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往事

羊喜的女人拎着食盒,站在一处朴实无华的庭院前踌躇。庭院的牌匾上写着三个秀丽的大字——“思过居”,这是夫人亲手所书。羊喜的女人正想冒死进思过居,门突然开了,宫嬷嬷出现在面前。

看着那张如刀削过的凌厉瘦脸,才不过四十岁便将自己装扮得像个心若止水的老妪。这可是羊府知名的老处女,这么多年只守着夫人,死活不嫁。羊喜的女人心里暗暗叫苦,急忙打起精神上前寒暄:“嬷嬷伺候夫人辛苦了,奴婢给夫人送些七彩糕,这可是名流楼第一大厨做的,松软可口——”

“夫人要你们送七彩糕了么?”冰冷的声音打断她,眼底露出一丝鄙夷,“还是想借着送糕点,好到夫人面前撺掇些什么?”

羊喜女人吓得急忙摆手:“唉哟,宫嬷嬷言重了。奴婢只是——”

“趁夫人还没动怒,赶紧走吧。”宫嬷嬷双眼眯起,眼底没有一丝温度,“不然,打扰了夫人清修,你知道老爷做过什么。”

羊喜女人一个哆嗦,差点将手中的食盒跌落。她往后退着,脚步有些踉跄:“奴婢该死,奴婢告退!”

待羊喜女人跑得远了,宫嬷嬷冷笑一声,将大门重新关上。随着单调的“吱呀”声渐落,笼在夕阳余晖下的思过居又恢复了宁静,唯有屋顶飞檐悬挂着的铁马,在风中一下一下叮当作响。

此时,倍受打击的司马睿在马车中长吁短叹,连马车颠簸磕到了额头也没吱一声,那哀怨的小眼神看了让人心疼。贴身男仆端瑞侧身坐在一旁的矮凳上,替自家主子鸣不平:“王爷不过是想拜见羊夫人,羊侍郎何至于生那么大的气?”

司马睿皱起清隽的长眉,黯淡地摇头:“他并非为此生气,而是我提及的那个流言……”他长长叹气,眉头皱得更紧,“如今惹怒了羊侍郎,献容本就不待见我,这求亲愈发难了。”

端瑞有些不满:“他羊侍郎不过是四品尚书郎,咱们可是皇室宗亲,凭什么瞧不起人?”

司马睿急忙让端瑞噤声,声音放低:“我不过是旁支宗王,封地小,与天子不亲,在朝中也无势力。羊家却是洛阳七大世家之一,羊侍郎更是朝中肱股重臣。若不是母亲反对,这本是一门极好的亲事。”

端瑞自然也知道两家的实力对比,只得跟着自家主子一起叹气:“如今这情形,王爷不如放弃算了。反正还有其他六大世家,有的是待嫁小姐供王爷挑选。”

想起那清丽的面容,毫不做作的笑声,仿佛每时每刻都充满活力的身影,就这么放弃了?司马睿握紧了拳头,怎样都不甘心。

端瑞企图转移王爷的兴趣:“石家三小姐一向对王爷有意,石家可是开国功臣之后,又是京城第一富——”

“别说了!我绝不会考虑石明玉的。”他打断端瑞,惆怅地望着前方,仿佛看见心心念念的倩影就在眼前,怅然叹息,“满京城的世家小姐,唯有献容活得最有生气……”

被琅琊王司马睿念叨着的羊献容,此刻正坐在榻上,猛打了个喷嚏。

这里是郁山顶上的尼姑庵,名为广化庵。小巧玲珑的几排房子掩映在苍郁的林木中,格外清幽。此处距离洛阳城不远,山也不高,只要好好经营,香火定能大旺。可庵堂住持无住师太却是个极喜清净的人,除了多年来往的少数贵客,一概不接待他人。故而这广化庵的香火一向清淡。好在整个庵堂也就六七个尼姑,靠着少数几个世家供奉,也能轻松度日。

羊献容便是能被无住师太奉为上宾甚至引入私人会客堂的少数几名贵人之一。

羊献容坐在榻上,光着左脚,无住师太正为她细心地敷上草药。无住师太已年近四十,面容端庄慈悲,眉眼极秀美。只是眉间总笼着一股淡淡的忧伤,将她典雅的丽色冲淡不少。她在献容白皙的脚背上缠纱布,一边说道:“真是奇怪。这条山路只通往广化庵,素来平安无事。居士们夜间行路也从未遇过劫匪,怎么今日你竟会碰上?”

