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何去何从

我的童年生活再好不过了。在一个晴朗的七月天,就在我生日前两周,天外飞来炮弹。从此,「生日」这个字眼就从我的词汇中消失了。每逢有人问起的的年龄,我都得从1937年那个黑色的日子算起。

直到今天,我一直说不准是否希望这场战争从未发生。它毁了我的家,使我们在此后的八年,成了无家可归的难民。但如果不是这场战争,我不可能体会在到殖民主义下身为次等人的感受,连作梦也没想到会亲眼看见飞机在空中缠斗、在热带丛林中玩生死游戏;也不可能看见旗鱼在尾尖上跳舞,更不能领略被行刑队追捕的恐惧。

从梦中醒来,我发现自己很难应对现实人生。

但愿重返东沙环礁。在那里,我只要处理自己的心境。如今,我无法再躲在草丛里观察海龟在月光海滩上产卵,只能在码头上看着载重的船只出海;孤单的海鸥飞过头顶的叫声,换成了每天破晓时分,鱼市场里拍卖商的吆喝把我吵醒。热带阳光把我的皮肤烘烤成香港大街上锡克警察和甸缅公路上美军卡车司机的肤色。人们对我视而不见,好像我是个夜晚的鬼魅;朋友都躲着我,好像我是受到咀咒的麻疯病患。被社会忽略,或是被遗弃在环礁上,我说不上来那个对我的伤害更大。

这不是我第一次失败。在校时,我的数学和语文课总是不及格。每个暑假,当哥哥姊姊在沙滩上玩耍时,我必须上暑期班。我喜欢跑步,但比赛总是殿后;在军中,我最多只是个下士;打鱼时,我从来不像其他进港的船,让满载的渔获把甲板压到接近海平面。这些都不曾对我造成困扰,但这次我真的受伤惨重。

对以往所有的失败,我只需要处理自身的问题;但这次失败,令整个高雄的渔业社群都唾弃我。从环礁回来的第一晚,连我最要好的朋友葫芦,都拒绝我在他船上过夜。他说:

「你干嘛不住旅馆?我帮你出钱。」

现在,我终于体会到耶稣对被最信任的门徒否认的感受了。难怪在圣经里,这个故事被复述了四次。

「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随你便。」他说:「没把船退出岩礁,你他妈的够幸运了。」

「这用不着这样讽刺我。」

「你有可能拖着所有船员跟着你一起下海。他妈的,你的自尊这么重要吗?」

他这句话蓦然打醒了我。这就是为什么港务长一直用这个问题敲打我:「当撞上礁岩时,你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船只有任何渗漏吗?我试图把船退出岩礁时,可曾想过船员们的生命?想想看,虽然大伙儿现在都平安地回到了高雄;但没了船,他们要怎么养家活口?

我突然看见将军胸前所展示的那些五颜六色的勋章,他可曾想过在战场上,王扁脸哀求他「别丢下我,长官」?

我和那位常胜将军有什么不同?

我觉得自己像寄生虫。我必须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住进以前路过好几次的日本旅舍,「一帆舟--神算子」的招牌还挂在门口。

「你会被晴天霹雳的打中。」这是这个秃头算命师上次在这里对我说的话。抱歉!老仙儿,再也没有雷霆能打击到我了。

当晚,一位神秘客来拜访我。

「小周?」他问。

他怎么知道朋友们对我的称呼?

「对不起,我不记得见过你。」我说。

「我们以前是没见过,我从葫芦那里知道你的名字。」神秘客说着伸出手来和我一握:「他告诉我,你正在找一条船上去。」

这不像一只船员的手,没有老茧。

「所以…?」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那要看是什么问题。」

「葫芦告诉我,你的船撞上东沙。」

葫芦那个王八蛋!我回来才不过一天,他就已经把我的灾难向所有人广播了。

「他说,你是在一条航线上撞到的?是真的吗?」

这算什么问题?

