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榆林(下)

除了鱼网破损太多必须中止作业,在东京湾(今名北部湾)捕鱼和以往并没有太大不同;但保存渔获就是另一回事了。我们必须把盐塞进每条鱼的鳃缝,再把牠们埋进盐堆里。船舱里很热,这倒没什么关系,一出了船舱,整个海洋的水可以洗去身上的汗。我们没有料到的是,几天后鱼发酵所产生的阿摩尼亚会刺激眼睛,让人流泪不止,却无法抹去泪水,因为双手蘸满了盐。幸好渔场离港很近,每次出海,不必在海上停留超过一星期。

一名岸上的工作人员会帮我们卸下渔获,并加以处理;陆地上的营运由一位美国专家约翰‧莫瑞负责监督。莫瑞说一口和我在复兴岛上认识的美国渔民不同腔调的英语。他发不出R的声音。

既然我们的作业属于探勘性质,那就不必急着赶回海上,可以从容不迫地补破网和给机件上润滑油。天气太热时,我们会潜入港内消暑。有一天,当我爬回甲板时,看见两个女郎在上面,她们都穿着中式旗袍,这是我离开上海之后没再见过的。

「我是胡盈。」穿着紧身旗袍的那位自我介绍。接着,她指着身边的女伴说:「她是欧阳。我们想,如果我们能为渔船工作,最好先来看看渔船是什么样子。可是你们的船跟我们在香港看到的都不一样。」

「妳们的意思是说,我们的船既没有桨,也没有帆?但我们有引擎。」

「我知道。是水冷式的吗?」

「比妳刚刚进去的浴室冷得多。」我说。

「我可以回去拿泳装加入你们吗?」

「妳们不会想来的,这里的水不干净,我们把所有废弃物都扔进水里,只有两天一次的潮水会把它们冲到外海。海滩上的水干净多了,干净到你可以看见海底。」

「海滩!」她的眼睛一亮。「这就是我来海南目的。可是到目前为止,我看到的不是码头,就是水泥建物,可没看到什么海滩。」

「海滩在那座山的另一边,但不像你们香港的海滩。」

「什么意思?海滩就是海滩啊。」

「那是个处女海滩。」

「快点,快告诉我有什么不同。」

「它会咬妳的脚。」

「别跟我开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它上面布满了贝壳,都是带刺的。」

「我们香港的沙滩上也有贝壳,却不会刺人。」

「你们的海滩已经被成群结队的泳客踩踏过。但这些贝壳没遭破坏,从来没有人走在上面。不然,为什么我们叫它处女海滩?」

「但是,你在上面走过不是吗?」

「我们是穿着鞋走的。」

「你们穿着鞋游泳?」

「当然不是。只有走在海滩上才穿鞋,我们是裸泳。」

「这对我,可一点都不麻烦。」

这出乎意料又大胆的回答,让我们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接着,她带着挑逗意味的笑容说:「不过,我自己还是比较喜欢穿泳装。」

「她只是想炫耀她的泳装,」她的伙伴欧阳在一旁冷嘲热讽地说:「你们听过泳装皇后吗?去年她在香港被封为泳装皇后之一哟!」

泳装皇后?这是啥玩意儿?我仔细打量了这名女郎。这头衔指的是泳装,还是泳装里的身体?一件泳装到底和其他衣服有多大差别?它用的布料那么少。

「那片海滩可有名称?」胡盈问。

「没有。」

「那里有村庄吗?」

「没有,只有三间草房。」

「我们去得了吗?」

「海滩上没地方换衣服。」

「没关系。如果没别人,你们把头转过去就行了。」

「它在这座山的另一边。」

「这家公司有两辆车,美国佬开敞篷货车,我留下了吉普车钥匙。你们有人会开车吗?」

「没问题。」

文谈和陈克江过去在印度是开军用吉普车的。

女郎们没有主管,什么时候工作都由自己决定。她们像渔夫,没有星期天、假日或上班时间。所以第二早上,我们把公司的吉普车借出来驶向那片海滩。

我从小在海滩城市长大,看多了穿泳装的胴体,却从来没注意到一名女性在脱去中式紧身旗袍后,她的身材可以这么美。这女郎不但漂亮,还真会游泳!我常自以为是游泳高手,但她游得比我还好!

「妳是在那儿学会这么棒的泳技?」

「我在香港第一届横渡海峡游泳比赛中赢得冠军。」

从此,除了鸡腿,我们多多少少还盼望着港口的传呼。

要不了多时间,我们就弄清了东京湾里那儿有暗礁和水下沉船,那里有大红鲷鱼洄游。我们的渔获快速增加,但榆林却没有鱼市场。在三亚,五名本地渔夫就能供应超过全镇的需求量,因此我们必须把腌渍的咸鱼运去广州。人人都盼望去广州的行程,因为在那里可以得到修整和恢复;但我们只有两艘船——路易斯安那号和凯奇坎号,所以必须轮流去。

这座边城一无所有,船一进港,每天的大事就是傍晚时在路边小吃摊,用鸡腿和鳯梨把自己喂饱。他们料理鸡肉的方式和我们过去所习惯的大不相同,味道却好得多,价钱又便宜,能吃多少我们都付得起。