献容正在喝水,猛灌了一口,却被呛到了,不停咳嗽:“人倒霉了,喝凉水也会塞牙。可能我就是背运而已,等会儿去佛前上炷香,去去霉气。”

无住师太轻拍献容的背为她顺气,嗔怪道:“瞧瞧你,高门大户的小姐哪像你这个样子?坐没坐相,笑起来也不肯用帕子掩一下,连喝水都这么心急火燎的。”

献容撇了撇嘴:“我何必要与旁人一样?”

看到无住师太担忧的眼神,献容轻轻握住她的手:“师太不必为我担心。母亲希望我能自由随性,不必拘泥于陈规旧俗。就算必须嫁给士族,但我起码能在士族公子里自由选择。这些都是母亲帮我争取来的,为的就是希望我日日开心。”

“你……”无住师太眉间飘过一丝怅然,神色有些黯淡,“但愿,她没做错。”

献容收敛住嬉皮笑脸,正色道:“她没做错,因为我真的很开心。”

无住师太嘴角露出一丝宽慰的笑意,问道:“救命恩人是谁,你真的不知道么?”

想起那袭飘逸的青衫,献容遗憾地摇头。

无住师太轻轻在她额头上打了个爆栗:“你个小糊涂虫!”

献容四仰八叉躺在榻上,惬意至极:“天色已晚,我的脚又受伤了。索性就在师太这里住一夜再回去吧。”

无住师太只得点头,叮嘱道:“需得让羊秀回去禀报一声。”羊秀就是献容专属的车夫,对献容忠心耿耿。

无住师太端着药箱出去安排晚膳,屋中只剩献容一人。她从袖袋里拿出那枚造型怪异的狼牙簪子端详,眼前闪过初见面时,那人手按长剑英气勃发,阳光剪出的侧影轮廓分明。他拔剑与黑衣人相斗,挥舞出的剑花仿若星雨,洒脱利落。

献容在榻上翻个身,反复看着手中的簪子,轻声自语:“真的很不一样呢,跟那些涂脂抹粉的王孙公子比起来……”

此时的献容尚是懵懂。她并未醒觉,在那俊俏男子打败黑衣人的瞬间,他已进驻心间,再难抹灭。

而此时,被羊献容惦记的青衫男子阿曜在洛阳城一处豪宅内,也在反复翻看着一样东西。他坐在几案前,眼睛紧盯着手中一个锦袋。从四角的磨损程度可以推测,这锦袋已跟随他很多年了。他慢慢打开锦袋,如珍似宝地拿出里面的东西,摊放在几案上。是一块翠色的衣角和撕成条状的同色布条。衣角和布条皆已陈旧,染有锈迹一般的血痕。

阿曜看着眼前旧物,思绪如浪涛翻腾,回转到五年前那个他永远铭刻在心的日子。

一处荒弃的破庙内,十五岁的他嘴里咬着一截树枝,满脸痛苦趴在稻草丛中。他身穿一身晋军士兵服,衣服并不合身,挂在他尚未发育完全的身上有些空空荡荡。衣服上到处是发黑的血迹,发出一股难闻的恶臭。他已好多天没洗澡了,又在尸坑里爬过,可最让他窘迫的是,他肮脏的肌肤和浑身的恶臭不得不暴露在一个干净漂亮的小姑娘面前。

可他没得选择,他必须靠眼前这个小姑娘救命。他的左侧腰间插着一截箭杆,箭簇深入肌肤,稍一牵动便疼得额头冒汗。

小姑娘手持匕首,不停地在伤口周围比划着画圈圈,却怎么也下不去手。她只有十二岁,见到这满身血迹没昏倒已经算是胆子够大的了。让她把箭簇挖出再疗伤,这么浩大的手术她从未做过。

一旁的阿乐急了。他身量粗壮,那件晋军士兵服套在他身上还显小了。他满身灰土和血迹,正按住阿曜的肩膀以免剖开伤口时他挣扎。见女孩迟迟未动手,阿乐恼火:“你行不行啊?”

