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桂林

离开澳门两星期后,我们到达了目的地--桂林。

妈妈的名声比本人早到一步,已经有一份在小学教英文的工作等着她。校方提供给妈妈一间与同事合住的宿舍。她的室友很好心地让她带着十一岁大的三儿,共享摆在房间另一端的床铺,这样可以在两张床之间留出一个可安放一张书桌的空间。她为泰德和我找到一所距离市区五公里的寄宿学校。

我们的学校是以推翻满清的革命元勋胡汉民来命名的,目前由胡汉民的前秘书在管理。他也是个革命家,强调自立自助,校园内不准许任何形式的服务,学生必须自备寝具到校。

泰德和我背着铺盖卷儿、装衣服的麻布袋、肩架、锄头和小桌板,出发去学校了。

一出城,我们发现自己置身在一大片无尽延展、已灌溉过的水稻田中。没有路,只能走在分隔田亩的土堤上,除了一对站在及膝田水中的白鹤,以及一头放牧在田野里吃草的黑色水牛,看不见一个人。

这就是中国?它所呈现的和我所知道的中国,没有一点相似之处。我所认知的中国是建筑物、街道、拥挤的人群和城市的喧嚣所组成的,只有在公园或花园才见得到生长中的绿色植被。

我们像玩杂耍那样把本来应该扛在肩上的架子、锄头和小桌板拿在手上,艰难地在狭窄曲折的土堤上保持着平衡。没有地址,也没有路线图,只是照着出城前最后见到的行人向我们提示的大概方向前进。

我们很快就迷路了。这时看见一个农夫,正弯着腰站在田水及膝的田里工作。

「老乡,汉民中学在那里?」我们问他。

「你们是说学校吗?」

「是的。」

「看得到远远那座有一个洞的山吗?」他指着远处河边的一座山:「还不到那个洞。只要对着它直走,学校就在山脚下。」

「那个地方叫什么?」

「穿山。学校可能叫同一个名字。」就在为我们指路的同时,农夫看了一眼我们背上的负重。「我说,你们这两个学生,」农夫问:「你们手里为什么拿着肩架?」

「这是学校的规定。」说着,我们把锄头和小桌板亮给他看。

「这个架子是用来扛东西的,我做给你们看。」

农夫把两根杆子一边一根分别绑上行李,接着说:「现在把它架在肩膀上,稍微举高一点让它平衡。这下,是不是觉得好一点了?」

这些农民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一小时后,我们来到山脚下,只见浓密的树丛里散布着覆盖瓦片的房舍。我们穿过树林,来到一簇平房,门前有一块牌匾写着「汉民中学」。

这个地方看起来像出自中国山水画,完全与我们至今所见的中国内地其余部份完全脱节。所有房舍显然是就地取材,用竹子和泥巴搭建的。正如妈所说的那样,既没电,也没有供水或排污设施,当然更没有抽水马桶。

在平房之间有着许多茅草覆盖的亭子间,下面就地挖个坑就成了公厕。因为只供单人使用,所以没有男女之分。它的好处是坑挖得很深,而且开口很小,因而没有一般开放式便坑的难闻气味;苍蝇飞不到底,自然就不会长蛆。

「这是个自立自助的校园。」新生训练时,校长对我们说:「除了厨子,校园里不允许有服务人员。你们必须自行携带寝具和随身用品到校。老师也和学生一样,自己到河里洗涤衣物。我们自行清理和维修校园里的所有设备,包括打扫院子、修补道路和围篱。自己挖坑当公厕,等坑填满了再挖新的,然后移动茅亭,安放在新的便坑上。」

他似乎对这项新奇的发明感到骄傲。我疑惑的是,这到底是一座学园,还是劳改营?他接下去说:

「你们会在汉民学到一件任何地方都学不到的事,那就是尊重我们的土地。所有取之于大地的,都要还之于大地。因此,我们必须好好照顾它,不准乱丢废弃物,不准随地吐痰。」

包括校长在内,学校里的所有人都说国语,这是政府目前正在推行的,但面临那些方言拥护者的抗拒。所谓的国语,是从我们在家里说的北京话衍生而来的,很多事物的名称用国语说,都和北京话很不一样。举例来说,我们把肥皂叫成「液脂」、用「坎肩儿」来称呼背心、「波罗盖」是指膝盖。我们不可以说广东话,然而泰德和我在谈话不想被人听到时,还是会讲广东话。为了避嫌,我们有时会用在澳门发明的口哨当信号。

我从没见过像汉民校园那般的黑夜。我一向怕黑,也会在黑夜里作恶梦。有一晚醒来时,膀胱胀得快要爆炸,我不知道怎么办,绝望中,我大叫:「有小偷!」

这下,整个宿舍都被叫醒了,但没人抱怨。过了一会儿,所有的公厕前都大排长龙。每个人都得到了教训:晚上不喝水。

桂林不是殖民地,也不是租界,甚至连一间教会学校都没有。这是我们的领土,所谓的「大后方」。

我不解的是,假如我们不能比殖民者在我们其他土地上所做的更好,所谓「我们的领土」这样的称呼又有什么意义?如果殖民者没有把现代化带到中国,今天的香港、澳门、上海和青岛会是什么模样?会跟桂林一样吗?

大后方的生活最令人兴奋的,莫过于穿制服这件事了。除了颜色不同,看起来就跟军人穿的一样。但是我很快地发现,一旦穿上了制服,我立刻变成大群体中的一个绿色小单元,我再也不是大写字母的I。我(i)排在队伍里、我(i)参加集合、我(i)背诵国民党员行动守则、我(i)唱国歌、我(i)跟随群众、我(I)讨厌制服!

