署:让小秦给李元勇打电话,让他下午来局里配合调查;自己审讯他的同时,小秦前往4S店进行背景调查。
下午两点半左右,李元勇在小秦的引导下来到第一审讯室。五分钟后,曹飞进入审讯室,对小秦使了个眼色,小秦立刻快步走出去。
“我是曹飞,咱们市刑警队队长。”曹飞说完简短的开场白后,紧紧盯住李元勇的眼睛,“知道为什么我们又把你叫过来吗?”
“曹队,这……我可真不知道,该说的我昨天都和秦警官说了啊。”李元勇强行堆出一个笑脸。
“你觉得高恒是谁杀的?”
“这我哪知道啊,我和他根本就不熟。毕业之后我们第一次见面差不多也就是在一个月前,看在赵沐的面子和老同学的情分上,我才搭理他。”李元勇的语气中毫不掩饰对高恒的不满。但话中那种酸溜溜的感觉,明白人一听就知道其实是高恒不愿和他接触才对。
“那你觉得是不是赵沐把他杀了?”
“这,这个……应该不会吧。赵沐和他关系可一直不错,不然也不会一起去看什么流星雨啊。”李元勇脸上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警官,我还是觉得会不会是有小偷偷东西被高恒发现了,所以杀人灭口。”
“什么都没丢,只杀人,你要是小偷会这么做吗?现在我们初步把凶手锁定在你和赵沐两个人身上,如果你觉得不是他,那是不是你把高恒杀了?”
李元勇一下就被这句话弄急了,“曹队,你是警察,可也不能血口喷人啊,我怎么就成了凶手了?”
“昨天早晨五点半左右的时候你在哪?”
“当然是在家睡觉啊。”
“谁能证明?”
“这……我自己一个人在家,没人能证明。”李元勇听出话里语气不对,赶紧说,“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啊,没有不在场证明的人多了,不能就说是我啊。”
“知道高恒当晚要去露营的人,除了赵沐可就是你了。”
“这,这怎么可能?”
“根据他们的聊天记录,决定露营的时间是在前一天,也就是八月二十一日上午。根据我们的查证,高恒并没有和同事或者家人提起过这件事,而赵沐也确定只是在中午请你在他家吃饭的时候,提到了这次露营。如果不是他杀了高恒,你的嫌疑就最大了。天网恢恢,你躲不掉的。”
曹飞说完这番话,轻蔑地看了李元勇一眼,李元勇的眼珠稍向上翻,咬着下嘴唇。
有效果了,曹飞心里暗喜。高恒、赵沐有没有和别人说过行程这点其实根本无从查证,但李元勇显然被唬住了,能够让他多交待些信息总是好事。
“曹队,我都说了吧。”李元勇终于下了决心,“凶手真不是我,昨天早晨我是一直在家的。六点半左右的时候赵沐给我打电话,不止说了高恒死了。他还,还,……”
“还什么,快说!”
“他还,还觉得是自己把高恒杀死的。”
“哦?他为什么这么觉得?”曹飞发现了突破点。
“他说他昨晚喝醉了。”
“喝醉了就想杀人吗?”
