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海峡罗曼史(上)

「你来的正是时候!」二婶如释重负地说:「我已经绞尽脑汁,琢磨着怎么把你堂妹送到南京。她爸爸要她去上他所在的南京的学校。她才18岁,对一个女孩子来讲,只身旅行不安全,尤其在这个时候,战争刚结束,社会上多的是坏人。既然你要回上海,她可以跟你搭个伴儿。你介意吗?」

我介意吗?连作梦都梦不到呢!

「我不介意,二婶。」

「那…我写信给她爸爸,叫他到上海来接她,这样,你就用不着把她一路送到南京了。」

「我不介意去南京,二婶。」

「照我的话做就是了。」

这如果不是鬼使神差,又是什么?

「从这里到上海,客轮多久一班?」二婶问。

「我们搭飞机,她会喜欢的。」我说:「就在一年前,没人会梦想空中旅行。现在有两条航线。火车嘛…」

「不许搭飞机!」二婶立刻否决我的意见:「万一引擎在半空中熄火,怎么办?稀薄的空气可撑不住载了这么多乘客的飞机。不像船,没了动力也能浮在水面上等待救援。」

「坐船要花很多时间的,二婶。」

「你要花多少时间都可以。她的学校要秋天才开学,你们可以用一整个夏天旅行。还有,跟你一路走的都是些什么人?」

「我的船员。不过他们已经在海上待了太久,都要去试试飞行。」

「那好。让他们去飞。我可不要她跟那群渔夫混在一起。他们没有道德观念。」

「二婶,我也是渔夫。」

「你不一样,你是他堂哥。」

「文谈会跟我同行,二婶。」

「你是说那个从印度尼西亚来的好男孩?」

「是的。」

「我喜欢他。他很有礼貌,还会拉小提琴,是吗?」

「是的。」

「那么,他没问题。」

「可是,二婶,广州和上海之间没有行驶客轮。」

「你打算我们该怎么做?」

「我是说,没有中国船,但是有英国或荷兰的客轮,不过我们负担不起。如果非坐船不可,我们必须搭货轮去。」

「货轮比渔船大,是吗?」

「大多了。」

「这倒是可以的。」

我必须停止和她的对话。我跟她说得越多,她越让我意识到自己的责任。

「那…我最好赶紧去找货轮。」

1948年,对日抗战结束后三年,国共内战第三年,没有货轮往来于广州、上海之间,我们只能另找管道去基隆。到了那里,我们就能找到路子去上海。二婶不是说我们有一整个夏天去做这件事吗?

台同轮一周内会启航。这是一条属于招商局的三千吨汽轮。六月很适合航行,东北季风刚结束,又还没到台风季节,台湾海峡会平静得像湖泊。加上今年夏至会有满月,和一个女孩在月圆之下的海上航行,该会有多浪漫?!

用不着征询二婶,我买了船票。

「多少钱?」二婶问。

「最便宜的。」

「几等舱?」

「货轮上没分等级,这只是登船证。船上也没有舱房。当然,乘客可以向水手买一个铺位,但要花上一大笔钱。」

「那你们怎么睡觉?」

「睡在甲板上。」

「好吧,只要她跟你在一起,我想应该没有问题。」二婶充满信心地说:「对船,你是行家。」

在广州的这段珠江水太浅,所有的远洋船都在黄埔港抛锚。黄埔离广州有段距离,没有巴士到得了。刚好我们渔管处也有人要搭这班船去上海,他让我堂妹搭他的吉普车。但是他在船员舱房有铺位,所以不必去得太早,只要船启航前赶到就行。

文谈和我天不亮就搭一辆货卡的便车到港口。到码头的时候,船还在从河中的驳船上货,我们雇了一条舢舨划到船边爬上去。

货一装完,我们就在后甲板的货舱口顶部铺开草席,划定三个好「铺位」。舱口是隆起的,所以就算甲板上有水,也打不到我们身上。它在上层建筑的背后,所以能保护我们避开打在船头的海水。

起货机一静下来,曲柄手摇机的声音就开始大作,船正在起锚!

到现在还不见我堂妹人影!所有的驳船都离开了,我只远远地看见几条舢舨顺流而下。

她就要错过这班船了!我也将会错失一生只此一次和她一同航行的机会!

绝望中,我冲上船桥,直接找到船长对他说:

「船长,我妹妹还没有到。」听起来,妹妹当然会比堂妹重要。

「真糟糕。」船长用平淡的语气说。

「她就在那条舢舨上。」我随机指着向这艘船接近的那些黑点。

船长用怀疑的眼神看了我一下,好像在说:「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这个骗子!」随即,出乎我意料的,他下令:

「把锚丢回去!」

我猜想,一个海员能闻出另一个海员的气味。我一心祈祷着谎话能成真。

大约二十分钟后,舢舨中的一条泊靠在货轮旁边。当堂妹从船篷中伸出头来,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从黄埔航向香港的过程很平顺。傍晚,我们在香港和九龙之间的水道抛锚。天气又热又湿,文谈说服了船员在船边放下绳梯,我们潜入水里。就像梅尔说过的,船员们只是隔着海水站在甲板上远远地看着,还丢硬币给我们潜水去捡。海水十分清澈,我们可以追踪一枚在水里起落摇摆的硬币。

