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琅琊王

赌场中闹哄哄的,一群赌红了眼的人围着押牌九,吆五喝六的声音此起彼伏。一旁雅间内,羊喜身穿丝料考究的玄色长衫,袖口上绣着一只羊,正对着一位富态的中年商人作揖哈腰:“真不知该如何报答您老的大恩大德。都怪我这只烂手,真是晦气。要不是您老帮衬,今儿我就回不去了。”

富商笑着虚扶了扶,口中却是毫不客气:“那老弟打算怎么报答我呢?”

果然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讨债来得好快。羊喜打落门牙往肚里吞:“但凭您老吩咐。”

富商招呼羊喜凑近,低语道:“我家小主人看中了贵府大小姐。他想上门提亲,又担心羊侍郎的威名。若是能先说动羊夫人,这门亲事就有望了。”

羊喜愣了一下,颇有些为难:“可是,夫人已经多年不管事了,整日待在屋子里吃斋念佛,连我都难见上一面。”

“再怎么不管事,自己女儿的亲事还能不管?”

羊喜想了想:“这倒是的。夫人谁都不见,也只有大小姐能见到她。”

富商再进一步:“你可是羊府管家,只要能安排我家小主人与羊夫人见上一面,这里欠下的赌资全着落在我身上,另外再奉送一万钱做谢礼。”棒槌和糖果,你自己看着办吧。

羊喜为难,又难挡一万钱的诱惑,只得咬牙点头:“敢问贵主人是哪一家大族?”

能为七大士族做管家,即便身为奴仆,也非寻常人。尤其重要的一点是,牢牢熟记洛阳城内所有世家的谱系和千丝万缕的姻亲关系,免得客人上门时得罪了不该得罪的,或者没眼色领进了打秋风的主儿。

富商故作神秘:“你安排好了,自然会告诉你。”再挤了挤眼,“放心,我家公子定配得上羊府大小姐。”

羊喜满怀心思地回去了,一路上不停盘算。大小姐这样的身份,能嫁的只有七大世家中的其余六家,而且必得是嫡出公子。可琅琊王氏的嫡出公子要不已婚配要不年齿尚小。渤海石氏倒是有适合的,可羊玄之看不惯石崇与王恺斗富的奢靡派头,对石家向来冷淡。晋陵杜氏这几年在朝中渐渐势微,大小姐嫁过去只怕要吃苦头。太原王氏却是风头太盛,王家男子大都尚了公主,只怕看不上羊家小姐。剩下陈郡何氏和阳夏谢氏倒是有未娶的嫡公子,不过听说没啥成器的,只怕自家老爷又看不上。

再有就是一堆数不清的司马。司马懿司马昭司马炎,且不说这祖孙三代功绩如何,生儿子的能耐就不是寻常人能比的。司马懿有兄弟八人,儿子九个。司马昭弱一些,活到成年的儿子只有三个。不过他儿子司马炎很给力,生了二十五个儿子,活到成年的也有八个。唯有当今天子,白痴皇帝司马衷,因为皇后贾南风彪悍,至今只有一个不是皇后所出的太子司马遹。这么多司马,子又生孙,代代累加,至使姓司马的亲王就有不下百位。这些宗室为了拉拢门阀大族,往往求娶世家小姐为妻。

羊喜迅速将洛阳城内未婚且有意与羊家结亲的司马王亲们数了一遍。

实力最强的便是人送外号“孔雀王”的成都王司马颖。他是当今天子晋惠帝的异母弟弟,晋武帝的第十六个儿子。此人是洛阳文艺青年们的时尚标杆,行走的活动衣架,受热捧的盛况不下三十年前的潘安。当然,人家也确实有傲娇的资本:在晋武帝诸多儿子中,他的封地与势力最大。颜值虽算不得司马家中最好看的,但三分长相七分装扮。加上显赫的身世,只要露一露亲民的微笑,走到哪儿都能自带光环,实力圈粉无数。

“孔雀王”在洛阳风头最劲时,本看不上羊家小姐,他想联姻的是更有势力的太原王家。但去年发生了一件事,让司马颖的美好设想落空了。

贾皇后的亲外甥贾谧为太子司马遹讲学,态度极为倨傲。司马颖当时在场,厉声呵斥贾谧。贾谧不敢当面得罪王爷,却在背后找阿姨贾南风打小报告。于是丑胖皇后借着皇帝之名下诏,封司马颖为平北将军,让他去镇守与匈奴部相邻的邺城。

邺城在洛阳以北五百多里,乃曹操曾经的都城,与晋阳同为北方重镇。不过王家不肯让女儿远嫁,这桩婚事泡了汤。司马颖去了邺城大半年,开始殷勤地给羊玄之来信,字里行间有那么些许我愿意屈尊娶你家女儿的暗示。

以成都王的背景配羊家实在是绰绰有余,换成旁人早就偷乐不已,上赶着定下亲事来。可不知为何,羊玄之对孔雀王却不太待见,司马颖几次来信暗示,羊玄之一直充傻装楞,不肯给个实话。

这位打算走夫人路线的神秘贵公子,会是司马颖么?