邮政班机的到来,是每星期最大的事件,也是榆林与外界唯一的联系。没有道路,也没有船班会来这个已废弃的前日本海军哨站。飞机到来的当天,单位里所有的人会挤进当地仅有的两辆汽车,开去机场的跑道上消磨整个上午。莫瑞和文谈是被指定的驾驶员。对大伙儿而言,光是在路上进行长途旅行,就是一种令人开心的款待。在烈日下等待着,发现飞机出现在水平线上,听着引擎在死寂的空气中嘶吼,看它着陆并闻着排出的废气,会给我们一种重返文明的感觉;它也为我从广州带来一封一个女孩的信。

我在香港第一次遇见她时,她给了我一个苹果。九年后,我又在上海遇到她。我告诉她:如果她来我船上,我会为她烤一个苹果派。她始终没来。每次我的船到台湾卸下渔获时,都会给她带去一些鲜鱼。此后,我们的住处却越离越远。

中国这么大,旅行很困难,两个人一旦分开,重逢的机会十分渺茫。

后来,轮到我送囤积在仓库里的咸鱼去广州,才知道她正就读当地的一所寄宿学校。这次没有苹果,也没有苹果派,更没有鲜鱼。我带给她一罐自己捕捞、腌渍、油炸成的咸鱼脆片;此外,还给了她一袋我在三亚海滩捡到的贝壳。等我回到榆林,已经有一封信等着我:

「你来访的当天晚上,我把油炸咸鱼脆片和室友们共享。气味吸引了宿舍里肚子咕噜咕噜作响的人跑来我们寝室;但太晚了,炸鱼片已经一片也不剩。接着,她们看到贝壳,都想跟我要一个,我拒绝了。她们企图要偷,我只好带着它们到二婶家妥善保管。你猜怎么着?她把它们全扔了!『你那个笨堂哥,怎么会给妳这么臭的东西?』她问。为此,我哭了一整夜。『只不过是贝壳而已。』我妹妹试图逗我开心。她根本不知道这些贝壳对我的意义。」

我对女孩从来没什么兴趣,生命中有太多事物等着我去探索,我不愿意被绑住。

「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从军后,哥对我说:「假如你有女朋友,当你战死了,就会有人为你哭泣。」

如果我真在乎一个女孩,为何要他为我的死亡哭泣?但这个女孩和学校里的其他女孩不一样。这些年来,她的音容笑貌一直深刻印在我的心版上。我好奇的是:如果我真的死了,她是否依旧在我心中?心灵和肉体是可以分离的吗?

这阵子以来,林船长一直无法适应渔夫生活。他对我们的穿著大皱眉头,因为我们有时把衣服脱得只剩臀部上围着的一块布。而他总是衣着整齐,还打上领结;在船桥上时,还戴上一副白手套。他从不触碰方向盘,即使是在小货车上也一样。他叫一名渔夫掌舵,称之为「舵手」,自己只站在舵轮边发号施令,好像他还在一艘军舰上。有他在的时候,我们还得注意说话的用辞。

有一次,我们奉派运一船咸鱼到广州,林船长却令人意外地宣布辞职了!

「捕鱼太辛苦,船员又缺乏纪律。」他说。

他回海军去了。我却被指派接手路易斯安那号--第一艘由我指挥的船。

过去两年的航海生活,我只负责执行命令、补破网、洗渔获、擦甲板、订购补给品、处理船员的薪水表和计算船位,从来没有针对任何事情做决定,也从未体会到冒险和探索的感觉。

现在我可以带着船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可以探索东京湾以外的陌生水域,可以带它南下到西沙群岛的岩礁,可以随心所欲地用拖网捕鱼。我第一次可以自作主张,并享受挑战和探索未知海域的美妙感受。我觉得完全自由了。

几趟航程后,我们在海图上记录了许多海南岛、西沙群岛和越南之间、几乎整个三角形海域中的鱼况和沉船。很快的,生活回复到繁重的例行工作,也不再有挑战了。海上已无可期待,岸上又找不到文明迹象,边疆已经消失了。唯一能抓住的文明痕迹,只有文谈的那几张古典音乐唱片。我们放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船上每个人都会用中国式节拍「林格、郎格…」,哼唱海登军队交响曲的旋律。

有一天,水手长问我:「你怎么知道什么时候该说『滴(di)』,什么时候该说『答(da)』?

「别管什么『滴答』,只要钉住你的『林格、郎格』就可以了。」

「『林格、郎格』听起来好土,『滴答』听起来文明多了。」

过不了多久,船员们连补网的时候都在哼军队交响曲,他们比较喜欢海登。我们也经常放贝多芬和柴可夫斯基的唱片,却从未听他们哼过田园或悲怆交响曲里的旋律。

正如探索的挑战在我身上逐渐消失,船员口中的哼唱也越来越有气无力,甲板上再也听不到林格、郎格。

在无聊中又过了两个月。有一天,我们收到一则命令,要我们把船移交给海南当地的渔夫,哼唱和笑声立刻重回到甲板上。

「我们终于要重返文明了。上海!」

我们把仓库里所有的咸鱼装上船,出发去广州。

驶出榆林港时,那种感觉真是苦乐参半。一来,我两天之内就会在广州见到那个女孩;二来,我意识到一旦离开了世界的这个角落,就再也不可能回来了。就算回来了,它还会跟以前一样,是一座废港和处女沙滩吗?我还能找到点着电石灯卖海南鸡腿的小吃摊和刺青的原住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