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乔丹

祝县的馆子,饭一律是腊肉洋芋饭,一桌一个大木桶,自己随便舀,按人头算钱。乔麦连吃了三大碗。面前那盘回锅肉,肉就不说了,就连老盐菜和蒜苗都被他扫荡一空。豆花消灭了两钵,蘸碟里的青椒舔得一干二净。他把筷子伸进桌上最大的不锈钢盆,在漂浮的红辣椒里打捞所剩无几的肥肠。

叶白剔着牙,看着他,想起自己十六七岁时,也是这样。每次打完球都感觉能吃下一整头牛。

“给你再加份肥肠?”一旁的桑坦见这小兄弟吃得高兴,自己也高兴,“还是再加只鸡?”

肥肠鸡,祝县特色江湖菜的一种。以肥肠和鸡肉为主角,配以萝卜、芋儿、海带、豆芽、莴笋头。肥肠用高压锅压得软糯,土鸡烧得滑嫩脱骨,吸满鲜香麻辣的红汤,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溢。整个祝县,乃至整个江州,最有名,生意最好,好到过年都不打烊的肥肠鸡,就是这家。招牌上写着一个大大的“二娃”。

上午那场比赛,他们代表金色年华洗脚城队,打的就是二娃肥肠鸡队。现在一转眼就坐在对手的店里大快朵颐。乔麦还来不及体会这种独属于小镇生活的奇妙特征。他只体会到饿。

“别给他加了。”叶白拦住桑坦,“下午还有比赛,吃太多会吐的。”

“啊?”乔麦嘴里塞得满满的米饭掉出来一半,“下午还打?都不休息的吗?”

“你还以为这是NBA呢,打一天休两天?”叶白怕他呛到,笑着给他递了杯水,“过年总共就这么几天,赛程密集着呢。”他掏出手机,给乔麦看后面的赛程。初一到初五,每天至少两场。如果不怕累,邻镇还有些零散的比赛可以参加。

“那不累死了?”

叶白轻叹一口气,拍拍他的肩膀:“兄弟,挣钱哪儿有那么容易?”说着从包里掏出几个信封,给桑坦、花蛇、Koz、红头发的八神、黄头发的小金,一人一封。最后一封递给了乔麦。

“给我的?”乔麦愣住了。

“本来是给我的。可我又没上场,当然给你咯。”

金色年华洗脚城赢了二娃肥肠鸡21分。乔麦上场30分钟,得了7分,谈不上有多大贡献。但只要上了场,就能拿出场费,这是规矩。他打开信封,虽然只有薄薄几张,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靠自己挣来的钱,双眼不禁射出金光。

“这只是保底的出场费。打到前四名,不仅能拿金主的打赏,还能分组委会的奖金。”花蛇笑了笑,“就是吊在灯笼下边那几坨钱。”

乔麦恍然大悟,原来球场边的戏台上,吊在灯笼下边用塑料袋装着的,不是砖头,而是货真价实的人民币。祝县人民办事,就是这么生猛。

这年过的,又有球打,又有钱赚,乔麦越想越有干劲。

一桌人吃饱喝足,正要起身回宾馆休息,隔壁桌忽然走过来一个人,端一杯店里自酿的梅子酒,穿一件旧旧的黑色防寒服,内搭深灰色腈纶毛衣,衬衫领子从里面翻出来,下身是咖啡色灯芯绒长裤配跑步鞋。看上去和镇上随便哪个中年人没有两样。

但那个锃光瓦亮的脑门,头顶几丝飘逸孤绝的秀发,还是让乔麦一眼就认出来,正是刚才在球场上与他对位的那位火云邪神。

他一走过来,叶白一行人纷纷起身,端起茶杯,似乎颇为尊敬。乔麦也赶紧起身。

“老王,对不住,下午还有比赛,”叶白笑笑,“我们就以茶代酒了哈。”

“没事。你们随意。”老王笑笑,将手中的梅子酒一饮而尽。乔麦发现,与球场上的凶悍强硬不同,这老王一到场下,目光就变得谦和,甚至有点慈祥,像年夜饭上瞒着你妈偷偷用筷子蘸点白酒给你尝尝的二伯父。

叶白看了眼老王那桌,有老有少,全是亲戚,并没有刚才那些队友。“JC他们,没一块儿吃?”

“隔壁镇的比赛,好几个队都缺人。他们看到消息,都去那边找活儿了。”

“王伯伯,你怎么不去?”乔麦问。

这小子是不是傻?要不是当着老王的面,叶白恨不得给他一脑瓜嘣。这还用问吗?

老王却不生气,爽朗一笑,“现在这些老板,都爱找外头的高手。像我这种土螃蟹、老板凳,自己贴钱都没得人要,啷个可能有人花钱请啊?也只有丁二娃,念起恁个多年的交情,愿意让我穿他这件球衣。”

“没事,今年是你们运气不好,第一轮就抽到我们了。”叶白用茶跟他碰了一杯,笑嘻嘻地说,“明年争取签运好点,跟我们会师决赛。”

“莫得明年咯。”老王嘿嘿笑着,摇摇头,“打不动咯,今年就是最后一年咯……”

叶白的表情变了一下。“老王,真的?”