「唱不同的声部,像男高音或男低音。」哥建议:「这样,你就不用跟着大伙儿一起唱了。」

不只是制服,这里的校园生活就像在军营里。军号控制了我们的每一个动作,包括一大早,急促的军号声催我们起床、在旗杆下集合点名、进教室、进食堂,直到就寝,不同的音调各代表不同的行动。

寄宿学校的伙食,以米饭和水煮青菜为主。有些乡下人每月一次献祭祖先和灶神,我们每月吃一次肉,所以叫它「打牙祭」。由于长期素食,肠胃不适应油水和肥肉,会直接把我们吃下去的东西推送到肠子。那一整夜,公厕外又会大排长龙,只为了清理日间吃下肚的油脂。

不像澳门的学校,一周只上课五天半;汉民中学一周上课六天,只有星期天放假。我们获准在升旗后离校,但必须在傍晚赶回来参加降旗和晚点名。泰德和我花一小时穿过稻田,去妈妈任教的学校,那也正是一年里农民在田里焚烧稻草的季节。这是必需的吗?还是祖先流传下来的传统仪式?或只是为了去除枯死的稻杆?我很震惊地发现所有的农民都是文盲,连大多数的城市居民也都不会读写,这使得像汉民中学就像仅有的一小撮文化孤岛,让中学生也跻身知识分子的行列。

焚烧稻草的烟熏得我一路咳嗽着回到城里。双脚才踏上铺砌路面的街道,清清喉咙,吐出了点什么…

「站住!」

如雷的一声斥喝响起,几秒钟后,离城五公里的汉民中学校长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我面前。他撕掉我胸前的名牌和衣领上的徽章,针对吐痰的劣行,给了我一顿训斥。

「立正站好,直到你吐的痰完全干了,然后拣起来,明天早上带到办公室来给我。」

下达命令后,他就离开了。我正困惑要怎么拣起湿嗒嗒的痰把它弄干时,校长又出现了,这回有一名警员跟他一起来。

「我发现本校这名学生在你们的街道上吐痰,」他对警员说:「我要他守在这里等痰干,你能监视他吗?」

「没问题。」警员微笑着设法安抚这名盛怒的知识分子。

他记下警员的姓名和徽章上的号码后就走了。就在我试图想出说服警员让我离开的办法时,他看起來若有所失。

「你瞧,这么潮湿的天气,这口痰要多久才能干?」我说:「与其让你站在这里陪我,还不如我现在就把它捡起来拿回去弄干。我保证,明天会把它带到学校给我们校长。」

他想了一会儿对我说:「去把它捡起来吧。」

抗战进入第四年,日军在各条战线上取得进展,沿海城市纷纷落入敌军手中,桂林成为华南最后的防线,就像汉口沦陷前的时刻,也成为日军每天轰炸的目标。日子还是要照常过下去。每当空袭警报响起,城里所有的工作都得停止,学校立刻疏散,民众紧急钻进防空洞。汉民中学的每个班级自成一个单位,各有与其它建筑隔开的房舍,在穿山里也有属于自己的防空洞。在市区被轰炸的同时,我们在这些防空洞里照常上课,还听得到炸弹爆炸的声音,所以一下课,大家都冲到山洞口,看着硝烟从市区升起。

除了学科,还有农业和军事课程。另外,每天有一小时在分配给我们的田地上种植粮食,每周还有一小时军事操练。除了刺刀、一把手枪和一支来复枪,我们的教练团上尉并没留给我多少印象,我也从来没跟他们有过接触。有一天,我看见一只老鹰栖息在山脊上的一棵树顶。

「来复枪能打到那么远的目标吗?」我向团上尉挑战。

「可以,但我没把握能完全命中。」他说。

「能试试吗?」

他接受了我的挑战。

来复枪没产生多少声响,但子弹迅速穿过空气,并从山壁弹回来的声响,停留在我耳中久久不散。这是除了BB枪,我第一次听到真正枪击的声音,跟电影里的枪战完全不同,引发了我对战场前线的想象:当成千上百支枪同时射击,又会发出什么样的声响?

毕竟战事离桂林还远,我们对战争最接近的体验是有天早上升旗的时候,有两架日本军机从穿山方向飞过来扫射,低飞掠过我们的头顶时,连机翼上的徽章和飞行员都清晰可见。几分钟后,我们听见了爆炸声。

此外,校园生活比起香港和澳门的街道,要单调无聊得多。所有的活动,包括参加音乐会这样的课外活动,都必须集体进行。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京剧,也是第一次看见二胡——一种绷着两条弦搁在膝上拉奏的提琴,是用工、尺、合、乂…等汉字记谱的音乐,而不是记在水平线上的音符。

为了自我充实,我加入一个读书会,这为我的生活带来了些许变化。我第一次读到鲁迅和老舍的作品,不同于以前读过的莎士比亚、双城记中译本,他们十分接地气,我可以从作品中的人物辨认出自我,能够听到角色的言谈声音。

我以为我们在桂林定居了,但仅仅三个月,日本人对所有环太平洋的西方殖民地主要城市,包括马尼拉、香港、新加坡、马六甲…以及珍珠港发动攻击。这一举动震惊了全世界。

这是1941年冬天。父亲在海防,姊姊在香港,很多来自东南亚的学生,因经济来源完全被切断而陷入困境。好在妈妈在桂林还有工作。

政府立即采取行动,一位重庆来的简姓官员出现在校园里。他告诉我们:政府设立了三所学校,用来收容所有来自海外、身陷困境的学生,一所在靠近缅甸边境的越南、一所在大部份学生的祖居地广东、一所在四川的战时首都重庆附近。他是来带我们去四川的第二华侨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