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暗礁上

指针一直指着西南西已经28个小时。我在船钟下擦亮一根火柴时,短针指着4。假定船速是8节,我应该距离预定黎明登陆的岩礁东端不会太远。如果看不见任何地标,也会有10小时的白昼时间去寻找位于环礁西面的舄湖入口。

在过去的28小时,我只采用航位推测法航行,就像个瞎子在偌大的足球场上摸索着寻找足球。从高雄出港到现在,太阳一次都没露过脸让我核对一下船位。

航位推测法是在看不到地标或天体的情况下,根据船只在全部航程中所跑的里程来找到船位。这个方法简单到任何簿记员都能做到。对我来说,如果只有一条直线航道,要求精确定位所必备的专业知识,是风和洋流所造成的额外推力。没有风,从台湾海峡下来的洋流有多强劲?我无从得知,所以也无法估计实际的船位到底偏离了航线多远。

根据航海指南,每年这个时候,东北季风一定会以最强的力道从台湾海峡呼啸而下,在暗礁上激起一波接一波惊涛骇浪。这里的浮游生物只要一被扰动,即使是在水桶里,都会发出荧光;在黯夜里,牠们一定会在浪花里闪闪发光,从几浬外都能看得见。

但是,东北季风在那里?只有源源不断由南向北而来的滚滚波涛。打到礁岩上会变成浪花吗?它们来自南方,而我正在寻找的是向北的岩礁。这些长长的滚浪是怎么来的?会是台风吗?

台湾在戒严法之下,气象报告被归入战略信息。任何有关台风的报告,只会在可能为岛内带来灾害的24小时前被宣布。我离开高雄之前,没听到任何有关台风的消息。8个小时前接收到香港气象台的台风警报,我画出了台风路径,它会横切过我们的航线;但如果我推测的船位是正确的,在它对我们造成损害之前,我们应该已经安全进入舄湖了。

无法进行任何观测,我怎能确定自己所在的位置呢?除了滚滚浪花,唯一的地标是沙洲上的三棵椰子树。但愿黎明时,能见度能好到让我看得见它们。沙洲离我们只有10浬了。

也许我应该依照那些东沙老手的惯例,放弃寻找沙洲,改道去南澳灯塔。那样的话,等我再度航向环礁时,会对船位较有把握。但那会导致任务目标落空,对总船长所要推广的鲔鱼延绳钓天文导航重大计划,又会造成怎样的影响?再说,我要是真转向去南澳,需要花上30个小时,还真有可能一头撞进台风气旋里。

真希望黎明时分,云层能暂时散开一会儿,那我就能看一眼太阳,或看见礁岩上的破船和椰子树。

我又看了一下时间,已经出海29小时,岩礁应该就在正前方,我放开了离合器。

引擎加速,船却停了下来。我测量四周的水深,铅锤直上直下,落不到底;但这并不意味着什么。我可能离岩礁还有好几浬,也可能正紧挨着它,反正都是在深水区。总船长说过:「等你能测量到底部时,就已经在礁岩上了。」

等待黎明的时刻,我祈祷太阳能露出脸来。我只需要看它一眼,只要几秒钟就好。

在得知台风之初,我有三个选择:返回高雄、转向去南澳灯塔,或继续航行。因为我已经跑完三分之二的航程,回高雄或去南澳,反而会让我们在海上待更久,并增加跑进台风气旋里的可能性。我怕在公海上被台风逮住,也知道不少可怕的故事。

我决定继续未完的航程,但也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假如天亮后还看不见沙洲,该怎么办?是该继续寻找,还是转去南澳修整?回航或去南澳都得花超过一天的时间,那肯定会被台风逮到。如果要继续寻找舄湖入口,那只能在白天才行。就在我们寻找的时候,台风持续逼进。我能驶得越靠近,找到环礁所花的时间就越短。

我把离合器推了回去。

让船慢速跑了大约十分钟。每过一秒,我就越紧张。最后,我把离合器拉了出来。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用手摸索着走到船头,连下面的海水都看不到。爬上桅杆,还是什么都看不见。我爬下来测量水深,还是探不到底。海面如此平静,我感觉那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环礁在那儿?难道我们根本已经错过了?

