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重庆
- 人海孤帆首部曲稚梦成真
- 作家sj8ydx
- 5860字
- 2024-10-29 18:34:24
「孩子们,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们。」妈妈对我们说:「从今以后,你们只能靠自己了,要像在家里那样互相支持。保罗(我的英文名字),别老是跟你哥争吵、打架。你们已经十五、六岁了,像小孩那样打架,年龄是太大了。」
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年龄;在此之前,只知道泰德大我一岁。我不甘心。便在等着赶上他的年纪时挑战他,找他打架。我就是受不了眼看着泰德在各方面的表现都比我强。足球校队挑中的是他,不是我;当我还戴着西瓜皮般可笑的幼童军帽时,他已穿上童军制服;他骑单车上学时,我还得坐在园丁的脚踏车横杠上去学校;他拉小提琴,我什么也不会;等我拿起因他长大而不再适用3/4尺寸的小提琴开始学习时,他已经在学校的乐团里演奏。他的马比我的高,当我学习奔跑时,他已能跳篱;他教科书上的字体总是比我的小。
在多数中国家庭,同胞手足不会叫彼此的名字,而是以兄弟或姊妹相称,比如泰德叫我二弟,而我必须叫他「大哥」。但我拒绝这么叫,所以只叫他:「喂!」
可是我总爱黏着他。在学校,我总是尽可能跟他和他的朋友一起玩;在家里,我跟他玩所有他设计的游戏,即使他总是赢我。有一种参加者尽量累积「钱」,直到其中一人「破产」的游戏,通常都是泰德赢。有一天,我赢了。
「你还没赢,」泰德说:「我来跟银行借钱。」
「这不在规则里!」我抗议。
「那好,现在我补充规则。」
「你不能这么做!」
「游戏是我设计的,」他说:「我订的规则,我也可以变更它。」
我气得想揍他的鼻子,但忍住了。我争辩:「你要上那儿去借钱?」
「银行啊。」他说。
「哈,哈!银行里没钱了。」
「那,我就让它多增加一些钱。」
「我也可以这么做。」
「你不行!」泰德说:「你又不是银行家。我才是。」
我挥拳打他的鼻子,没打中,却把他的眼镜打掉了。结果,我的鼻子反而被他打得流血。我哭着跑向妈告状。
「我是怎么交代你们的?」妈说:「你们两个打架都该受罚。我先听听你们怎么说。当然,有错的一方会受到适当的惩罚。」
「不公平!」我大叫。
「你最好知道,」妈说:「世界就是这么运作的。」
妈的意思是:这就是殖民者管理租界的方法吗?「千万不要和锡克警察争辩。」我撤回了告诉。第二天,我发现自己又跟泰德玩在一起,设法在他新订的规则下打败他。
此刻面对妈妈,就像她刚才说的,这可能是我今生最后一次见到她。我听到她说:
「泰德,照顾你弟弟。」
这趟旅程共有一百多位伙伴,我们分别来自东南亚各地:暹罗(泰国)、缅甸、安南(越南)、婆罗洲、马来西亚、菲律宾群岛、荷属东印度、新加坡和香港。这群来自热带或亚热带的学生,是个很不受控的团体,是天生的乐天派,又唱歌、又跳舞,还打架。其中只有泰德和我是澳门来的。
我们被送上一列火车,但火车只行驶了很短的距离,就在金城江停车。从这里开始,往前只有泥巴路。
记忆中,金城江只有一条泥土路,两端就视线所及地延伸到无限开展的稻田。街道两侧有三十来间泥墙茅顶的民房,我想不起有看到任何店铺。但天黑后,有些点着煤石灯的摊子开始沿路摆设,贩卖一些烟草、熟食和各种家庭日用品。
有一条小河穿过稻田;河边有一座几层楼高的大水车,夜以继日吱咯作响。这是个纳凉的好地方,我们可以脱下衣物来洗涤和游泳。沿河有一大片竹林,可以让女生避开男生的视线。在我们这个年龄,没人会去注意女生。
简先生是学校派来的官方人员,负责带我们到重庆,但他得到的预算只够解决我们的伙食,没办法支付住宿和交通费。金城江没有旅舍,所以在找到交通工具之前,他得挨家挨户恳求居民,请每家容许三、五个学生寄宿。为了伙食,他说服当地学校校长,为我们在校园里设立一间厨房。
