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举子和憨子

四月中,南陵郡里已露暑热之象,午饭后,课读尚未开讲,诸生待在学堂里有的休息、有的忙功课,小乙则蔫耷耷的喝着凉茶,坐在他身边的珑儿仍在苦读,小子心事重重,歪坐在珑儿身边,又拿起丫头的长发发梢来,夹在手指中间拨弄来、拨弄去,小女孩回头看了呆子一眼,道:

“一无聊了就玩儿我头发…”

“就喜欢你这漂亮头发,手里摸着就不觉着热了。”

“唔…,我的头发还有这个用呐…”

“神奇吧!”

“…,那别给我捻乱了哦,我得赶紧写功课了。”

“丫头,热不?喝些凉茶,这拿柚子皮煮的,加了蜂蜜,可好喝了。”

“嗯。”

“珑儿,先写算学的…”

“知道啦,呆子。”

“嘿嘿嘿。”

待珑儿写起功课,女孩又边算着题目边又和小乙聊起天:

“小乙。”

“嗯?”

“你可要好好学哦,将来咱们一起考鸣鹭学院。”

“哎?珑儿你以后不在这里念了么??鸣鹭在哪里?”

“在东郡郡府房安城,我其实也想在这里念到会试,可…”

憨子猛然听到‘房安城’三字,心里不由得高兴,着实解了心结,赶紧回道:

“哦哦哦,那不错啊,咋了?”

“我跟你悄悄说哦,别到处去跟人说。”

“墨岚、小舞能说不?”

“他们啊,你不告诉他们,早晚他们也会知道。”

“哦,那好,我保证谁都不告诉。”

“嗯,我跟你说,咱们冰云什么都好,就是有一条,这里的学子待到大比之时,即使文采再出众,也不会被考官选中的…”

“为什么啊?!”

“这个里面的事情就复杂了,我也跟你说不清楚,要简单说的话就是,南郡不得势了。”

“我去…为什么啊?!”

“听奶奶说,这就叫派系争斗…我也听不太懂,爹写信来说是因为政争,我就更不懂了。”

“…那我就更别想懂了…”

“嗯,反正在冰云念到死也是没出路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上舍生里有位任师兄,文才武功都是特等,可连试了两年都是落榜,咱们祭酒去京师查卷,都无果而终,你就想这里面肯定有不妥了。”

“嗨,这大概就是我干爹跟我说的那个道理,‘一分耕耘未必有一分收获,全都要看老天的脸色’。”

“嗯,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所以了,你要好好念,童试过后,中了秀才,咱们一起考去东孟郡的鸣鹭学院,我不想和你分开…”

“放心,我就是不好好念,还有军功能抵了这些功课呢,不就转个学院么!小事一桩。”

“军功,嗯,也是…”

跟旁边偷听了半天的雪盈,忽然听不懂了,珑儿又不好说破。

“这个你应该能想到吧,我这岁数了,功课又不好,还能上了冰云,里面的关节当然是有些缘由的。”

雪盈才不信他说的:

“你才十六,刚过了征役的下线,怎么能立了军功?”

“六年前了,我立了回特等军功。”

雪盈闻听,掰着手指计算道:

“六年前,我七岁的时候…那时候正是大战那年,六年前你才十岁…难道…你就是轸城盛传的金小宝?”

见他两个话说到此时,珑儿松了口气,只乐滋滋望着憨子。

“什么金小宝啊,金小乙才对。”

雪盈含糊道:“哦…你爹爹原来是北尤凤金刀…可我偷看了你的档子,只写了养父是邹大师,我还当…”

“我哪儿能是孤儿,我干爹就一个闺女,可还想要个儿子,我爹和我干爹是同门师兄弟,我家兄弟多,所以我爹就把我过继给了我干爹,说来,我和这轸城还是挺有缘分的。”

雪盈思来想去,忽然说道:

“没记错的话,你的功夫好像很厉害的,杀过鬼军大将…”

“这个…,不若当年了,我受了次伤,现在身上的功夫也就比平常人强点儿,要不我来学院念学了。”

珑儿闻听此处,并没有失望表情,反而体贴的安慰憨子道:

“没了就没了,打打杀杀危险的很,你现在的样子也很好啦。”

“嗯,那你可要好好念书啦,别回头考不上鸣鹭学院。”

“唔,被你这呆子念叨,我怎么觉得有些不甘心。”

“好啦,有什么不甘心的,下午放了课我请你吃冰,开心了吧?”