第二天早上,货轮进入公海,天气十分适合航行,晴空朗朗,水天一色,只有一些积云,在日出日落时分呈现出火焰般的色彩。海面平静,有一些美丽的白色泡沫妆点在海浪上面,偶尔有些海浪会爬上来冲刷甲板。我看着海风吹拂堂妹的秀发,成为覆盖脸庞的面纱,让我想起我曾经钉在床铺旁边的一张从杂志上撕下来的图片,画面中的女孩站在起风的海边,靠着木椿把头倚着手臂。不过,我堂妹可没有画中女孩的心情。此刻的她,把胃里的东西全吐在甲板上。即便如此,她看起来还是很美。

我害怕自己看着别人的不幸,却从中得到乐趣。这和拍摄打赤脚的中国农夫弯腰在稻田里工作,却说画面很美的西方人没什么两样。

幸好我在货舱口上面一整排沙丁鱼似的包裹中,为她弄到最后一个「铺位」,所有她呕吐的秽物,立刻就能通过排水口被冲到甲板外。可惜她错过了欣赏海豚绕着船舷跳跃嬉戏的画面,也没看到黄昏时天空所展示的色彩变化。

「你妹妹怎么啦?」日落后,船长意外地来访。

「她不习惯海洋。你看,她的脸色发青。」

他看了她一眼说:「你有个可爱的妹妹,好好照顾她。」

「好的,先生。」

我帮她拿来热茶,给她话梅含在口里,递给她热毛巾,但都于事无补。等她不再呕吐了,胃又开始堵得慌。我试着用万金油擦她的胃部,也没效。接着,我帮她按摩,好像有点用。如果二婶看到我触摸她的肚子,她会怎么说?还会说「没关系,你是她堂哥」吗?

她终于不再抽搐,我帮她盖好毯子,然后躺在她身边。听着她平稳的呼吸,看着月亮沿着船桅升起又落下。堂妹,可惜妳看不到。

她在半夜醒来,我帮她拿来一条热毛巾和一杯热茶。她坐起来呷了一口,问我:

「那是什么?」

「月亮。」

「好圆哦!」

「是满月。」

她会注意到月亮,一定是好多了。两天了,她什么也没吃,我很高兴看到她喝下的热茶没有吐出来。等船进了基隆港,她又会黏着我,像我在青岛养的那只小狗,受伤尖叫后,整夜窝在我的臂弯里。

当务之急是找一条路子去上海。

太平轮将在三天内启航,太好了!这下子可以给我堂妹足够的时间恢复,同时也给我一点时间在陆地上陪陪没晕船的她。

基隆是个完全被海水包围的城市,一年有300天下雨,我不记得看过那一天它是不下雨的。好在它对天气有充分的准备,人行道都在建筑物的下面(骑楼),所有的街道两旁排列着店铺,从铁匠铺到木材行、贝壳雕刻店,应有尽有。墙壁发霉的建筑物下方、店铺前面的骑楼上摆设着从修理脚踏车轮胎,到贩卖手工艺品的临时货摊。

这次它倒是没下雨,给了我们一个机会去发现一座小山丘上的森林公园和庙宇、海边的一个洞穴和熙来攘往的小吃夜市。这座城市简直是个大「巴札」(市集)。

我带堂妹去渔港,把她介绍给所有的渔夫朋友。正如我所预料,他们全都争先恐后对她大献殷勤,好像从来没见过女孩子。我必须承认,她看起来比我钉在床铺旁边的图片上的女孩美多了。

基隆是个小海港,没什么可看的,一天之内就看尽一切。经过一趟航行,我们极需要好好洗个澡,所以直接出发去草山(阳明山)温泉,找到一家用水管注入温泉的旅舍。自从我和泰德在六年前的战争期间,有过夜宿客栈让臭虫和蚊子大饱口福的经验后,这是我第一次住旅馆。

没有床,没有寝具,没有家具,也没有窗户,只有被三面纸墙围住的榻榻米地板和两扇拉门。我们要怎么过夜呢?这时,旅馆女服务生进来了,她从纸门后的壁橱里拿出粗棉布蚊帐挂起来,立刻把整个房间变成一个帐蓬,不只够我们使用,连女服务生、咖啡桌、枕头都容纳进去,还留有足够的空间让我们活动。

服务生接着走向壁橱,拿出三套棉被和枕头。棉被厚得像冬天的外套、硬得像地毯。是在开玩笑吗?台湾的夏天又湿又热又闷,我们的衬衫从来没干过。

人人都打着赤膊睡觉,我们怎么会需要棉被?

「如果你们还有什么需要,只要拍拍手。」女服务生说。我们试了一下,整栋旅馆都听得到,因为所有的隔间都是纸糊的。

熄灯后,这地方变得比海上的无星之夜还要黑。我清醒地躺着,回想着在货轮舱口的那一晚。现在我用不着起身去拿热毛巾和热茶,也没有任何借口去触碰她,甚至不敢转头,以免枕头里的稻壳摩擦出声音会吵醒她。

我听不到她的呼吸,充耳只有文谈的鼾声;但我闻得到她洗过的头发散发出的清新气息。不知道自己何时入睡,醒来时,嵌在门上的纸板已经透亮,我听到屋外鸟儿的啁啾,发现堂妹也醒了。

她迅速拉上又厚又硬的棉被盖住露在外面的脚。等她出来时,已穿着停当。

文谈还在熟睡。我们动身穿过热带灌木丛散步,苔藓和蕨类的清香弥漫在清晨的空气中。天堂乐园的气味就像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