他看到问题没得到任何回答,便继续说:「他还告诉我,你曾经在没有罗盘的情况下,从菲律宾带回一艘船。」

「你到底想怎样?」

「我正是要找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来带领我的船。」

这就是他的来意。

「一艘延绳钓船?」我问。

「延绳钓、拖网、围网,它都做过。你一定听过E.E. Johnson这个船名。」

「它是一艘联合国派来中国的船。」

「现在不是联合国的了。」

「你是现任船主?」

「船主不是我,是军统。」

「谁是军统?」

「这不是一个人,而是军方的特务机关,负责敌后所有的间谍和颠覆行动。与我们密切合作的是美国战略情报局。」

「军方特务机关或美国战略情报局和捕鱼有什么关系?」

「在共产党接收上海前夕,军统征调了五艘联合国渔船,把人员和设备运出上海。到了台湾后,联合国坚决要讨回他们的船,协商的结果,他们要回了船,我们得到了机动船E.E. Johnson号。」

「特务机关打算从事渔业吗?」

「有那么一点意思,」这人笑了起来:「但我们抓的东西可比你见过的大得多。」

还有什么鱼比鲔鱼和剑鱼更大的呢?捕鲸?剎时,在我心中已成死灰状态的冒险欲被重新点燃。我总想着捕鲸会是我的终极冒险。这时,脑海里浮现「莫比敌」这名字。可是中国沿海没有捕鲸业,而日本人捕鲸已经很多年了。

「你知道,我们政府已在上海外围设置了封锁线,但不能用海军船舶巡逻,这会引起国际争端。我们只能用没有任何识别的船舶来进行。」

「像海盗?」

「你可以这么认为,也可以把它想成捕鱼。只是这一次,你捕到的鱼会大得多,哈哈哈哈…」

我感到血液上冲了脑门。

「不过,从我们政府的观点,」这个家伙继续说:「这不是海盗行为,而是爱国的、道德的,并且完全合法。别忘了,共军有很多武装帆船,我们必须伪装自己,而渔船不会引起注意。上个月,我们就逮到一艘企图跑过封锁线的波兰油轮。」

这听起来就像个海盗故事。我的海盗梦果真要实现了吗?

「船长是谁?」

「他被炒鱿鱼了。」

「为什么?」

「有一次他,让猎物逃脱了。我们得到了消息,他却找不到它。」

「你为什么认为我能取代他?」

「如果连隐没在水下的礁岩你都能找到,那就能发现所有漂浮在水面的东西。」

这是恭维,还是嘲讽?

「可是我是个渔夫,懂得怎么捕鱼,却不知道怎么抓船。」

「这你就交给我。这游戏的玩法是:西方公司提供我们情报,你负责找到猎物,其余的就交给我。」

「西方公司是啥玩意儿?」

「是个战略情报局的秘密行动组织。」

「战略情报局又是什么?」

「是军统的美国对口单位。还有什么问题吗?」

「有。这个西方组织是怎么得到情报的?」

「那是他们的事。干我们这一行的,不会过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的薪水怎么算?」我问。

「没人领薪水。我们只领伙食和武器。不管抓到什么,船员会分到售价的一成,由你按照我们船上的人数来分配。这可是公务员薪水的百倍、千倍呢。」

「你从上次的获利拿到多少?」

「那艘坦克登陆舰是联合国的船,我们没分到钱。不过那艘波兰油轮是私人的。」

「你拿到多少?」

「我们还没收到钱。要找到能出这么高价钱的买主是需要时间的。」

我从来不是个赌徒。我没想多久就告诉他:「干我们这一行的船员都是有家要养的。说白了,他们必须有固定的收入。」

「干这门生意,是没人拿死薪水的,这是军统的运作方式。你认为他们为什么叫我们幸运儿?」

难不成,我要扮演曾经把我带回到马尼拉送进监狱的菲律宾炮艇的角色?

「敬谢不敏。」我对军统的人说。

忽然我意识到自己刚刚已向童年最后的梦想—浪漫的海盗生涯—吻别。

接下来,我要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