还有近来跑羊家跑得最殷勤的琅琊王司马睿。这位跟当今天子的血脉可就隔得远了,只有个王的头衔和山东很小一块封地,在京城权贵中只能算末流。可挡不住人家颜值超高啊,司马颖挖空心思靠着最时尚最华丽的衣饰也仅能将将与之齐平。大小姐这般年龄的女孩大都是颜控,小姐自己若是动了心,老爷夫人也得顾及她的想法。

不过司马睿从来都是走正统路线,老老实实一趟趟拜访老爷。让他拿出一万钱来贿赂管家,这可不像是他的行事风格。

掐指数着司马王亲,羊喜突然想到了一个在洛阳贵族圈内极少提到的名字:齐王司马冏。这位备受冷落的王爷其实与自家小姐的渊源更深,这就要说到一桩往事了。

齐王司马冏是当今天子的堂弟,他父亲司马攸是先帝司马炎的亲弟弟。司马攸此人值得书上一笔,因为他的地位相当微妙。读过史书的都知道,大权谋家司马懿将位子传给了长子司马师。司马师继承乃父的权谋与果敢,进一步压榨曹魏家的生存空间。可以这么说,没有司马师,司马炎就难以如此顺当地创立晋朝。本来天下该是司马师这一脉的,可司马师没儿子,于是他弟弟司马昭便将自己的次子司马攸过继给了哥哥。司马师的夫人就是出自羊家,后来被司马炎封为景献皇太后的羊徽瑜。她是司马攸的养母,年老后由司马攸供奉,视之为亲母,极为孝顺。

羊献容刚出生不久,羊皇太后便跟自己的侄子羊玄之提出,让司马攸的儿子司马冏与羊献容定亲。对老太后来说,孙子娶侄孙女这是亲上加亲,天造地设。羊玄之自然不能否了老太后的心意,于是两家交换庚帖定下亲事。不料此事被先帝司马炎知晓,他说自己早已为侄子选定了晋陵杜氏的六小姐,赐婚诏书第二日便颁发了出来。皇帝如此简单粗暴干涉两家的亲事,司马攸和羊玄之能咋办?只好退还了庚帖,再也不提此事。后来司马攸病逝,司马冏承袭齐王爵位,才十四岁便被武帝赶到封国。这十年间除了祭祀偶尔回一趟洛阳,几乎不再踏足京畿繁华之地。

羊喜知道齐王司马冏跟老爷常有书信往来,他回洛阳时也会来羊府拜访。如今的他已有二十五岁,虽然颜值不如司马睿,时尚不如司马颖,却另有一番独特魅力。许是因为多年寄情山水,吟诗作画,弹琴酣歌,他有股子艺术家才有的狷狂俊侠,就像竹林七贤之首的嵇康。听说他的王妃,那位先帝配给他的杜家小姐与他一向不睦,前段时间病死了。齐王这年纪了还没孩子,正妃之位空悬,倒是挺让洛阳的世家们心动。

这位在朝堂上地位颇尴尬的齐王,会想要再续前缘么?

羊喜怀揣着各种猜测走到羊府大门前,见一辆考究的马车停在门口。羊府大管家立刻从马车的徽标上认出,琅琊王司马睿又来跟自家老爷套近乎了。这位旁支王爷身份不如司马颖司马冏,只能靠勤快来打动未来老丈人。

门房告诉羊喜,老爷正在锦献山房招待司马睿。羊喜忍不住吃了一惊。锦献山房是羊玄之的私人书房,位于府中最好的中心位置,一小片挖湖堆出的山坡上。坐山临湖,林木清幽,羊玄之一年中足有半年歇在此处。老爷喜欢清静,没他吩咐谁都不许靠近锦献山房。只有夫人和大小姐,还有被邀请的至亲好友才能入内。

如今琅琊王居然能进入羊玄之最私密的领地,看来老爷对他已是另眼相看。

羊喜想起自己身上背的债务和那一万钱,不由焦急起来。不过现在还没到最后时刻,大小姐的婚事老爷不能完全做主,还得看夫人的意思。羊喜望向府中一片最朴素不过的庭院,那是夫人居住的思过居,心下不停翻转着念头。也许,该让自家女人出马,想方设法去套一下夫人的口风。

锦献山房内,地上铺着梅兰竹菊图案的绒毯,博古架上摆着奇骏的玉石盆景,高几上一尊青釉梅瓶,斜插了几支造型独特的松枝,长几上还供奉了一尊青铜菩萨。这些彰显主人高雅品味的物件还不算什么,最名贵的当属墙上一幅长卷山水画。那可是当世名家齐王司马冏的画作,王公贵族向来一画难求。