金城江是无主之地,只是个货运停车点,所有经过这里的卡车,会停下来带「黄鱼」。所谓「黄鱼」,在香港、澳门就是金条的别名,在这里是指旅客搭便车的车资。简先生只好一再恳求卡车司机们行个方便,总算让我们逐一搭上卡车。至于他是怎么做到的,没人知道。
多亏了简先生,花了一整个月时间,用尽一切办法,把我们从桂林途经金城江、独山、贵阳,最终带到五百公里外的綦江。在这段时间里,他还得不断介入、阻止学生之间的群殴。
第二华侨中学设在一个坐落在橘子园里的地主宅院,三面围绕着一望无际的农田,一边傍着一条湍急的河流。这座四合院式的庄园很像寺庙,供奉祖先的北厢被用来当作集会厅,南厢是办公室和教室;东西厢房是宿舍,一间给男生住,另一间是女生宿舍。
沿河两岸成排的鹅卵石滩和竹丛,是我们的浴室。我们在河里洗澡和洗衣,在石滩上晾干衣物。女生占用隐蔽在上游竹丛后面的一片河滩;男生则使用下游的石滩。这里不时会有船经过。那些逆流上行的船只,必须靠纤夫用四肢在河滩上爬行拉上去。当他们拉纤时,会把长衫撩起来包住胸部,所以胸部以下都是赤裸的。
綦江的生活十分艰苦,我们一天只吃两顿。早餐是两碗白米饭和20粒水煮蚕豆,晚餐只是把两碗干换成稀饭,把蚕豆换成腌萝卜。夜里有吸血蝙蝠、蚊子和臭虫,轮番在我们身上大快朶颐。
四川农民有一项奇风异俗,就是每年一度的偷青日[1]。在这一天,小孩会在夜里跑到田里去偷一些农作物以预兆丰收。打从这些海外学生来到这里,天天都成了偷青日,逼得农民必须派人或狗在田里看守。每天早上总会有农民带着几个学生到办公室,因为他们偷了农民的作物和鸭子。
到綦江不久,我罹患慢性支气管炎,并发了气喘。发烧倒没关系,我可以睡觉;但气喘使我呼吸困难,让我的生活痛苦不堪。大后方买不到药。妈要我们携带的德国成药,都给了较早之前生病的朋友。校医给了我一些复方甘草综合剂,尝起来像甘草的味道,但没有疗效。我的病情日益恶化,校方把我移到一间租来的农舍,美其名为「安宁病房」,其实就是「善终收容所」,和其他两名同学在一起——陈立人得了痢疾,李姓同学是肺结核晚期。我们被丢在那里自生自灭。
我的身体一天比一天糟。有一天,泰德出现在这间农舍里。
「起来!我们去重庆。」哥对我说。
「做什么?」
「去找安爷爷。」
「安爷爷是谁?」
「是我们三太婆的儿子。」
「我们跟他有什么关系?」
「我们的曾祖父有四个老婆,她们的孩子都是我们的爷爷、奶奶。我们自己的爷爷排行第二,是大老婆生的;安爷爷排行第六,是三老婆生的。」
「那谁是大爷爷?」
「我们曾祖父的哥哥早死,他的儿子被曾祖父收养为长子。曾祖父去世后,大爷爷成了族长。」
太复杂了!我换个话题。
「重庆离这里有多远?」我问。
「走路一天就到了。」
「校方会怎么说?」
「他们才不管你呢。」
「你会缺课。」
「你想,每天胃里面就两碗饭加20粒蚕豆,我能学到什么?」
「可是我走不动。一走就咳嗽。」
「我宁愿你咳死在路上,也比躺在这里等死好。假如我们一天到不了城里,那就走两天,甚至三天…」
上路时,我正在发烧、咳嗽。当我烧得严重时,哥把我浸在沿路的小溪里,那样虽能降温,却使我咳得更猛。
「至少能让你重新站起来。」哥说。
天黑时,泰德发现我们连一半路都没走到,我的肺却再也负荷不了了,于是住进路边一家客栈。没想到床上到处是臭虫,蚊子也不断向我们进攻,使得我们整夜无法阖眼。午夜过后,泰德决定继续赶路。
「至少,路上没有臭虫和蚊子。」他说。
我们买了两根用劈开的竹子浸泡桐油做成的火把,但却没能帮我们看清自己身在何处。我所能看见的,只有泰德双脚移动所形成的幽灵般的影子。我熄灭火把,免得弄瞎了眼。随后,我看见稻田另一侧有跳动的亮光,一路飞舞着跟着我们。
「那是僵尸吗?」
「你这是从那儿来的想法?」泰德问我。
