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真的只是凑巧?
赵司乐不相信地道:“事发前三天……我分明看到袭香和云鬟在一处密谋……云鬟竟与此事无关?”
“袭香与云鬟乐女?”女史更加不满地道,“谈何‘密谋’!袭香倒也提过。说是那天,她被红蓼泼了一身的茶,出来正好碰上云鬟乐女。云鬟乐女便劝她,说是,既然红蓼不吃你经你手的茶饮与餐食,那就不碰便是。这也是息事宁人之道。”
“只是这样?”
女史道:“还能怎样呢?”
赵无端喃喃道:“只是这样……只是凑巧?她当真毫无害人之心……”
女史闻言,忍不住出言讥讽:“赵司乐是个明白人,这确确实实只是一件小事。袭香确实是作弄了红蓼乐女,但也是知道漆树汁虽厉害,却只是损人皮肉,叫人难受几天而已,若是伤人性命,贻害无穷的事情,她是不敢做的。司乐也不必得理不饶人吧?”
赵无端怔一下,才回味过来,这女史是误认为他是为了维护自己人,就要揪住宫女犯的一点小错不放,忙道:“我正是这个意思,一点小事,谈不上害人不害人的。”
女史又道:“袭香不年轻了,相貌丑陋,又无甚才能,本就是要送去皇陵了此残生的。但事情的起因,还是那红蓼乐女不稳重,肆意嘲讽宫人,这也是她自作自受了。”
赵无端也只得道:“无论宫女还是乐女,一样都是宫中奴婢,不过各司其职,侍奉主上。所幸事情没有闹大,否则让主上知道,也都是我们管教不利。我自会约束梨园众弟子品行。”
女史显然是不信,回去后便将事情的前后经过如实上报至内侍省。
有错当罚,内侍省将袭香安排在了下一批出宫守皇陵的宫人里,并请太医为红蓼诊治。袭香本就在出宫的名单之内,所以这罚了竟和没罚一样。
红蓼表面上像是得了抚慰,可是内侍省转头又责令梨园诸位教习,在传授乐伎技艺时,亦要约束其品行,分明就是在训斥红蓼。
事后,赵无端等几位主考虽然又特地来听了红蓼弹奏,且红蓼在未受任何影响之下弹奏,确实技艺出众,但是思及内侍省的责令,众主考还是没选她。
空缺的一人由谁顶上?
一众主考,除了赵无端都提议云鬟。赵无端以云鬟技艺不精为由反对过,其他主考便让他亲自指点云鬟一下就好,还都纷纷说,“技艺不是顶重要的,弹错几个音不要紧,处事不当得罪主上才要命。”
“这个叫云鬟的,看着最是温柔谨慎,行事必然妥帖。”
赵无端失望透顶,心道,若是太上皇还在位,你们还敢说“技艺不是顶重要的”?
想当年,几百人在太上皇面上齐奏,太上皇也能听出哪个音慢了,哪根弦有些松了。
在太上皇这个行家面前,梨园乐伎自然以技艺精湛最为重要。
然而,然而……
赵无端心底也极明白,现在的梨园,早已不是太上皇李隆基的梨园了,新朝自有新朝的规矩。梨园在安史之乱中人才凋零,还能勉强保持,没有彻底散去,也是不易了。
况且,在他们这几个主考中,以他年资最浅,多说也无用。
宣布名单时,赵无端面色阴沉,可是又不得不对云鬟道:“抱上你的琵琶,跟我来。”
云鬟依言,跟在他身后,缓缓行至位于梨园东侧的素袖亭。
此亭建在高处,需得拾阶而上。台阶旁种满了黄木香,正值花开时节,翠绿的枝条上绽出一朵朵嫩黄的小花,生机盎然。
赵无端行走其间,却是步履沉重,直走到亭内,才缓缓叹出口气来,而后立在那里久久无言。云鬟只得怀抱琵琶,对着他的背影伫立。
只有微风习习,轻抚二人的衣袂。
正是盛春之时,素袖亭周围的花树上繁花簇簇,有毛茸茸的鸟儿嬉闹其间,闹得许多花瓣飘落下来,被微风送进亭内。
云鬟将手掌摊开,毫不费力便接到一片花瓣。
望着这片小小的花瓣,云鬟蓦然想到一句“花落鸟嘤嘤”;想起小娘经常对她说,她们从前经常在梨花林排演,总有鸟雀凑趣鸣叫;想起在岭南时,小娘看到鸟儿啄人们吃不完的荔枝说,贵妃都吃不到这么新鲜的,全便宜你们这小东西了……
想到这里,云鬟禁不住笑出了声。
赵无端听到,转头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云鬟含笑摇头,将手一翻,手中的花瓣悠悠飘落……
赵无端薄唇边含了一丝冷笑,低声道:“我知你为何发笑。”
云鬟似是没有听到,只是问:“不知司乐叫奴过来,所为何事?”
