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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啊,”莱昂内尔说,“它们是从狼变过来的。狼是它们的祖先。要说么,”他接着说,“它们不是人类的天敌。哦,不是。你们的狼不会攻击人。那是神话,是的,德斯。完全是神话。”

德斯听着他说。莱昂内尔把“神话”说成神发。在他的英语中,所有格的发音——你们的,他们的,我的——依然是以宾格的形式出现,他并不是千篇一律地忽视语法中的数(比如they was(9)等等)。但是他的口头表达和口音则每况愈下。几年前,他还把“莱昂内尔”发成莱昂内尔。而近些日子,他则把“莱昂内尔”发成了莱永内尔,甚至成了莱永奴

“我知道你认为我对杰夫和乔很凶。但这是有原因的。我就是要让它们攻击人——只听我自己的命令……现在我又得把它们灌醉了。”

每隔两个星期,莱昂内尔就要用特酿啤酒把那两条狗灌醉。德斯觉得这很有趣。在美国,pissed显然意为生气,或者滚开;而在英格兰,pissed只是醉酒的意思。给每条狗灌了六罐烈性的麦芽储藏啤酒后,杰夫和乔就既生气又烂醉了。当然啦,当它们真的喝醉的时候,就一点用处都没有了,莱昂内尔说。它们变得很凶猛,但几乎走不了路。直到第二天早晨——哦呵。那时候它们才叫棒哪……那个哦呵听着就像是法语里的(10)。莱昂内尔说话时常常会漏出法语来,这也不是唯一的例子。他还使用过un(11)——当作一种适度的语助词,表示沮丧,用力,甚至是轻微的肉体疼痛。此刻德斯说,

“你上个星期六已经把它们灌醉过了。”

“是吗?为什么?”

“你用它们来对付那个从红桥来的骗子。星期天早晨。”

莱昂内尔说,“我是做过,德斯。我是做过。”

他们一起吃了日常的早餐:甜牛奶茶加果酱馅饼(手边还有几罐蛇王啤酒)。厨房像莱昂内尔的卧室一样,很宽敞,但里面放着的两件家具让它变得狭窄起来。第一件是一台墙壁那么宽的电视机,本身很有气派,但几乎没法看。你不可能离它足够远,颜色一团团的,所有的人都像罩着一道幽灵似的白色光环。不管在播映什么,德斯都觉得像是在看关于三K党的纪录片。第二件是一个立方体的炮铜色垃圾箱,他们称它为箱子,它的长宽高跟普通的洗涤机有得一拼。它不仅看上去时髦,当时莱昂内尔在德斯的帮助下把它从电梯里拉出来的时候说。它还是一件很好的自动化生产的工艺品。德国产的。天哪。够沉的。但这件东西也有它的瑕疵。

此刻莱昂内尔点起一根烟,说道,“你刚才一直坐在那上面。”

“我从没坐过。”

“那它为什么打不开呢?”

“它几乎就从没打开过,莱尔舅舅,”德斯说,“从一开始就没打开过。”他们以前为这件事争过好多次。“而一旦打开了,就再也关不上了。”

“有时候是打开的。它对人或畜生都没点儿屁用。关上。”

“为了打开它,我的半个指甲都掉了。”

莱昂内尔俯过身去,使劲拽了一把盖子。“……你坐在上面过。”

他们默默地吃着、喝着。

“罗斯·诺尔斯。”

接下来是一次严肃的争辩或探讨,主题是ABH(12)和它更为苛刻的老大哥GBH(13)之间的区别。像许多惯犯一样,莱昂内尔对于刑法的问题几乎达到了博士的水平。说到底,刑法在他三位一体的生涯中只排在第三位,其他两位分别是犯罪和坐牢。当莱昂内尔谈到法律(寻求一种别出心裁的方式)时,德斯总是听得聚精会神。他在任何情况下对刑法都是很上心的。

“简而言之,德斯,简而言之,这就是急救箱和急诊病房之间的差别。”

“而这个罗斯·诺尔斯,莱尔舅舅,他在迪斯顿综合医院里待了多久啦?”德斯问道(指的是全英格兰最糟糕的医院)。

“哎唷,反对。这是偏见。”

杰夫和乔喘着气,淌着口水,盯着玻璃门朝里面张望:砖块似的脸,凶神恶煞的额头,小耳朵支棱着,使劲指向对方。

“为什么说是偏见?”