两名总角小童正在书房一角煮茶。一人为明炉扇扇子,一人搅动着茶壶中的茶团碎末,按顺序往里加入葱、姜、桔子皮、薄荷、枣和盐等调料一起煎煮,空气中隐隐可闻一股淡雅的香气。这个时代,茶不是泡出来,而是用各种调料一起煮着喝。桌子椅子也没出现,而是跪坐在榻上,用矮几放置东西。这些风俗传入日韩,一直延续到现代。

小童将烧开的茶水用滤网倒入青瓷茶碗,恭敬地放在两侧几案上。端坐榻上的司马睿和羊玄之以宽袖遮面,宁神敛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茶水。

琅琊王司马睿今年十九岁,身穿玉白色流云袍,白玉冠束了一半发髻,另一半长发垂肩,被窗口照射入的阳光笼了一层淡淡的银色光辉,更显神采飘然,皎如玉树,仿佛那些画卷中的魏晋风流士子都是照着他流光溢彩的神韵而作。不过他五官虽美,却是略显阴柔。气度虽雅,眉宇间尚未脱却青涩。可这个时代偏偏欣赏男子的中性之美,司马睿在洛阳城中便有第一美男之誉,出门时常会被大胆的女子们围观,朝他马车上丢桃啊杏啊花啊。这种盛况,唯有三十年前的潘安和时尚风向标司马颖享受过。

他的祖父司马伷是司马懿的庶子。司马炎受禅代魏时,司马伷出力甚多,被封为琅琊王。父亲司马觐碌碌无为,在司马睿十五岁时过世,司马睿年纪轻轻承袭了琅琊王爵位。他温厚有余而魄力不足,加上跟当今天子只是隔了两代的堂房兄弟,实在算不得什么显赫人物。与实力派的司马颖相比,他求娶羊献容实在弱了些。但他与朝廷不亲,反而是羊玄之看中的。如今朝局暗流涌动,离开政治中心越远,反而越安全。

羊玄之四十岁上下,剑眉星目,丰神隽朗。留着精心梳理的山羊胡子,身穿魏晋时期士族男子常穿的玄色宽衣大冠,浑身一派儒雅气息,掩住了内里杀伐决断的凌厉。他将茶盏放回几案,不动声色地看向司马睿,再次确认他刚刚听到的话:“拜会下官的夫人?”

司马睿拱手作揖,竭力以动作的优雅掩饰内心的不安:“正是。小王来贵府多次,却未曾拜会过羊夫人,难免失礼。故而……”

羊玄之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看向对面略显局促的年轻人:“琅琊王怕是听到了什么流言吧?”

司马睿果然露出尴尬的神色,急忙摆手:“不是,不是。”

看到羊玄之根本不信的表情,司马睿自己泄了气。他年轻沉不住气,不打自招:“羊侍郎不必为此烦心,总有些小人爱嚼舌根……”他顿了顿,犹豫片刻方才说出,“只是,羊小姐是羊夫人亲自教养长大……家母耳根子软……”

总角小童将第二碗煮好的茶放在羊玄之和司马睿面前。羊玄之轻笑一下,端起茶盏慢悠悠喝了口茶:“王太妃也是爱子心切。我家献容无才无德,哪敢高攀琅琊王府?”

这句话等于宣判了司马睿的死刑。司马睿面色顿时煞白,慌忙站起:“是小王说错话了。”心中暗暗着恼,他求娶的是献容,未来丈母娘是怎样的人,他根本不在乎。可母亲非得以那滑稽可笑的流言反对他提亲。他只想见一见羊夫人,谣言不攻自破,他就可以说服母亲了。可是没想到,只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竟得罪了未来丈人。眼见得颇有把握的婚事一下子变得前途渺茫,司马睿恨不得把舌头吞回肚子,就当从没说过这句话。

羊玄之没有言语,只是端起茶盏,以茶盖轻轻磕碰碗沿。司马睿立刻明白,他已是不受欢迎人士了。沮丧地压下满心失望,他尽力维持着王亲风范,对羊玄之行礼:“侍郎今日在朝堂上忙了一天,小王不便打扰,日后再来拜访吧。”

羊玄之站起身,做一个标准的世家送客手势:“琅琊王,请。”

羊玄之恭敬地将司马睿亲自送到羊府大门,他是宗亲,这个面子不能不给。眼见得琅琊王府车驾缓缓驶离,羊玄之转头对羊喜吩咐:“日后琅琊王再来拜访,迎到崇正堂。”

羊喜点头哈腰答“是”,禁不住一阵窃喜。崇正堂是正房大堂,身份尊贵的宾客皆在此受招待。看似琅琊王是羊府极尊重的客人,但也摆明了羊玄之的态度:琅琊王出局了。莫名端掉这么强有力的竞争对手,羊喜高兴之余,开始筹划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