我接上离合器。

但,风险太大了。我放开离合器。还是接上再跑一阵吧。放开,再接上…我都记不清来来回回多少次了…

突然感到脚底一阵轻微的颤动,我立刻拉起离合器。船继续向前推进,我打个倒车。四周的海水突然涌了上来,船减速飘流,我感到一阵颠簸。接着,我听到桅顶传来一声绝望的叫喊:

「暗礁!」

船突然在螺旋桨疯狂倒转所激起的乱流中停了下来。

我身上所有的毛孔都张开了,感觉好像有成千上万根针在戳着。我把油门推到顶。周遭的大海像一根巨大的荧光管般亮了起来。船一动也不动,它被牢牢卡住,只能坐在火坑里咆哮着。

我把离合器向前推,又反向转动舵,依旧没有反应。我近乎绝望,像条吞了钩的旗鱼,死命地想甩掉嘴里的鱼钩;又像被拉上甲板的鲨鱼,奋力甩动尾巴想重回水中。我把离合器向前推又向后拉,把舵向右转又向左转,上上下下地乱踩油门,直到再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做些什么。

「动一下!动一下吧!…」我喃喃自语,直到嘴巴再也发不出声,舌头紧贴着上颚,只听到一支榔头在敲打我的头。我的头一阵刺痛,手不停地哆嗦,指头麻木无感,全身泡在冷汗里…。这时,有个声音猛然把我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拉出:

「船长,我们该怎么办?」

你没看到我正在做什么吗?你没看到它没有反应吗?这里既不是沙滩,也不是泥滩,是珊瑚礁。该怎么办?我无法思考,丧失理智,只能装聋作哑。

我的大副一直绕着甲板测量周围的水深。每测一次,就喊出一个数字。有什么用?我们被卡住了。我只注意到他报的数字一次比一次小。

潮水正在退去,也带走了脱离暗礁的希望。

「我们何不…?」

「我怎能…?」

「我早该…」

天终于破晓,从水平线上拉开了一场色彩缤纷、生动无比的热带展演,不但将水面渲染得金光闪烁,还像在天幕上放了一把火,而我们的船就高高地搁在这张金色地毯的边缘。霎时,一个火球弹出了水平线。就在升起的剎那,转变成光灿灿的圆盘,高悬在清晰的水平线上。该死的!怎么不早点露脸?它给了我一次用六分仪观测的完美机会;但,我已经知道自己所在的位置。我就在东沙!

太阳在跟我开玩笑吗?

但,能怪太阳吗?只能责怪自己。

要是我只是等待…

要是…

耀眼的光芒逐渐消退,地平在线出现一支有如黑色尖峰林立的小型船队,正如《沿海航行手册》上叙述的:「…环礁东北侧有成排的船难残骸,那可以充当岩礁上的指向标。」

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破船,散布在我视线所及的南边。它们是我的前车之鉴。集体遭难感觉,总比单独就刑好一点吧?

打翻了牛奶,哭也没用。我告诉自己:搁浅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大多数鲔钓船都曾搁浅过。我就跟老头子在鹅銮鼻灯塔下面搁浅过,连美国船长白眼眉也在沈家门水道上搁浅过。

我们只要等待下一波涨潮。幸好有潮水。我再检查了一遍,船身没有漏水。

我们的厨子一直保持着冷静,就在船员无所事事地等待时,他已经准备好了早餐。他对我说:「先前船倾斜得很严重,根本不可能作饭。」一顿丰盛的早餐后,我的知觉恢复了,下令[JS1]放下救生筏,载着锚朝大海划去。

「这里有好多海参!」轮机长在救生筏上大叫:「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海参。看!牠们长得像海藻。我们趁着等涨潮时采一些带回基隆,可以发一笔财。」

「别尽说废话!继续划!」

我不得不承认,我从没看过任何比环礁湖更美的景色。凝视湖里的海水,就像透过清澈的玻璃或万花筒看见一座暖房,海藻在高低起伏的珊瑚礁上优雅地摆动,像岩石地带被春日微风吹拂过的青草;形形色色的鱼,成群结队在水草间悠闲地漫游。

海底没有泥巴可以扎锚,只好把它埋起来。它能抓得牢吗?

