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王子群中的穷光蛋

台湾当時实施军事管制,适用年龄延伸到35岁,无人能获准出境,所有外国货一律禁止进口。除了稻米、蔗糖和鳯梨,台湾没有其他的生产,也就无法创造就业机会。大学生和中学生一样,毕业后找不到工作,所以毕业生之间流传着一句话:「毕业即失业。」海外进修计划一公布,所有近五年毕业的,以及在校最后一年、即将毕业的学生都申请了。因为不需要学历证明,也没有年龄规定,我还等什么呢?评选标准只根据一连串考试的成绩,在我此后的生命中不会再有其他的机会了,于是我提出了申请,渔船队里所有受过教育的人都申请了。

所有申请者都获准参加基础科目考试,包括公民、中文和英文三项。只有短短几周可以准备。

我无法准备中文和英文,语文靠的是长期的学习;虽然公民可以在短期内死记硬背,但我没多少时间了。

1951年2月28日,我参加了基础科目考试。这是离开学校后的第一次考试。三周后,我收到通过基础科目测验的通知,获准参加下一阶段专业领域研究的考试。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通过了那些测验!离开学校这七年间,我没碰过任何印刷品,更别说阅读了。但下一阶段的考试是专业领域研究。说实话,我甚至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中学时,我们是依据标准课程学习的;现在我该怎么准备呢?又准备些什么呢?捕鱼吗?

关于捕鱼,我所知道的只有拖网、起网、不停地补网、插绳和缠结缆绳。我开始捕鱼时是用围网渔法,后来用拖网、延绳钓及海藻采集,但对鱼类行为、鱼群迁徙、渔业养殖、加工或鱼类学完全没有概念。正在我不知从何下手去寻找相关数据时,吴景宣拿了一大迭书给我。

「就读这些。」他说:「考试时他们要问你的,都包含在这些书里。」

吴景宣是葫芦以前就读农校的同班同学。后来,他们在上海创立了一个蔬菜农场,专门供应租界里的外国人。他不是渔夫,但当他听说我申请了海外进修计划,就跑去台湾大学图书馆借了所有书名带有海、洋、鱼、渔业和鱼类学等关键词的书。

只剩六周时间可以去消化这些书的内容了,我分秒必争,只好向王士同辞职。

「你不应该辞职,」他对我说:「只要请假就好。假如没考上,你还可以回来。」

我被他的建议所感动,但如果知道自己有退路,可能就不会尽全力准备。我必须破釜沉舟,斩断自己的后路。

「我想这不是个好主意,」我对王士同说:「你最好找人来接替我的职位。」

「我会为你保留这个职位。」

人要到遭遇困难的时候,才会知道他的朋友们有多关心他。除了王士同和吴景宣,山缪尔‧李和我在岸上赋闲时,曾经共住过一间公寓。他听说我正在准备奖学金资格考,便对我说:

「蔡先生是奖学金评选委员会的成员,他要我为渔业考卷打字。」山缪尔是我们渔业公司的英文秘书。「我在打初稿时犯了一些错误,蔡先生要我重打。等我把修正稿拿给他,他就把初稿丢进了废纸篓。后来,我把它捡了起来。就是这张。」他递给我一张破皱的纸片。

的确很诱人,但这不是作弊吗?我问自己。

「不,谢了。」我对他说。

「我只是想…」

我知道他是想帮一个朋友,至少我该感谢他的好意。可是我想,如果我向他致谢,他会误以为我接受了,所以我对他说:

「如果我接受你的帮忙,我妈永远不会原谅我。」

「那么,我就把它扔了吧。」

我必须说,山缪尔只是想帮一位朋友,我的拒绝会让他感到内疚。为了让他知道我不是圣人,便对他说:

「别扔在这里。把它撕了,丢得远远的。」

我上了岸,并登记入住一间为滞留岸上的渔夫所准备的宿舍,等着他们分配房间。最后,我分配到一张床和一个读书的地方。

1951年5月11日,最终的口试。

从一连串笔试被挑选出来的入围者,必须接受口试。那一天,我发现自己坐在被许多灰发的外国面孔包围着的长桌末端,真搞不懂我是怎么被挑选为渔业学的四名入围者之一。

「周先生,跟我们说说你自己吧。」坐在我对面、长桌另一端的委员会主席说。这让我回想起一年前,海事法庭对我发生船难所进行的审讯。

「周船长,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想起上一次经历的审讯过程,我想与其让他们用令人尴尬的问题来折磨我,还不如把事情的经过和盘托出。深吸一口气,我主动告诉他们:我是怎么从中学休学从军,在缅甸参战,出海捕鱼,以及在南海的东沙环礁发生海难的经过。

「你是在哪里学会说这样的英语?」一名美国口试委员打断了我的陈述。

「长官?」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可能我用错了时态和双重否定,比如‘I says I did not see nothing’?。

「我是说,你讲的英语怎么会有斯堪地那维亚口音?」

「我曾经和挪威人一起捕鱼,长官。」

「你是说,有挪威渔夫在中国捕鱼?」

「不是的,长官,他们是从西雅图来的。」

「你是和他们一起来的?」

「不是的,我出生在北平。」

「可以不要叫我长官吗?周先生,你现在不是在渔船上。」

「是的,长官。」

接着,坐在桌子最前面的那一位对我说:

「谢谢你,周先生。你可以离开了。」

在船难调查会议中,总船长不就是这样对我说的吗?接着我就被解雇了。

两星期后,当我拿起日报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在进修计划录取的36人名单中看见自己的名字。

计划的目标,是训练当地人来取代农、工业复兴中的外国专家。日据时代,日本人限制本地人学习某些科目;而且在高等教育中,外国语文着重德文,而不是英文。为了选拔更多本地人,只有20%名额留给大陆来台人士。也就是说不管具备什么资格,大陆人在36名录取者中只占了7名。

看了一下被计划录取的人的背景,我被这些头衔震惊了:教授、博士、院长,以及各产业中的高级技术人员。

举个例子,有位在日本受过教育的工程师,在台湾大名鼎鼎的高玉树。他曾参加台北市长选举以失败告终。

还有一位曾在日本受教育的行政人员杨基铨;苏君莹和林朴两位,是台湾大学教授;赵广绪是拥有中国科技菁英学府清华大学硕士学位的化学工程师;钱唯襄是南京中央大学毕业的农业科学家。

其余的还包括几位医生和高级行政人員。我是七名被录取的大陆人,唯一连中学都没有毕业的,更别说大学学历了。我唯一的资格是五年的捕鱼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