阿曜从嘴里吐出树枝,为女孩开脱:“她才几岁,血都没见过,怎么下得了手。”

阿乐重重哼声:“是她自己说会医术的。刚刚还说得好听,怎么见到血就不行啦?”他扭头对小女孩吼,“喂,你要是治不好我兄弟,我就——”

不料小女孩瞪起杏眼,气势汹汹地打断他:“你住嘴行不行,吵得我头疼!”

阿乐被呛到了,抬手指着她“喂喂”了好几声。有没有搞错,她可是肉票,却一点都没有身为肉票的自觉性。一定是他还不够凶。阿乐依着小时候见过的村里恶霸的模样,将眉毛一拧,双目圆瞪,让声音充满恐怖气氛:“喂,你这小丫头,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没想到人家小姑娘压根没好好听他说话,仍是死死盯着伤口,自顾自说着:“我有练过的,不过,是在小狗身上……”

阿乐吃了一惊,忘记了想要恐吓她:“小狗?!”

阿曜疲倦地对女孩摇了摇头:“算了,别勉强了。”他忍着痛扭头看向阿乐,“阿乐,你来帮我吧。”

情况紧急,也只能如此了。阿乐想从女孩手中拿过匕首,女孩却不肯将匕首还给他。阿乐心里一紧,难道她想拿着匕首反抗?

阿乐弓起身子,想要扑上女孩夺匕首。女孩却没看出他的意图,颤抖着声音说道:“不行,箭头上带倒钩,你不知道如何避开血管和筋腱,更会误事。”

听着前面几句,阿乐知道女孩没有据匕首以反抗的心。警觉的心刚放下,又被最后一句激得差点跳起来:“我误事?我还不相信你呢,说不定你想下手杀我们——”

阿曜急忙拉阿乐的袖子。这动作扯到了伤口,又渗出血来。阿曜忍住痛对阿乐使了个眼色,阿乐只得住口。当下之际,跟个小女孩置气没有任何必要。

女孩紧盯着阿曜侧腰上的箭杆,猛吸一口气,将牙咬得蹭蹭响:“算了,还是当成小狗吧。”

阿曜扭头看她:“喂,你把我当成——”

话音未落,女孩已将地上的树枝重新塞进阿曜嘴中,然后一刀猛地划下去。一声惨叫震天响起,差点掀翻破庙本已破败不堪的屋顶。

耳边还残留着那声惨叫,五年时光已是荏苒流逝。如今的阿曜身穿精致锦服,头发梳成髻盘在头顶,浑身干干净净,谁能将他与五年前那狼狈不堪的逃犯联系在一起?他看着手中陈旧的碎衣角,哑然失笑,眼里流出难得的温柔神情。将碎衣角小心装入锦囊,再小心绑好带子。正要放入怀中,肩头搭上了一只男人的大手。

阿曜的神情立刻变了。他没有回头,扣住来人的手腕想要甩开。不料来人力大,立即摆脱束缚,反手再扣住阿曜的手腕。阿曜仍不回头,手肘向后猛击,那人却是早有提防,侧身避过。两人你一招我一拳熟练地对起招来,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

五年前,晋阳城外的匈奴大军。营帐外的空地上,两人也是这样打得难解难分。只不过,那时的他们身穿褴褛的奴隶服,头发乱如鸟窝,浑身脏兮兮臭烘烘。

匈奴士兵们围成大圈,篝火照出他们的亢奋,对着圈内两名以命相搏的奴隶大声呼喝。早有人设起赌局,押阿乐赢的和押阿曜赢的五五对半。军中无聊之时,他们便会强迫这些奴隶对打,以此取乐。胜利之人能换来更好的食物,并被编入前锋营。届时上了战场,他们要担当最危险的炮灰任务。这是个九死一生的活儿,但所有奴隶都拼了命想跻身入前锋营。原因无他:只要活下来,就能从此摆脱奴隶的身份。