“从今往后嘛,就是你们小崽儿的天下了噻。”老王走到乔麦面前,看样子是要敬他酒。乔麦赶紧端起茶杯。

“嘞位小兄弟,我看你年纪,绝对不超过16岁,最多高一。”

乔麦点点头。没想到他猜得这么精确。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呀。”老王满脸通红,似乎有点不胜酒力。乔麦不禁觉得祝县人日子过得真悠闲,大白天就喝这么多。

“小叶,这会儿多耍两天,有时间带小兄弟来我那里耍。我请客,不要钱哈。”

叶白笑着点头。老王还搂着乔麦的肩膀不松开,就像一对忘年交的好兄弟,一点没有刚才在球场上针锋相对的感觉。像是胸中有千般感慨,一时却说不出来。半晌,只补了两句乔麦听不懂的话,“我要谢谢你,我要谢谢你呀。”

——

“老王干吗谢我?”

从二娃肥肠鸡出来,其他队友都回宾馆休息去了,叶白带着乔麦在镇上四处转转。

“刚刚在球场上,我也没对他特别友善啊。他倒在地上,我也没扶他起来。当然,那是因为忙着抢球顾不上了。而且他还绊了我一脚呢,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难不成他是感谢我被他肘击了那么多下,也没跟他打起来?”

叶白笑了笑,“你知道,这老王什么来头吗?”

乔麦洗耳恭听。

“别看他现在速度慢,打球就那么一招,只知道莽起往前冲。十几年前,人家可是苦水沟篮坛最传奇的天王巨星。无与伦比,空前绝后。简单点说,他就是这儿的乔丹。”

“这么神?”乔麦说什么也不信。毕竟他跟老王已经交过手了。虽说一开始被他种种疑似犯规的粗鲁动作压制得很惨,但下半场一开了窍便占据了优势,在他头上连拿7分,还包括一个强势的2+1。叶老师一贯爱吹牛,但这回可骗不了他。

可他分明看见叶白脸上的笑容,没有半点讥讽,只有敬意。

“早上不是跟你说过,在夜上海卡拉OK掀起请外援的风潮以前,镇上最强的球队,是由一个中学的老师们组成的吗?那所学校就是苦水沟中学,简称苦中。他们给自己的队伍起了个名字,叫苦中作乐队。老王,就是苦中的数学老师。”

乔麦这才明白,为什么他一眼就猜出了自己的岁数和年纪。这种老教师都这样,一看一个准。

说话间,两人路过上午那块比赛场地。赛程果然密集,大中午都还有两支球队顶着太阳比赛。祝县人也的确喜欢看球,四周的观众一点不比上午的少。

“十六年前,就是在这儿,第一届春节野球赛开打。老王带领苦中作乐队,一路过关斩将,横扫千军。接下来的六七年里,4夺总冠军,5届个人得分王,无可争议的本镇第一人。你说,不是乔丹是什么?”

叶白停下脚步。十六年来,物换星移,当年还不到三十的小王也成了老王,这四周的景观也不知变了多少次样子,只有这球场和那古戏台始终留在原地。

乔麦实在难以把叶白口中那个叱咤风云的球星和他上午对位过的那个动作迟缓、技术笨拙的老大叔联系在一起。

“后来呢?”

“学校和这些私人老板不同,花不起这么多钱请人。外援的口子一开,苦中作乐队自然是一落千丈。落得那叫一个快啊,自由落体,没有任何过渡和缓冲,前一年还是夺冠热门,第二年直接就垫底了。”

“好球!”两人四周的人群突然爆出喝彩,不知场上哪位高手又打出了精彩表现。

叶白望向球场,接着说道,“没过几年,苦中作乐队就解散了。老王开始了在各个球队的流浪生涯。”

“他也变成了外援?”

“嗯……应该叫内援吧。毕竟他是本地球员里最强的,所以刚开始还是有些球队愿意请他。可后来,这些老板越来越有钱,请来的外援越来越强,老王又越来越老……”说到这儿,叶白摇了摇头,“篮球,说到底,还是个拼身体、拼活力的运动啊。”

说话间,围观球迷又躁动起来,“龙皇府酒店队”的一名年轻球员抢断了“博爱男科队”的传球,发动一条龙快攻,迅疾如电,两分到手。

“漂亮!”叶白也忍不住喝彩,又接着说道,“大概从六七年前开始,老王就是整个春节野球赛里唯一的本土球员了。论实力,其实远远够不上。老板们都是看在交情和面子上,出于对他的尊敬,给他一点出场时间。大家都看得出,老王很失落。”

“三年前我们第一次来这儿打球,跟他交了手。他当时就萌生了退意。跟我们喝了一夜的酒,说他家里人都劝他别打了,前些年还生过一场大病,医生也劝他减少剧烈运动。但他还是不甘心。”

“还想再拿一次冠军?”