下午三点左右,两个小黑点出现在环礁湖西北方的地平在线,逐渐变成两艘平底小划子。四个棕褐色的裸体船民爬上我们的主甲板。他们黝黑潮湿的皮肤酷似海狮;脸上浓密的胡须,看起来像深山里的野人,头发常年被海水漂白成了浅棕色。除了胯上围着一条毛巾,他们赤身露体,却在脖子上挂了一对手工木雕坠饰。这想必就是总船长提到的琉球潜水员。

「你们从那里来?」领头的潜水员操着日语问,声音沙哑像头海狮。

「高雄。」厨子充当翻译用日语回答,接着转头对我说:「一口蹩脚日语,不知道是那儿学来的。」

「有带补给品来吗?」

「有啊。」

「第一次来东沙吧?」

「是啊。」

「你,船长?」他指了指我。我点了点头。「这回跑了几条航线?」

「一条。」

「一条航线?」这个琉球潜水员不可置信地再问了一次。我又点点头。只见他竖起大拇指说:「一级棒!」

什么一级棒?他在嘲笑我吗?

凯普曾对我说:「如果你设定一条航线对准一块岩石,能命中它的机会近于零。」

凯普.包许哈特船长是我的航海导师。他是在挖苦我,或试图告诉我航位推算法是多么不可靠吗?唉,他错了。

假如我哥在这儿,他会对我说:「你的麻烦就是你总是拿不定主意!」他对我说过:「相信你最初的灵感,不要优柔寡断!别让你的自负影响了你的判断!」

「看到那个没有?左边高高的那一个,」那个裸体潜水员指着成排的破船对我说:「我的。三年前。」接着摇头说道:「变换航线太多次。你的船有漏水吗?」

没等我回答,他拉起木雕坠饰盖住眼睛,原来这是一付茶匙大小的护目镜。接着,他跳进水里不见了。当总船长对我谈起海藻潜水员时,我以为他指的是戴着铜制头盔的专业潜水员。过了好一阵子,潜水员从我们抛锚的地点浮出水面。

「锚不行,」他叫着,然后游回来爬上船说:「勾不住。我把它重新勾在一块岩石上,等高潮时一定下得来。我们在环礁里面等,如果有需要,点把火,我们就会过来。」

这些琉球人来得快,去得也快。

当务之急,我必须准备让船浮起来。时候一到,船需要的水多多益善,也就是说现在必须减轻船的重量,那就得把船上的淡水和一部份燃料丢弃。

我怎么早没想到这些?如果一搁浅时就这么做,可能已经脱离暗礁了。当时我只想着:那要耗费多少成本?

根据我以往的经验,脱离搁浅状态从来不是问题。但,那些地方的底部不是泥滩,就是沙滩;这次却是坚硬的珊瑚礁。

丢掉所有的淡水后,我抽掉一些燃料油,只留下够回程用的。我心想,那该死的营业处,肯定会从下一趟航程的收入中扣除这些成本。接下来,我确定了锚索是拉紧的。

现在能做的,就是等待涨潮了。

夜幕降临,气压计的指针像发条断掉的钟那样逐渐地松脱。总是在台风前出现的长浪到了,雨也开始间歇地落下。在这种天气,一旦我们脱离了暗礁,要怎样才能找到舄湖入口?但,这还不是我此时最担心的。

挟带着风势和涨潮,滚滚大浪一波接一波地从公海涌到。以前在青岛海滩上从没看到过这么长、这么高的浪。然而,从远处看是一回事;被两层楼高的大浪像发卷般地裹住,又是另外一回事。我在青岛曾有一次被卷进大浪,当时想着我会窒息而死。眼前这些巨浪,比青岛海滩的高多了。它们展开来,随着卷动不断地扩大、升高,看起来就像一群在草原上狂奔的野马,或是横扫大漠的沙尘暴。入夜后,北面的礁岩像野火燎原般整个亮了起来,几浬外都看得到。假如这些是发生在昨晚…假如太阳是在昨天傍晚前露脸…假如我今早就想到把淡水和柴油扔掉…一切都太迟了。从好处想,一旦我们脱离了暗礁,被海浪激起的亮光,会指引我们找到环礁西侧的入口。

风势越来越强,不久,它掀起的大浪开始冲上甲板,时而撞碎在船舷边,甚至漫过栏杆往桅顶跳,而我,早已分不清雨水和浪花。原本半平衡状态的船体开始活跃起来,每次受到海浪冲击,就剧烈地摇摆、晃动,把锚索震得直打哆嗦。我发动引擎打倒车,希望能帮一手;可是,船就像被拴着的野马,拼命挣脱暗礁的捆绑。所有的船员等在绞锚机旁,准备好船一浮起来就把锚拉上来。

