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十点,车站派出所。
一起盗版图书的案件仍在问讯。
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穿着蓝白相间的条纹衫,梳着二十多公分的麻花短辫。她本就身形瘦小,此时缩着肩膀、手心相扣,更给人一种伶仃之感。
“林可,除了打字你还参与了什么。”
“我来这里还不到一个月,每天只有打字这一件事,开会没我参与的份,我的工作就是把报纸上连载的小说敲出来,更不知道这是一个盗版作坊。”
“没有书号你们就装订成册,你不可能不知道这是非法买卖。”
“警察同志,我怎么会知道没有书号呢?我要真是决策层,会傻到大摇大摆拿火车站走货吗?”
民警一时无应,见这女子身弱但气不虚,说话之间目瞳坚定、眉宇炯炯,年纪轻轻却不像涉世未深。
“我们调过你的资料,你先后任职报社和招生办,是什么原因让你混成了黑作坊的帮凶。”
“警察同志,我怀疑你人身攻击。”
“我们说的有错吗?不是黑作坊是什么?”
“我指的是前一句。”
民警又不知如何应话了,人已如此不堪,却要倒转光环,说着令人生气的话。林可等了一个多小时,不远处的对面,一个又一个隔断正在分开审着窝点的其他人。终于,有几个人接连被放了出来,另有三人看上去是准备移交了,林可在笔录上签字后也被准允离开了。
路过深夜的火车站,林可饿意汹涌,冰凉的胃吸走了全身的热能,走在路上给人一种奇异的飘浮感。林可一整天没有吃过饭,全身上下只有两个五角硬币,比这更糟糕的是,她白白干了二十八天。
寻了很久,林可终于看到一个炒面小摊,摊主正在撤摊,一男子坐在唯一一张桌子前。
“大爷,汤面八毛炒面一块,全城都是这个价吧。”
“小伙子,三更半夜火车站旁,我七十多岁老汉守在这里容易吗。”
“那也不能动辄翻番呀!”
“年纪轻轻计较什么,这个点吃口热乎的,我拿猪油给你炝个锅,黏在那面条上油光锃亮,再葱香一爆激点辣油,你就说美不美吧!”
关扬正要开口,忽见一女子忙步上前,“大爷,能拼一份吗,分开装一下,两块就两块!”
大爷满是疑窦望着眼前二人,显然他们素不相识,也显然饿得够呛,顾不得什么男女疏别了。
大爷不再言语,起灶热锅,滋滋啦啦的声音伴着浓醇猪肉香,该放面条了、该加胡萝卜丝了、该放葱花了,大爷的每一道工序几乎在他们的脑海中重演。至于坐在对面那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他们只愿永远这般陌生下去。
盛夏时节,午夜的清凉伴着梧桐树叶莎莎作响,这是一天中最舒坦的时刻了,关扬望着南方、林可望着北方,终于等来两盘炒面端了上来。看得出来,大爷多抓了一把面条,两个盘子都盛得很满。
关扬与林可都在极尽掩饰狼吞虎咽之态,一颗扫荡一切的胃却要忍受美味前的慢条斯理,不得不说也是一种煎熬。
不多时,忽听密集而又激烈的脚步声传来,顺声望去近有二十人,像一个集结小队。他们不仅行色匆匆,随身之物更是惹眼,有的扛着一袋大米,有的提着一桶花生油,背后则是洗脸盘、长烟袋和捆成豆腐块一样的行李,甚至还有女人用头巾裹着几个红薯。
明明是一群人,却又好像是一个人。
“这是?”关扬失口问了出来,他想起那日开往宁波的大巴,只是眼前显得更夸张。
“应该是去深圳的吧。”林可打量着人群不觉应了出来,“他们身上有渔民的影子,这几年渔民也不好混,再有那甘薯,应该是台州那边过来的。”
“深圳……又是深圳。”关扬喃喃自语,自从借贷东窗事发,这座城市密集出现在他的耳边,他倒并不觉得什么冥冥之中的安排,只能说深圳在全国上下都太热了。
林可自顾道:“豪情万丈的人首选深圳,穷困潦倒的人也会首选深圳,还真是个神奇的地方呢。据我所知,很多地方都在增设开往广州的火车,也许南下的打工潮才刚刚开始。”
沉沉之夜,林可看不太清关扬的神情,可她感觉得到这一瞬的情绪有些不太对头。真正的静默并不是什么都听不见,而是什么都听得见,比如早衰的叶子贴地划驰的声音、下水涌动的哗哗声响,以及屏息之后不是叹息而胜似叹息的出气声。
让林可不解的是,莫名其妙地她好像大略了然眼前这个男人的处境,他在做一个重要的决定,而这个决定的目的似乎只是摆脱。
关扬的寻呼机响后不久,便见三辆摩托车向这个夜摊驶来,除了沈辉,其他人关扬都不认识。人们显得非常焦急,一如抬会这个行当四面爆雷,竟无人多瞥几眼关扬对面的那个女子。
一个光头拿出一张纸,其上大大小小有二三十栏,除了关扬多处涉及到关家的其他人,就连关飞雄四岁的二儿子也“记录在册”。关扬填完之后,拿出来一千元钱,这一千元并不能抵本金,而是关扬延期一年还款的“滞纳金”。
从头到尾人们没有说一句话,收走这一千元后,沈辉只是拍了拍关扬的肩膀,人们轻快地飞上摩托车,几个眨眼的工夫便消失在夜色中。
“一路顺利,有缘再见。”
林可也和关扬告了别,关扬回首望那背影,夜风吹缩了条纹衫,也让发髻显出几分毛绒般的凌乱。连对方的名字都还不知,关扬欲言又止,反正这场萍水相逢,很快就要变成他乡之客了。
整楼没有一户亮灯,关扬在楼下坐了许久,野猫歇斯底里的嚎叫透着一种凄惨的等待欢愉,他又在楼上坐了许久,不知要带走哪些东西。
但有一样,他不仅要带上,还是他此时唯一能想起来的东西。那是一个手工沙漏,两个大木圈箍着两端,一个小木圈“束着腰”,老实说它不那么美观,但却是关扬有生以来最重要的礼物。
六岁那年,关扬失明,这个沙漏就是关扬的主治医生——一个姓路的大夫送给他的。关扬的治疗一度很不乐观,有人说人的五觉是有一样东西在支配,路大夫希望用这个沙漏激发关扬的听觉,医术之外,不知这是无奈之举还是更高明的办法。
于是,关扬便有了一段漫长的“听沙往事”。一开始他只能听到均匀而细碎的流沙声,慢慢地他能根据沙流准确估算出从空到满的时间,再后来便更加神奇了,他能判断出沙粒大小的细微差别,它们划在玻璃上的摩擦声透着不同。
不仅如此,待关扬复明后他惊奇地发现,这个沙漏是正着放还是反着放,会呈现出两种不同的沙型,正着放是山丘、反着放则有沟壑,为什么会这样,二十多年来他都没有搞明白。
遗憾的是,关扬一直没有见过这位路大夫,在他康复之前,路大夫便被调到上海更高级别的医院,如今已经退休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