「是你说过的呀。」
「我从来没说过这么荒唐的事儿。」
「你以前告诉我,赶尸人怎么把死人送回到他们的故乡安葬。你说这些行尸走肉就是所谓的僵尸。」
「我是瞎编出来吓你的。」
「你看,那些是真的。你有看到他们在跳吗?」
「那是萤火虫。你最好走我前面,让我来对付牠们。」
我重新点燃火把。
破晓时分,我又得停下脚步。
「这次又怎么啦?」泰德不耐烦地问我。
「脚痛。」
「我们走到河里泡泡脚。」
「没用的。这双草鞋上的绳结把我的脚割伤了。你看这些伤口。」
「把草鞋脱掉。」
「我没法儿光脚走路。」
「你得适应它。让我给你讲个故事。」
我们继续上路后,他开始讲起艾凡赫[2]的故事。
花了两天时间,我们终于到达重庆,在上清寺找到安爷爷的住处。这是我们第一次和他见面。我曾见过他老婆、他姊妹和他的小孩,还有他母亲——我们的三太婆。在日军进占北平时,他们逃到汉口我们家避难。
安爷爷收留了我。泰德第二天就回学校去了。
安爷爷带我到他在张家溪的乡村别墅,三太婆、他老婆安奶奶和他们的小儿子都住在那里。由于远离市区,所以躲过日军的空袭。我和他们住在一起一个多月,等我的支气管炎病情控制住了,安爷爷帮我在长江南岸一所寄宿学校注了册,学校是以他的母校清华大学命名的清华中学。
清华是大爷爷在1909年设立的,目的在挑选全国最优秀的人才,学成后送他们去美国留学。建校经费是从中国被迫分期支付给美国的赔款拨出一部份。美国是1900年入侵中国的八国联军之一,索取的赔款32,000,000英磅。由于大爷爷是基金创始人及谈判代表团成员之一,所以协议达成后,他被要求执行建校工作。
经过多年发展,清华从预备学校进化为一所完备的大学,它的校友在许多城市设立了中学,重庆清华中学就是其中之一。
我拖着铺盖卷上了市公交车,半小时后到达渡口;渡河又花了半小时。上到南岸后,我雇了一名挑夫出发去学校。
我们走在一条步道上,一边是沿着稻田蜿蜒流过的小溪,一边是岩石台地。走到半路,小溪把我们引向一道石阶,很快来到一堵陡峭的岩壁下。又走了一段,我听见远处传来有如兽群受惊奔跑的隆隆声。
「那是啥呀?」我问。
「那就是学校。」挑夫说。
「我是说那个隆隆声。」
「是啊,那是从你的学校发出来的声音。」
乡巴佬!我根本听不懂他们说的话。虽然我们说着相同的语言,却很难相互沟通。隆隆声会跟学校有什么关系呢?等我们绕过一个转角,我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景象震惊得目瞪口呆,它发出的声音把我的耳朵都快震聋了。
两道飞溅着白沫和雾气的瀑布,从我头顶的岩壁上倾泻而下,其中一道瀑布上方横跨着一间茅屋。我停下脚步,满怀敬畏地注视着,这时听见有人叫嚷着:「让开!让开!」
听到身后传来的叫嚷,我立刻闪到一边。还来不及走下步道,就被一个正在奔跑的人推进稻田里。他呼吸急促,身上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汗臭味,双手被捆绑在身后。跟在他后面的两名士兵,其中一名从后面不断地用步枪口戳他。到了小路尽头,那人摇摇晃晃地走上崎岖不平的石砾堆,忽然一声枪响,惊起田里的两只白鹭。那人蹒跚地倒下,坠入瀑布形成的白色怒涛中消失无踪。另一名士兵又补了一枪,之后就只剩下瀑布的怒吼声。
我回到小路上,冲向那人消失的地点。
「回来!」挑夫对我大叫,我停下了脚步。「离那些士兵越远越好。小心你的脚步,这里很滑的。」
接着,他带我走瀑布右侧一道从岩石挖凿出来的、崎岖不平的小径,路面因为瀑布的喷溅而又湿又滑。
「那人是谁?」我无法摆脱刚才所看见的一切。
「可能是袍哥。」
「什么是袍哥?」
「流氓…强盗…之类的。」
「那两个士兵又是谁?」
「你不要知道,这会给你带来麻烦。」
等爬到了顶,我被另一种隆隆声震到快聋了。
「这又是什么声音?」我问。