叶白摇摇头,“他也知道,没那个可能了。除非是哪个最有钱的老板,组一支强队,再把他请去凑数。但这种抱大腿当混子的事情,他不想干。”

“那他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总觉得,他还没老,他还能打。”叶白在太阳底下眯起眼睛,对乔麦笑了笑,“这种心情,你现在不会懂的。其实我也不懂。但我总觉得,大概以后我也会有那么一天吧。”

“可我还是不明白,他要谢我什么。”

“因为让他下定决心告别球场的人,就是你啊。”

乔麦怔住了。

“前几年,他虽然也感觉到自己跟不上了。可毕竟对手都是高手,打不过也没事儿。而且常来这儿打球的外援们,多少都听说过他的传奇,就像我们一样,对他心怀敬意,跟他对位的时候都不会为难他。”

“可你既不是什么职业球员,也不是什么街球高手。连体育特长生都不是。随随便便就被一个普通高中生完爆,而且是身体素质、速度、活力、强硬度,全方位的完爆,如果这样的事情不血淋淋地发生在他眼前,他怎么可能彻底接受这个残酷的真相——自己已经不适合这片球场了。”

“简而言之,”叶白对乔麦露出一丝微笑,“苦水沟的乔丹,被你给打退役了。”

乔麦待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低头瞪着自己的双脚,不敢相信自己无意间完成了一件多么重大的事情。也不知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故事讲完,叶白的注意力终于可以全部放在球场上了。刚才那个一条龙快攻的小伙子,又在对方头顶命中一记潇洒的后仰跳投,赢得满堂彩。

“真不赖呀。看着岁数跟你差不多吧,瞧瞧人家这基本功!”

乔麦终于回过神来。顺着叶白手指的方向,转头看去。一个俊朗挺拔的少年,身穿一件镶着夸张的黄金龙纹的白色球衣,在冬日午后的阳光中奔跑着。

在场上的其他人中间,他的年纪未免太小了一点。可每当持球在手,眼神里那种冷峻的自信,却又让任何人都不敢怀疑他出现在这里的合理性。

“邱迟!”乔麦忍不住喊了出来。

“认识?”叶白吓了一跳。

“这就是我老跟你说那个,”乔麦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我们球队那个,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那个……”他又高兴又着急,到处寻找一个合适的词语,像是在找一个不知丢在哪里的钱包。

终于找到了。

“那个天才!”

“哦。”叶白笑了笑,“那个一来就抢了你的主力位置,让你再也上不了场的小子,就是他?”

“这么说也没错啦……”乔麦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憨憨一笑,“叶老师,你觉得我再练练,能打得过他吗?”

“就凭你……”叶白的后半句话刚要说出口,突然停住了。

他看到了一个人。一个熟悉的人。

那人就站在球场的对面,围观人群里的第一排,几乎正对着叶白。他也看到了他。

那是江州二中篮球队教练,徐枫。

这个邱迟,一定就是他带来的。正如叶白带来了乔麦。

乔麦专注地看着邱迟的一举一动,根本没注意到场边的徐枫,更没发现叶白和徐枫隔着一个球场,对视了好长时间。

直到叶白终于转过头,对他笑了笑,补完了后半句话。

“想打败那小子?这有什么难的?”

“真的?!”乔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毕竟自己和邱迟的差距,叶白不可能看不出来。

“当然。”叶白耸了耸肩膀,显得十分轻松,“还有,以后别叫我叶老师了。”

“那叫啥?”话音刚落,乔麦猝不及防,挨了一记脑瓜崩。

“怎么这么笨!叫我师傅啊!”

龙皇府酒店的火力太猛,博爱男科没能支撑太久,很快败下阵来。邱迟慢慢走向场边,先是一愣,然后笑了起来。

“我说刚刚怎么感觉有人喊我名字,而且听着那么耳熟。”

他不顾双腿的疲惫,跑到乔麦身边,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原来邱迟早就听说过祝县乡镇的野球赛,一直想来玩玩,就是不知道怎么参加。想来想去,身边能跟这种事沾边的,也就只有大学时打过CUBA的徐枫了。一开始,徐枫说什么都不答应——没有教练会同意自己的球员来打这种危险的篮球。那些体院学生、地方队队员,都是瞒着教练偷偷来的。

“那他怎么还是带你来了?”乔麦问。

“他能拦得住我?”邱迟顽皮地笑了笑,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流下。一起打了这么多场球,乔麦还是第一次见他出这么多汗。

他说得对。只要他想来,没人拦得住他。徐枫一想,与其让他自己来这儿乱闯,还不如他带着来,多少能放心一点。

“别老说我了,你又是怎么来的?”

“我是被人从被窝里揪出来的!”乔麦笑着拉开上衣拉链,露出里面的球衣,“早上已经打了一场了。”

邱迟看见金色年华洗脚城几个字,突然叫道:“听说上午有个高中生,把传说中的苦水沟乔丹给打退役了,原来就是你啊!”

想不到才这么点时间,江湖上已经流传起了他的传说。乔麦有点不好意思,笑着转过头,“对了,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师傅,叶白,江湖人称叶……”

“咦,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