甲板忽然抬升,我感觉到它的龙骨脱离了礁岩。我们自由了…

我把油门推到顶,锚缆松开了!船员疯狂地摇绞车。

「快一点!」我把嗓门提到最高:「快一点!」

当下一波大浪冲向船底,我真的感觉到船开始向后退。但没持续多久,它又直接坐了下来,在龙骨上重重一击。我看着明亮的浪花冲过船艏,锚索绷紧得像条钢琴弦。它抓得住礁岩吗?我多希望有条锚炼,而不是缆索。阿弥陀佛!锚此刻还紧抓着岩石,螺旋桨仍在全速转动着。

「准备好!再一波像这样的大浪,我们就能脱身了。」我对船员说:「把锚索拉紧!如果不能尽快把缆绳收紧,就把它拉到旁边,至少别让它缠住螺旋桨。」

没等多久,又一个大浪滚滚而来。我们什么都看不见,整个礁岩亮了起来。只听到雷声越来越大;随后,一堵巨大的白墙突然出现在眼前。以前我看过不少大浪,但都不像这一次,看起来就像一座山,比圣母峰还高,而且是活动的!我等着它来埋葬我们。它没有,而是把我们举了起来!

「把松掉的绳子捡起来!」我骑在咆哮的浪花上大叫。

船忽然腾空而起,又坐了回去,发出一阵从脚底传到背脊的震撼直击我的心脏。

接着传来一声死命的哭喊:

「完了!」

看着绞锚机垂下的电线,还以为我正盯着的,是老头子投掷出去被伞鱼拖走的鱼叉绳。舵盘狂暴地旋转,根本握不住它;船尾摇摆着,被退去的浪涛带着往前走。我感觉龙骨正在撞击珊瑚礁,每一下都刺进我的心脏,就像鱼叉刺进金枪鱼的心脏,把我震得跪倒在地。

几秒钟后,又一个大浪卷进来,把船托了起来。没有锚的维系,船身像个被抛掷的海滩球。一波接着一波,一浪大过一浪,使我们越陷越深。每一次回弹,都让我觉得船会裂成碎片;但它没裂。又弹了几回后,它一动也不动地侧躺着。巨浪依旧一波大过一波地涌来,但都没能再把我们举起来,只是把我们淹没。

「船长,我们该怎么办?」

船员转头问我,像个孩子向身处绝境的父母求援。我从来没想过身为船长的必要条件,竟是要像父母照顾子女那样照顾船员。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却又闪避不掉,只能假装没听见。我已命在旦夕,只能死守。但愿我像我的船员一样,有人可以让我求助。我失去了知觉,也丧失了思考能力。老天爷,请告诉我该怎么办!

得不到船长的指示,船员们自顾自地做出我认为最可耻、最痛恨的举动。他们照琉球人告诉我们的那样点起火把求救。

随你们去吧,我不在乎。还能怎么办?他们已经不认我这个船长了。这算叛变吗?

约莫一小时,四艘琉球小划子上上下下晃动着出现在我们的背风面,我看着船员一个接一个爬进他们的划子。潜水员头子来到我身边,我听不懂他说什么,也不在乎了。

「身为船长,绝不能弃船,必须与船共存亡。」妈在朗读海洋故事给我听时,总是这么强调的。

我的船绝对沉不了,它已经牢牢地卡在礁岩上。我能下船的唯一方法只有被强行拖走。

我的双手紧抓着主甲板上的桅索哭泣着,幸好没人看见我的眼泪,因为泪水已和雨水,以及大浪拍击倾侧船只而喷溅四散的浪花混在一起了。

这个琉球人伸手拉我的手臂,而我紧紧抓着栏杆。随后,他向他的人递了个眼色,立刻有两个强壮的潜水员上来,一人抓着我一条胳膊硬拉。我极力抗拒;随后,我不再挣扎,让他们带着我进入等待中的小划子。

我发现:我是用自己的脚走进去的!

我的感觉混杂了绝望、恐惧和羞愧。我觉得自己是个卑鄙小人。

幸亏妈不在现场;否则,我真不知怎么向她交代。

是他们强迫我的?

我让她失望。我是个懦夫,只能在暴风雨中藏起自己的脸,让倾盆而下的浪花和雨水洗去我的眼泪。我为何流泪?为了我的船、我的绝望,或它们是我害怕和羞愧的标志?

忽然,算命仙那沙哑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你会有飞来横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