“嗯…”

“嘁,我也叫我家小远一起吃去,你俩这入无人之境的,赶紧成亲吧。”

仨小孩叨啵着私事,忽然听得院中有人悲愤交加,欲哭无泪高声念道:

“今朝换我卷,昨年割我名。天理伦常变,何以破坚冰?!无处行、无处行,去找阎王诉,来世做奸雄!!”

一声凄惨的呼唤,叫珑儿好奇的趴着窗栏往外望去,想瞧个究竟,等丫头看见那个正疯疯癫癫、似笑似哭的俊朗书生时,不禁转身坐下来叹道:

“…是上舍的任师兄,唉,他今年该是又没中,哎,小乙!”

珑儿正感叹任雄飞命运多舛时,憨子突然飞身起来,冲出了屋,女孩再攀窗瞧去,却只见小乙一个背挎将任雄飞扔在地上,之后,憨子薅住任师兄襕衫后领,便将他按住,仿若擒贼一般。

“小乙把任师兄打倒啦!”

“快来人啊,快去叫先生啊!”

“预科的金小乙把上舍师兄打了啊!!”

“打架啦!打架啦!”

“别拦我!别拦我!!!你走开啊!!…”

“不行,你老实待着!你们快去叫大祭酒来,快去、快去!”

小乙轰着身边小孩去找祭酒逍遥子的时候,众人都愣在了当场,不知为何他惹了祸,却还要叫大祭酒来看。

珑儿跑到他俩跟前,却是不知发生了什么,问道:

“小乙你干嘛呢?!快放开师兄,放不放?一、二……”

“你打我我也放不了啊,他要寻死,你看他拿砖头把自己脑袋都拍出血来了,我不得按着他?这人也是,读书把脑子读坏了么?!寻死觅活的管个屁用!”

“没天理啊!没天理啊!我想死也不行,老天你开开眼吧!”

“闭嘴,你再嚎,再挣崩,我就一拳把你打晕!”

“你!…唉…”

等逍遥子赶来时,只见小乙像按死猪般将任雄飞按在地上,瓷实的很,老夫子心知肚明到底是怎么回事,赶紧拉开小乙,把任雄飞扶起来,问道: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功名利禄都是身外之物,师父从小教你读书要自省其身,你怎么还是这么想不开,你想死不是?你看我不打死你!”

说着老夫子劈头盖脸往任雄飞头上打去,俊雅书生见状,跪在逍遥子面前,抱着老夫子的双腿道:“师父,我想不开,这是为什么啊?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师父告诉你为什么!就是因为你不成器,把那些功名看得太重,这才让那些奸贼年年盯着你,专把你来打击,你给我长点儿脸,别让他们得了逞,…站起来!拿出你男子汉气概来!…孩子,你文武双全,何愁于天下没有立锥之地,万不可一条道走到黑啊!”

见着这师徒俩如此,珑儿赶紧拉着小乙走了,叫憨子别去烦人家正经的悲伤,小呆子也不明白到底为了多大的事能把人逼成这副模样,反正要是为了考试,就是再考不好他也不会怎么样,倒是没得吃了,能让小乙难过的想死。

过了几日,下午申时,憨子等着珑儿赶完了功课,两人急匆匆从预科学堂出来,要去教谕廨听教武科的王铮先生讲学。

走在学院廊道中,见对过走来一位雅致俊逸的书生,到自己跟前,那书生竟抱拳跟自己打了招呼,小乙见状只一愣,却没认出这是谁来,只得抱拳打恭道:

“师…师兄好。”

那人见状微笑着冲憨子点了点头、又冲珑儿笑了笑,别过小乙接着往前走去。

憨子奇怪的挠了挠头问珑儿道:“这是谁?他干嘛跟我打招呼?”