少年奴隶中,阿乐和阿曜胜绩最多,所以今晚将两人从不同营地中带出,让他们对打。

阿乐拳技不如阿曜,却胜在力大,又比阿曜大上一岁,挨几拳不在话下。他硬挺挺受了阿曜一拳,借机一把钻入阿曜腋下,将他的腰部揽住,猛地举起。阿曜个高身轻,被摔在地上。他挣扎着想要爬起,阿乐俯身按住他,在他耳边轻语:“明日就轮到我们上战场了,我们这些人都要被赶在最前头,你难道甘心为匈奴人挡箭?”

阿曜愣了一下,挣扎的力道顿时减弱,轻声道:“只要活下来,就能得自由。”这是他上战场的唯一目的。

阿乐使劲按住他,低头冷笑:“居然相信这种鬼话。这些天你见到哪个奴隶活着回来?”

阿曜愣神,没再挣扎。他怎会不知,奴隶们能生还的几率连一成都不到。可是,想到灵儿,他眼神一黯:“做逃兵也是死!”

阿乐露出一个不易觉察的笑,声音放得更低:“我有办法,我们一起——”

阿曜趁着阿乐分神,猛地将他从自己身上甩下,又灵活地一个翻身压住阿乐。周围那些押阿曜赢的士兵大力鼓掌,发出阵阵叫好声。

阿乐躺在地上疼得皱眉,忍痛把话说完:“逃!”

阿曜对着他面门挥拳,拳风呼呼,落到阿乐脸上时却是虚着。他扼住阿乐脖颈,顺势将脸俯下,贴在阿乐耳边轻声问:“我们今天才认识,还是在这摔跤场上。难道你不怕我去告发?”

两人之前一直听到对方名字,因为不时会听到对方在拳场上取胜的消息。两人也心知肚明迟早会在拳场上见面,早已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感。可阿曜怎样都没料到,第一次见面,对方竟向他说出这么大的秘密。

阿乐仍躺在地上,咧嘴笑了笑:“难道你喜欢一辈子做奴隶?”

阿曜愣住,眼里闪过不甘。趁他失神之际,阿乐猛一翻身,又将阿曜压在身下。场上押阿乐赢的士兵兴奋狂叫:“揍死他!揍死他!”

阿曜躺在地上,眼里闪着精光:“为何要带上我?”

阿乐一拳挥下,阿曜贴身将他死死抱住,两人开始近身肉搏。阿乐贴在他耳边,一边喘气一边轻笑:“这里只有你我实力相当。一起逃,胜算更大。”

阿曜还在思索,阿乐已经放开了他。阿乐站起身,对周围士兵喊道:“我们平局!”

士兵们爆发出不满的“嘘”声,阿乐不理睬周围这些闲得蛋疼的人。他知道明天就要上战场了,匈奴人不会在此刻惩罚他们。阿乐对阿曜伸手:“我叫阿乐,你呢?”

阿曜握住阿乐的手,顺势站起:“阿曜。”

阿乐咧嘴,笑得憨憨:“我是羯人,你呢?”

阿曜眼神黯淡了一下:“汉人。”

那一年里发生了许多事。匈奴五部作乱,与晋军在晋阳城外对垒,大战一触即发。晋国将匈奴大单于刘渊留在洛阳做人质的长子刘贺带到战场上,企图以此做威胁,让刘渊退兵。不料刘渊竟亲自执弓,将自己儿子射死,省去了未来无尽的麻烦。如此心狠手辣,不但令晋国朝野上下震惊,连匈奴这边也胆战心惊,再没人敢对刘渊说个不字。

可对十五岁的阿曜和十六岁的阿乐而言,这一年最大的意义只有两个。

一:两人结成了好友。

二:认识了一名十二岁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