赵无端指一指亭中放置的凳子道:“从明天起,每日戌时,你和大家一道练罢琴后,再来这里练琵琶,我亲自指点你。”
“多谢。如此,便要有劳司乐费心了。”
“你现在的琵琶技艺还不够精湛,每天要比别人多练一个时辰。今日,你先随便弹一首,我再听一听,先说说你的不足之处。”
云鬟淡淡一笑,便捡了一只凳子坐下,一边调音一边道:“那天听红蓼姐姐单独为几位考官弹奏,她没有受任何影响,技艺果然出众,还以为她必然要入选,谁知,竟没有。”
赵无端本来一直强忍,听她主动提及,禁不住道:“这不就是你用奸计,想要达到目的吗?如今达到了,也不必如此得意吧!”
云鬟扬起脸,秋水似的眸子里,凝着淡淡的冷光,“什么奸计?什么目的?”她扬起的脸庞圆润小巧,挺秀的鼻子,饱满小巧的樱唇,无一不透着少女稚气与秀丽。
然而,明亮的眸子,紧抿的唇角,笃定的气质,又透出过人的聪明来。
赵无端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她,并没有那么天真纯净,有的是心机与手段。
很好!赵无端喜欢看到最真实的她。
“还用我说?红蓼未入选,你却入选。别人不知,我却清楚,这都是你的阴谋诡计。”
云鬟既无得意之色,亦无恼怒之相,只是淡淡地问:“我做了什么呢?漆树汁是我给红蓼涂的吗?或者司乐会说,是我鼓动袭香涂的,可是……这漆树汁影响红蓼选坐部伎了吗?”
赵无端语塞。
红蓼虽然技艺出众,但是一众主考思及内侍省的责令,是以红蓼行事不够稳重才没有选她。
红蓼行事不稳重,的的确确与云鬟无关。
“这么说,倒是我冤枉你了?”赵无端气恼地道。
云鬟不置可否,“谈不上冤不冤的,司乐又没有为难我,还要指点我弹琵琶呢!”她说罢微微一笑,便自顾自弹奏起来。
赵无端心头原本还愤愤不平,但云鬟偏偏弹的是一曲《昭君怨》。
平心而论,云鬟的琵琶技艺还算不错,这一曲弹得不仅珠玉叮咚,还委婉细腻,哀怨感伤。
赵无端听着听着,就不由得跟着乐曲想到昭君……
那昭君本为汉宫人,却偏偏做了胡地妾。他自己呢?他赵无端年少于大唐盛世,却及冠于安史之乱后,与那昭君又有何区别……
云鬟一曲终了,赵无端也满怀都是昭君“愿逐三秋雁,年年一度归”的思乡之情,更悲叹于她“胭脂长寒雪作花,媚眉憔悴没胡沙”不幸结局……
他沉吟良久,默默感叹多时才算清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