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白从羁押已久的典狱司出来时,天刚蒙蒙亮,如同浅淡的水墨画。
细雨绵绵,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湿润的冷意,顺着脚踝直往里钻,典狱司高墙厚院已在身后雨雾中隐没。
他深吸一口气,寒气入肺,好不容易重见天日,关于兴平城的细节在脑海中又生动了起来。
兴平乃两吴交会,梁国陪都,烟柳繁华胜地,温柔缱绻佳乡,更是吴越豪商巨贾吞吐货物所在,更不设宵禁,常有羁旅客往来。
城内鱼龙混杂。却也因此能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虽非首善国都,侈奢却隐隐还在其上。
寇白走出北城,一路往东南漫步,脑海中的思绪愈发清明:
‘李翰不可信,须先回家取了灵药,看看能否化去这舌誓…此人没安好心,将这烂摊子丢给我,还设下这阴毒玩意,等我把这玩意除去,找个地方藏身,管他去死!’
典狱司所在的北城多是府衙与清贵所居,街巷比其他地方显得宽阔整洁。东边则多是平头小老百姓生活起居之地,生活气息极浓,各坊的居民们纷纷利用自家门前的空地摆摊设点,做些针头线脑的活计谋生。
道路在雨雾中蜿蜒,湿滑的青石板上积了浅浅的水痕,寇白的脚步踩得轻快,偶尔带起几丝水花。他的身影在雨中时隐时现,灰衣已被打湿贴在精瘦的躯干上。
前方,东城绣衣坊的轮廓隐约可见,四周建筑逐渐变得熟悉,斑驳墙壁与坊口石碑都是他曾见过的,寇白拉下头的雨笠,向前方走去。
民户安静立在清晨中,东城不是富贵居处,每坊间则挤满了数百户民宅,青瓦白墙,紧紧相连,显得密集杂乱。
愈往深处走,街道愈发狭窄而曲折,还得小心道旁水渠的污水,走走停停间,寒风中忽然飘来一阵醇厚香气,混着湿冷空气扑面而来,瞬间勾起了寇白腹中馋虫。
毕竟折腾了一夜,空荡荡的胃里传来阵阵抱怨,他下意识地停下脚步,鼻尖微动,顺着香气走到了一户人家。
门口挂着厚重的门帘,透过缝隙,老板娘粗犷热情的上菜吆喝声传出。这小店连门牌都没有,应该是专做街坊邻里的生意。
寇白捏了捏袖里的荷包,掀开帘子便进,带了一身风雨进屋,道:
“王婶!有些什么吃食?”
在灶台前忙活着下面条的身影猛地一僵,随即转过身来,与这清秀少年四目相对。那妇人骨架宽大,粗壮的手臂还沾着面粉,她愣了片刻,随即瞪大了眼睛,声音激动:
“寇掌柜的!你回来了?”
……
食客都散得差不多了,王婶闭了店门。
她将沉甸甸的青瓷大碗重重一搁,正中那旧木桌,发出清脆的一声响,碗里的汤底却丝毫未溅。几根翠绿脆嫩的青菜上覆着亮晶晶的红油,手擀面条浸在清透滚烫的汤里。
她另外端了小碟雪菜上来,在寇白对面坐下,看着这狼吞虎咽嗦面的少年,埋怨道:
“时节不好,婶子这只有素面,先吃着罢…你这一走就是整整一年!连自家药铺都不管不顾,一封信也不见回,街坊邻里都替你担心着呐。”
寇白汗颜,总不能说这一年都在蹲大狱罢。
少年夹了一筷子雪菜,只得含糊其辞道:
“嗐…在外头有事耽搁,一时半会回不来。”
这中年妇人看上去粗犷豪爽,眉眼间透着朴实,看上去便是个没有心计的,因此也不疑他,只是絮絮叨叨了几句。
‘药铺…这一年没离开,也不知道有没有仇家上门,或是被贪心之辈觊觎…总之先打探几分消息。’
寇白端起碗喝了口面汤,装作不经意地打断她道:
“婶子,我那铺子怎么样了?”
王婶撇了头发,叹了口气道:
“你这一走也不打声招呼,来抓药的病人找不到人,一个比一个焦急,听说有的还是周边乡里进城问诊的,见不到大夫,便在你铺子里闹开了,抢了不少药材…”
寇白心中一紧:
‘该死…我那院子里还有好些宝贝,可别被左道邪祟们趁乱偷走了。’
她小心翼翼看了眼寇白的表情,见他面上并没有什么愤怒神色,才慢慢道:
“好在街坊邻里受你不少恩惠,大家帮衬着解决了。大伙合计着你这药铺没人坐堂也不是个办法,就先锁上大门摘了牌匾,钥匙给打铁的老满保管着,免得贼人惦记。”
寇白一边听着她唠叨,风卷残云地把这一大碗汤面消灭了,连汤底也不剩一口,打了个饱嗝儿。
胃里垫了热乎乎的汤水,连带着被雨水淋湿的身上都暖烘烘的,这才对王婶道:
“多谢婶子和街坊们帮忙了,我这也没有铜钱,只有些散碎银子。”
说罢从袖子里掏出一角碎银递上去,那粗壮妇人连忙推辞道:
“可不敢收!嗐,当年给我家孩子瞧病时就说好了,您来分文不取…那时我家拿不出诊金,要不是您夜半接诊赠药,这孩子也活不到现在。”
她指了指厨台后头扒着帘子探头探脑的男孩,抿着牙笑:
“如今也是按照您的方子每月抓药,身子总算慢慢见好。”
寇白微微一愣,将这衣物多处缝补的男孩与记忆中焦急妇人怀里奄奄一息的孩子对应起来。
他招了招手,那男孩全然不怕生,蹿过来拉着他下裳直笑,他捏了捏男孩瘦骨嶙峋的肩膀,揉揉他小脑袋瓜,把那碎银塞进男孩手里,转头笑道:
“一码归一码,这算是谢谢婶子替我操持铺子了,只是还得劳烦婶子陪我去满伯那走一趟。”
“这是自然!”
这粗壮妇人连连答应,她瞪了一眼男孩,怒道:
“臭小子还不谢过寇掌柜!”
那男孩冒着鼻涕泡大声谢了,惹得寇白哈哈大笑,粗壮妇人利落地熄了灶台,披上斗笠雨衣,与寇白一齐往巷子更深处去。
二人聊着天,冒细雨穿过这小街,踏着青石板路,转折几条巷陌,在一处铁匠铺前停了下来,铺子不大,墙壁被烟火熏染成了深褐色。
靠近门口的地方摆放着一些未完成的铁器,锄头、镰刀、锤子等农具整齐地码在一旁,靠墙的木架上,几卷麻绳和几块备用的磨石随意堆放。
二人抖了抖雨水,走进铺子里,目光随即落在铁砧前的老人身上。这老人头发花白,肌肉虬结,肤色呈现出古铜色,布满大大小小的疤痕,正专注地敲打着烧红的剑坯,火星四溅。
王婶插着腰扯起嗓子,得意道:
“老满头!你看看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