李元勇支支吾吾不再说话,曹飞等了他一会,知道他现在需要一点推动,就装作不耐烦的样子说:“还有什么情况你最好快说。就算我相信他喝醉了会杀人,我的领导可不会相信,社会也不会相信。”
“而且我也可以告诉你,赵沐是用右手的,凶手是个左撇子。清醒的人换一只手那样杀人还有可能,喝醉的人不仅没有必要,而且也不太可能做到。所以谁现在嫌疑最大,你好好想想吧。”
听完之后,李元勇脸上闪过一丝极度困惑的表情,小声嘀咕:“怎么会……”
“嘀咕什么呢?”曹飞呵斥了一句。
“没没,我再想想。”李元勇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曹飞耐心地等着他,明白即将等到极具价值的信息。半晌,李元勇掏出手机,告诉曹飞,自己打电话有录音的习惯,然后将那天早晨的对话原原本本地放给曹飞听了一遍。
听到录音里狗叫声时曹飞立刻想到小秦早晨的汇报,心想:如果狗叫声核对后一致,五点半杀完人之后六点半根本没法赶回自己的住处,这样李元勇的不在场证明就成立了。
听完录音,曹飞知道了李元勇的另一个意图——提供赵沐的杀人动机。虽然闵秀这个名字背后的意义还要再经过调查,但是如果李元勇的不在场证明确认,赵沐又让李元勇对闵秀的事情保密,那么赵沐的嫌疑就大大增加了。
小秦从4S店调查完后差不多已经五点半了。有了昨晚饿肚子的经验,他直接买了两碗馄饨面带回局里。
曹飞当刑警队长这么多年,每年按时下班的日子只有个位数。当他看到小秦带着晚餐干劲十足地走进来时,像是看到了十几年前的自己。
两人将餐盒打开,顾不上吃第一口,小秦就要先汇报收获:“曹队您先吃,我说说下午的发现。今天下午问了4S店的店长和李元勇的几个同事,他们对李元勇口碑都还不错,也都只见过赵沐来找过李元勇,没有见过高恒与李元勇有接触。”
“但当我问他们最近李元勇有没有什么不对劲时,他们都提到了同一件事:那就是最近三个月里李元勇被人袭击过,而且还不止一次。袭击都发生在他晚上下班的时候,大概八点半左右吧,从地铁口到他家小区门口的一段路上。”
“那段路光线比较暗,还没有监控,平时也有些女性的钱包在那里被抢。李元勇长得高大威猛,学生时期也经常打架,这回居然每次都吃亏。因为他们销售也算是靠脸吃饭,脸被揍了就需要请假几天,简直要把他气疯了。”
曹飞停下筷子,问道:“是谁打的他?”
“奇怪就奇怪在这了。”小秦看到吸引了曹飞的注意力,兴奋起来,拍了下桌子,接着说,“据李元勇有次请假的时候描述,是个蒙面人打的他,当时经理还觉得他在瞎编。更奇怪的是,虽然每次被打得很惨,却也都只是皮外伤。”
“蒙面人好像并不想造成永久伤害,而是单纯地教训教训他。对了,最近两次就在前两周的周三,也就是八月十二号晚上和八月十九号晚上,李元勇被打得鼻青脸肿,没法见客户,那两周后几天都没有上班。”
“这个情况很反常,李元勇并没有和我提到。你好好记录一下,虽然不确定和咱们的案子是否有关联,但也是一条可能的线索。”曹飞吞了个馄饨,思考了一下,接着说,“目前事情出现了其他转机,虽然我觉得还有蹊跷,但是案子可能要结束了。”
“今天下午的审问有进展?”
“嗯,李元勇拿出了昨天早晨那通电话的录音,不但为自己提供了不在场证明,还说明了赵沐的杀人动机。”
“都核实了吗?”小秦简直不敢相信。
“嗯。先说不在场证明:赵沐六点二十五分打给李元勇的电话里听到狗叫声,”曹飞看了小秦一眼,“对,就是你去调查时他家对门住户的狗叫声,声音的一致性我让人核实了。”
“虽然那个住户也不清楚那时候他们家的狗是不是真的叫了,但是确定当时狗是在家里的,这似乎已经能证明李元勇六点二十五分也是在家里的。这样如果五点半他杀害了高恒,那么他就要在一个小时内赶回住处。”
“但是那段路一个小时回来不可能。”
“所以,李元勇的不在场证明确立了。”曹飞的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再说杀人动机,赵沐在给李元勇的电话中提到了闵秀的名字,这是关于案件的一个新的关系人,她在去年十月份已经去世了。”
“李元勇有交待关于闵秀的什么事吗?”
“闵秀是高恒在高中和大学的女友,也是赵沐的同学。据李元勇说,闵秀清纯可爱,是个万人迷,不排除赵沐暗恋她的可能。前天中午,赵沐约李元勇在自己家里吃饭,算是感谢他答应第二天去接自己和高恒回城。”
“吃饭的时候两人喝了一点酒,赵沐还说了一句奇怪的话,原话是这么说的:‘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我居然一直被蒙在鼓里。不管怎样,明晚一定要替闵秀讨回个公道。’不过李元勇说他不知道多年前的那件事情是指什么。”
“看来赵沐、高恒和这个闵秀之间是有些故事的。”
“据李元勇说,之前他只是从班级的QQ群里面知道闵秀去世了,但去世的原因并不了解。他也问了赵沐为什么这么说,但赵沐没有回答他。”曹飞点了一根烟,继续说,“你先收集一下闵秀的资料吧,看来我们还要和赵沐好好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