“假设。”他说成了假数。“我在一场公平的打斗中,给了罗斯·诺尔斯轻轻一击,他走出幽灵酒吧——走进了一辆卡车底下,”他把truck(卡车)说成了truck-kuh(结尾的破裂音上来了个喉塞音)。“明白了吗,这就是偏见。”

德斯点点头。事实上众人都在传说,罗斯·诺尔斯是被担架抬出幽灵酒吧的。

“根据《侵犯人身法》,”莱昂内尔接着说,“其中有普通袭击,ABH,以及G。那得由你的故意程度和伤害的严重性来决定。如果使用凶器,任何凶器,比如一个啤酒瓶——那就是G。如果伤者需要输血——那就是G。如果你踢了他的脑袋——那也是G。”

“那你对他用了什么呢,莱尔舅舅?”

“啤酒杯。”

“他需要输血吗?”

“听说要的。”

“你踢他脑袋了吗?”

“没有。我跳到了他的头上。我穿着休闲运动鞋,注意……哦,可见的损伤或永久性伤残——这是决定性的,德斯。”

“那你的这个案子属于什么呢,莱尔舅舅?”

“哦,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以前是什么状况。”

“……你干吗要揍他呢?”

“不喜欢他脸上的笑容。”莱昂内尔自己哈哈大笑起来——其实是内脏发出的一连串咕噜声。“不。我没那么傻。”(Thick发成了)。“我有两个理由,德斯。罗斯·诺尔斯——我听说罗斯·诺尔斯说要从杰登·德拉戈手里买一辆旧车。他还留着跟马龙一样的大胡子。所以我就揍他了。”

“等一下。”德斯想要弄明白(他努力做着推断)。杰登·德拉戈,著名的二手车销售商,吉纳·德拉戈的父亲。而马龙,马龙·维尔克威,是莱昂内尔的表兄弟(最亲密的搭档)。“我还是没明白。”

“耶稣啊。你没听说吗?马龙诱奸了吉纳!是啊。马龙诱奸了吉纳……所以这一切都涌到了我的脑子里。我来了火气。”莱昂内尔咬了会儿大拇指。他抬起头来,客观地说,“我依然希望是普通袭击。但我的律师说,那个人的伤情,呃,更符合蓄意谋杀。所以只能等着瞧吧。你今天要上学吗?”

“是啊,我想我得去看看。”

“噢,你真是个小天使。来吧。”

他们重新给水罐里倒满水。然后大人和孩子一前一后从三十三楼下去。莱昂内尔像往常一样,到街角小店去买香烟和《晨雀报》,而德斯则在街旁等他。

“……水果,莱尔舅舅?这不像你么。你不吃水果的呀。”

“哦,我吃的。你觉得果酱馅饼是什么呀?瞧,这串葡萄多好。知道吗,我有个朋友,呃,他不舒服。我想我得去逗他开心。把这放进你的背包里。”

他把塔巴斯科辣酱瓶子递给他。加上一个苹果。

“一只上好的史密斯奶奶苹果(14)。给你的老师。”

要描绘伦敦迪斯顿自治镇,我们不妨读一下关于混沌的诗:

所有的事情都与

另一件事情针锋相对:在任何方面

热与冷为敌,湿与干相克,软与硬互扰,轻与重抗衡(15)

所以说德斯生活在隧道里。隧道从住处通往学校,隧道(不是同一条隧道)从学校通往住处。以及所有那些把他带到格蕾丝那里,又把他送回去的拥挤的街区。他生活在隧道里……然而在迪斯顿镇,对于敏感的人来说,其实只有一个地方值得一看。这双眼睛转向哪里?它们往上,往上。

学校——斯奎尔斯弗里学校,在一片白色的天空下:瘦弱的校长,身穿人造丝田径服、萎靡不振的老师们,装着绊网和陷阱的、摇摇欲坠的小体育馆,“生活方式顾问”(“每个孩子都至关重要”),以及特殊需要协调人(他们负责跟所有“不能阅读的人”打交道)。此外,斯奎尔斯弗里学校还是诸如“警察紧急出动次数最多”,“GCSE(16)通过率最低”,“逃学率最高”等众多纪录的保持者。它在其他方面也是领跑者,如停学,开除,以及PRU(17)“借读生”,这样的借读——即向学生推荐单位的转送——往往是一条通往少年监管中心,然后是少年犯管教所的道路。莱昂内尔就曾经走过这条路,常常用爱恨交加的口气说起他在少年犯管教所(或如他所称的“少教所”)的五年半(断断续续)岁月,就像一个人回忆其进入人生新阶段时的重大事件一样——不可避免,苦中带甜。我出来一个月,他会特别回忆道。然后回到北方回到少教所。

另一方面,斯奎尔斯弗里学校在它的员工办公室里有一个特别的学习导师——一位文森特·迪格先生。

你怎么啦,德斯蒙德?你以前一向是个懒散的小家伙。现在却学得无厌,老也满足不了。好吧,你接下来准备干吗?