「磨坊。」
「磨坊是什么?」
「磨谷子的机器。」
「我什么也没看见。」
「在那个小屋里。看到对面的营房了吧?那就是你的学校。」
世界真是太小了!经过漫长的舟车劳顿和步行,我竟然遇见两位以前在澳门的同班同学劳克武和纪秀中。劳是和我一起以爱国主义之名,在夜里跑出去用弹弓射街灯的哥儿们之一。纪秀中是个书呆子,从不参加我们射击街灯或是穿过岩石山的官兵捉强盗活动。
在这个周围每个人都讲奇怪的四川话的环境中,我们来自澳门的三人组立刻引起了注意。四川话很难懂,是带着浓重鼻音的普通话,我们几个月就学会了,而且说得很好。然而,我们澳门帮一直表现得和「不懂人情世故的在地人」不同,而是以「自由斗士」自居,一有机会,就和军事化生活下的严格僵化的校规作对。我们被逮到几次,并受到惩戒。后来,我们以破坏公物当作抗议校方的手段,比如在纸窗上戳洞,或把石头绑在修理工人的船上,让它沈到河里去。
清华与汉民不同,雇用挑夫是被允许的。这里既没有土地要耕种,也不必被要求从事日常劳动,但由学生管理自己的厨房这一点,倒是和汉民相同。伙食一样差,但比华侨中学好多了,只是同样不能吃肉。在被推选为伙食委员后,我注意到有些农民每天跑来收集我们的厨余。
「他们收厨余付我们多少钱?」我问厨师。
「一毛都没付。」
「那,他们收厨余是做什么用的?」
「拿去喂猪。」
在下一次的伙食委员会议中,我提议:
「我们为什么不好好利用自己的厨余?」
「用来做什么?」
「喂我们自己的猪啊。」
委员会立刻无异议通过我的提案,并指派我负责执行。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雇用一名懂得养猪的农民,要他在厨房隔壁搭建两间猪舍,这样就用不着搬运厨余了;第二件事是决定要买几头猪。
我很清楚能越快向委员会展现成果,越能得到他们的支持。所以我带了饲养员出去,买了一头青春期的母猪和三只不同年龄的仔猪。那年冬天,全校包括学生和教职员,都享用了一顿由我们的厨余所供应的丰盛大餐。
从此,我以「猪代表」之名成为校园里的大人物,在伙食委员会中代表吵闹的猪委员发言。不久,我的地位就窜升为校园中最重要的人物。当猪生病或拒绝进食时,老师们都会允许我随时缺课。
也就在这时,一名华裔美籍学生来到我们班上,他是黄宗沾的儿子。谁是黄宗沾?有人告诉我们:是好莱坞第一位华裔电影摄影师。那又怎么样?没人听过这名字。但这小子穿的时髦卡其裤,倒是让一些女生怦然心动。
「我们得给那个纨袴子弟一点教训。」一天傍晚,我那位澳门来的哥儿们劳克武在晚自习时对我说:「我们去扯掉他那件花俏的卡其裤。」
「别把我算进去。」我对他说。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正直了?」
「我得去照看猪。」
「别告诉我你被猪给改造了?去不去随你。」
[1]「偷青」是流行於四川、廣西北海的一種民俗。鄉下人每逢農曆正月十二至十五日晚上,打著燈籠到別家地裡偷菜,相傳可以偷來一年的好運。這種習俗的由來傳說紛紜,有一種解釋是:在舊社會,窮苦百姓盼望在正月新春討個生財的彩頭,由此便漸漸形成「偷青」的習俗。「偷」是不光彩的,但這說明了老百姓追求幸福美滿的生活,對抗窮苦命運的精神。正因如此,正月十五這一晚,青年男女們是可以自由狂歡的。他們呼朋引伴,邀請心儀的姑娘,在月光下故意偷農家的青菜來表達自己的情感,俗稱「偷青」,也隱含「偷情」之意。
[2]艾凡赫(Ivanhoe):蘇格蘭作家華特·司各特爵士(Walter Sccot)取材於十二世紀的英國歷史,在1820年發表的長篇歷史小說《撒克遜英雄傳》。艾凡赫是小說的核心人物,是一心想復國的撒克遜英雄,歷史上真有其人。該部小說後被拍成電影《劫後英雄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