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楼上楼下

运河电池厂。

第二天一早,那份笔录先关扬一步到了单位,来见关扬的并不是直属领导,而是厂长的秘书。这人从前对关扬总是笑嘻嘻的,今日一见严肃之中偶露几分悦色,笑得没那么单纯了。他并非幸灾乐祸,而是发自内心为另一些与他要好的人感到开心,技术职称很大程度在于一个熬字,熬走上了年纪的、熬走一不小心的。

更惊喜的是,关扬是今年升工程师的热门,本以为是七年熬出头,结果却是七年还不如开头。

摆在关扬面前的是一份记过处分决定书,此事性质被定性为“事业单位公职人员助长非法集资之风”,地下钱庄、影子银行正面临严打,此事属于顶风作案,关扬要写一千字的检讨书,领导班子审过之后存入档案。

斜阳拉长了楼宇,也盖住了树荫,楼下一段短短的风雨廊,下棋的正在和观棋的争执,一个昨天查出脑梗必须戒酒的愁汉子,正望着三个小姑娘欢快地踢毽子,真可谓半欢半愁半人间。

关扬坐在阳台上,一支钢笔一沓纸还有越来越勤的烟,他知道只要他不主动提出辞职,他能一直端着这个饭碗,大不了混成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技术员,其他无非是个颜面的问题。

楼下的阳台传来轻动,吴大爷又在用那个小喷壶喷他的月季花了,整一栋楼,吴大爷给关扬的印象最深,每次望去都能看到,如刚刚浸了水的米色香皂般的脑瓜顶,斜阳下真的会反光。吴大爷的老伴走得早,儿女都去南方下了商海,陪伴他的只有花期很长的月季。

关扬起笔,他有不错的文书功底,一千字不算难事。他刚写下检讨书三个字,楼下的收音机响了,原来到了每日经济的播报时间,吴大爷牵念远方子女,面对日新月异的商业环境,他总想跟上步伐。不多时,收音机便传来高昂且宏亮的声音——

雄关漫道,岁月峥嵘,是传奇的舒卷,也是奇迹的滥觞。从蛇口改革到深南大道,从仰望香港到一河两埠,深圳河承载着中华南疆亘古未有之豹变!

“首先我为自己不当的借钱手段深感内疚,借钱时我只当是分期还款,若知涉嫌集资诈骗……”

他们立高楼、恳荒芜、搏瀚海、通有无,凭借敢闯敢冒险的拓荒者精神,在南海之滨创造新时代。让我们赞美深圳、赞美理想,赞美孤身入局的奋斗者、赞美背井离乡的实干家!

“年少家境的缘故,以及发生在我身上的变故,让我的收入不足以支撑多位亲戚的索求,走上借贷之路,绝非本心使然,实属……”

深圳上步工业区,对接国际电子产业的桥头堡,比中关村更风生水起,这里欢迎成功者,让楼台起更高,这里也欢迎失败者,让命运更换密码!

关扬有点写不下去了,正在为几千块钱愁思难遣的他,感到渺小又无味,这种思绪越发强烈,直至手掌一紧竟抓皱了纸。

这里众星拱月、长袖善舞,当听到这里的时候,吴大爷突然换了频道,再入耳的就变成了“一九七九年,那是一个春天”的旋律。

关扬起身望楼下,对着那锃亮头顶问了出来,“吴伯,怎么换台了?”

“深圳深圳,整天深圳,三天一层楼,怕是垒了个烟囱哟!”

“报纸上有照片的,那是真的。”

“那快看你的报纸去!和我争个什么!”

吴大爷说得不假,近来深圳的新闻确实非常多,但技术之外关扬对这个世界的涉猎并不太多。他印象比较深的是“渔村蝶变”带点小梦幻的纪实文学,以及蛇口改革“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这句话受了多么大的争议才诞生于世。

关扬突然想出去走走,可刚推开屋门,便和三个魁梧之人差点撞了个满怀,堂风一过,掀飞了检讨书,不偏不倚落在了吴大爷的收音机旁。

关飞芳从文艺团长实习儿子那里得知了关扬的近况,三弟受到了很严重的纪律处分,保住饭碗问题不大,想要提拔要比从前困难多了。

这三人一出现,顿时浇灭了关扬刚刚的热情,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哀怨。关飞芳脸上打了粉底,攥着长绸扇子,不时瞧着窗外,再有半小时夜间彩排就要开始了。关飞雄则松松握着一个纸筒,很容易让人看出那是一个奖状,关飞海甚至背来一书包的小人书。

“小扬,这么一来的话,你就很难再借出钱来了吧。”

关扬不语。

“可你的关系还在不是吗,不升不降,资历还是那个资历。”

“就是的,职称都是虚名,技术才是真实力,别的不说,再过些年光带徒弟你就能混个桃李满天下了。”

“有人自然来钱,你路子野未必是坏事,人人都那么保守,说不定领导就喜欢出挑的呢!”

“小扬你也不要气馁,我们这代人就这样了,能做的只有给下一辈人求福了,越是这个时候你越要多花一些力气,功德就是这么来的。”

再高的梧桐也长不到五楼的窗扉,尽望去空空如也,倒是最后一缕斜阳,如同带着不甘的沉落,煞人又杀人。

总是关不住的水龙头又在滴滴答答,一旦别家的用水量变大,关扬这里更加不得消停,水滴与钟摆的和鸣,寂静得令人窒息。

人们不解地看着关扬拿起一件外套,又一路注视着他离开房间,关飞芳正要开口却被两个弟弟拦了下来,这种情形并不罕见,总要给关扬一些筹算的空间。出了这样的事,他必须要重新评估自己的关系网了。

天已黑得严实,自行车流仍然不息,小卡车的斗子上坐满了赶夜集的人,偶见一辆上海牌小汽车,简直能迎来全程的注视礼。

漫无目的的关扬,松松垮垮看着这个世界,他循着绿灯走,一路也不曾停下。

可他还是停了下来,停在一块方方正正的路牌下,那上面写着——

火车站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