“呆子,没想到你记性差成这样儿,这是任师兄啊!你昨儿个刚打完人家,就认不得了,何况是那么俊帅的人物,简直了…”

“我…,我那天忘了看他的脸,当时他脸上都是血,我就顾从背后按着他了,这赖我么?”

“怎么不赖你,我见过一次的人都会认得,还不是你就记得吃,什么都不好好记着。”

“才不是,是你记得东西太多了,你说你这丫头脑袋里得记多少东西?!”小乙轻轻敲了珑儿的脑袋。

“哎呦…”珑儿揉着头顶的时候,撅着嘴瞅着粗汉道:“反正你这呆子什么都记不住…”

粗汉又要敲过去的时候,女孩拿书册顶在脑袋上,似笑非笑的瞅着他,呆子也没了辙。

边说边笑,两个孩儿便到了冰云学院的教谕廨,等着听学院武科博士王铮讲奇闻异事。

教谕廨中,待预科诸生都坐定,王先生就微笑着箭步走上讲坛,孩子们喜欢这位先生,都不住的问‘先生好’,王先生回应过诸生,嗽了嗽嗓子,朗声道:

“好,咱们开讲,孩儿们,你们可知为何我要上表大祭酒,许我给你们不时讲些江湖琐事?”

见孩子们都是摇头,通士叹笑一声,续道:

“上达庙堂,却不可不知江湖之远到底有多远,先生给你们讲些江湖见闻,也是让你们这些孩子懂得百姓疾苦,将来若有一日,诸生有不坠青云之时,愿大家莫忘下情,多为百姓做些好事。”

孩儿们闻听都是点头,王铮见了欣慰,微笑道:

“好了,上回给你们讲到乞丐‘强索’危害乡里,你们可还记得他们都会用什么法子自虐、无赖强索么?”

“我记得、我记得,有拉破头、凤点头,还有…”

“我知道,还有叫双鳝钻空的!”

“好好,你们的记性都不错,那先生今日里再给你们讲讲丐棍的恶行,这‘丐棍’与无赖乞丐不同,却是更加凶狠,他们用的法子就是明火执仗的抢夺,且又都跟无赖勾结,敲竹杠、横行乡里,简直让人防不胜防。

…譬如,丐棍于闹市瞧上一人,便上前撞去,脱下自己破鞋,说是那人踩坏的,愣是让人赔偿,若是不赔的话,他就要言说与人搏命,到此,少有人不破财消灾的;再而,他们也会搅乱婚宴抑或往人流多的店铺里撒虱子蜇人,简直无奇不有…

…又如,那年我在西监郡行走,见到一奇事,有伙丐棍看上一家买卖红火的馄饨店,那馄饨店本有十数张桌案招待客人,且当众让你瞅着小工包馄饨,那活干的干净利落,现包现煮现吃,我那时经常光顾他家买卖,确实物美价廉。

…可有一日,突然来了几个乞丐提着几串剥了皮的耗子闯入店门,只唤那家老板道:‘掌柜的,你要的馅子肉到了,今儿个兄弟们捉的可多,你得多结铜钱,给的价钱好,明日我们给你送来的还多!’。

…只这一嗓子,当时惊得我身旁邻桌的几人就呕了出来,我也一时没转过向来,可琢磨却是不对,耗子肉我行走山林的时候也吃过,那东西的口感和兔子肉差不多,有些干柴,即使剁成馅子也不会和猪肉相同,可百姓哪儿知道的如此详尽,这下就给搅了买卖,那老板只能给了些银子让他们走。

…我当时就觉得如此做很是不妥,果然,我在附近盯瞧了半日,见到那些丐棍得手之后,他们便一拨拨的再三来讹诈这馄饨店的老板,不几日工夫,这馄饨店便关门了。”

孩子们闻听,都是满目愁容,只小乙一个插嘴道:“这老板真蠢,这事哪儿能破财消灾,这不是成了越描越黑了。”

王铮闻听他这么说来,眼睛一亮问道:

“哦?小乙,你倒是说说有何办法破了这些丐棍讹诈,我看看你想的法子和我一样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