我喜欢现代语言,先生。还有历史,社会学。天文学。以及——

你要知道,你不可能什么都学。

但是我能。我是个兴趣广泛的孩子,不是吗。

……你别老那么笑,孩子。好吧。我们会关注你的。你先去吧。

在校园里?乍看起来,德斯是受虐待的主要人选。他难得逃课,从来不在课堂里睡觉,不攻击老师或躲在厕所里注射毒品——他宁愿跟女生为伴(而在斯奎尔斯弗里学校,女生也够凶悍的)。所以,按照正常逻辑,德斯自然会受到野蛮欺负,正如所有的另类(学生戒烟队员,胆小鬼,四只眼,出虚汗的胖子)都被野蛮欺负——以致到了自杀的边缘甚至就真的自杀身亡。人家称他为“跳绳”和“跳房子”(18),但是德斯却没有受到过欺负。这该怎么解释呢?用林戈舅舅最喜欢的话来说,这都不用脑子想。德斯蒙德·佩珀代因是不可侵犯的。他是莱昂内尔·阿斯博的外甥,被监护人。

在街上境况就不同了。真的,莱昂内尔每学期一次护送他去斯奎尔斯弗里学校,当天又接他回家(极其费力地牵着两条用粗链条拴着的、口吐白沫的斗牛犬)。但是如果你以为整个警察管辖地区每一个团伙成员和结帮的骗子(以及每一个牙买加人和圣战分子)都听说过这个了不起的反社会分子的传闻,那就可笑了。而且晚上也是另一种境况,因为不同的人,不同的形状,在天黑之后浮了出来……德斯跑得飞快,如果不这样的话,他就不能适应迪斯顿镇的生活。对莱昂内尔来说,暴力是他的第二性甚至是第一性(他在十八个月大的时候据说就“难以控制”),但德斯则相当排斥,他始终觉得暴力——虽然它显得极端而又无处不在——来自于异次元空间。

于是,这天,他走隧道去上学。但在回家的路上,他故意走岔了道,绕了弯路。带着犹豫,带着极度的自我意识,他走进了布林伯尔路上的公共图书馆。斯奎尔斯弗里学校当然有个图书馆,在远处一个活动房里,地板上散落着几册识字课本和被撕破的平装书……但这里,一排一排挺胸凸肚的书架,好似身上挂满勋章的将军们。你有怎样的权利和头衔,才能要求分享它?他走进阅览室,那里的木头长报夹紧紧夹着报纸,显然可以供人仔细阅读。他走上前去,没人阻拦他。

他以前当然见过各种日报,在街角小店之类的地方,还有外婆的《电讯报》,但他对于新闻纸的实际经验只局限于莱昂内尔扔在房间里的《晨雀报》,皱巴巴的,像日本折纸品风滚草(偶尔还有《迪斯顿新闻报》)。他恭敬地把目光从《泰晤士报》,《独立报》和《卫报》上移开,伸手去拿《太阳报》,它至少看上去像《晨雀报》,猩红色标志,头版上足球球员的未婚妻摇摇晃晃地走出夜总会,脖子上流着血。而且,确凿无疑的是,在第三版上(内裤新闻(19))有一个身强体壮的红头发,穿着短衬裤,戴着阔边帽。

但相似的地方到此为止。你可以看到花边绯闻,更多的姑娘,但同样可以看到国际新闻,国会报告,评论,分析……直到现在他始终把《晨雀报》看成是对现实的真实反映。的确,他有时候觉得这是张当地报纸(是《新闻报》的一个轻松随意的陪衬),它对于他的镇子的习俗和大多数人的忠实程度就说明了这一点。不过,此刻他站在那里,《太阳报》在他手里抖动,《晨雀报》显示出了它的真实面貌——一份每天出版的男孩子们的杂志,一份敷衍了事的日志记录。

额外要推荐的是,《太阳报》上有一个答读者问专栏,主持人不是那个无能的珍娜薇弗,而是一个相貌聪颖的老妇,名叫达夫妮,那天,她满怀同情地处理了一大堆相当严重的问题和难题,推荐有关小册子和帮助热线,似乎真挚地……

“亲爱的达夫妮,”德斯蒙德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