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莱昂内尔·阿斯博:英格兰现状
- (英)马丁·艾米斯
- 3297字
- 2024-08-07 15:44:53
3
黎明初现,燥热已笼罩着那座令人难以置信的高大的建筑物——层层叠叠的、巨大的阿瓦隆大楼。
在拉着窗帘的阳台上(大小如同一个狭窄的停车位),乔躺在那里,梦着别的狗狗,与它为敌的狗狗,眼如宝石的地狱之犬。它在睡梦中吠叫。杰夫带着无忧无虑的叹息,翻了个身。
在一号卧室里(大小如同一个天花板低矮的软式壁球场,每件东西之间都有相当的距离,门与床,床与橱,橱与独立式穿衣镜),莱昂内尔躺在那里,梦着监狱和他的五个兄弟。他们都在杂货店里,排队领取玛氏巧克力棒。
在二号卧室里(大小如同一个大四柱床),德斯躺在那里,梦见一架梯子,直入云天。
白天来了。莱昂内尔带着乔和杰夫早早出门(公干)。德斯继续做梦。
迄今六七个月以来,他一直在感受着这样的状况:他的悟性的猝然刺痛和复苏。德斯的母亲茜拉,在他十二岁时去世,三年来他始终处于一种恍惚状态中,一种呆滞的睡梦中;一切都是麻木的,没有母亲的……然后他醒了。
他开始记日记——做笔记。他的脑子里有一个声音,他倾听那个声音,跟它对话。不,他在跟它交流,他跟他悟性的窃窃私语交流。是不是人人都有一个,一个内在的声音呢?一个比他们聪明的内在的声音?他觉得也许不是的。那么,他的这个声音从何而来呢?
德斯求助于他的家谱——他个人的智慧之树。
嗯,格蕾丝·佩珀代因,也就是格蕾丝外婆,几乎没受过什么教育,原因很明显:十九岁那年,她就已是七个孩子的母亲。老大是茜拉。其余的都是男孩:约翰(现为粉刷匠),保罗(工头),乔治(水暖工),林戈(无业),斯图亚特(一个下流的户籍员)。披头士成员的名字都用完了(包括“被遗忘”的披头士斯图亚特·萨克利夫),格蕾丝只好无奈地给她的第七个孩子取名为莱昂内尔(来自一个名气小得多的编舞者莱昂内尔·布莱尔)。后来他成了莱昂内尔·阿斯博(6),他是一个大家庭里的老幺,支撑这个大家庭的是一个单亲妈妈,她本身才刚过了享有选举权的年龄。
格蕾丝喜欢做《电讯报》的填字游戏(不是根据上下文猜的kwik,而是有隐含意义的cryptic——她有这方面的天赋),但她不是个思想敏锐的人。而茜拉,照莱昂内尔的说法,则精得像一群猴子。“天才,”人家说,根本不用费力就成为全班第一。然后她怀上了你。她怀孕六个月的时候,参加升学甄别考试。照样通过。但在那以后,在生下你以后,德斯,一切都结束了。茜拉·佩珀代因没有再生孩子,她家里有了一个娃娃——一个娃娃,然后蹒跚学步,然后成了一个小男孩——但她依然像个孩子那样极尽折腾之能事。
关于他老爸,他知道些什么呢?很少。在这方面茜拉几乎同样一无所知。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他是个黑人。所以有了德斯的树脂色皮肤,奶油咖啡色,带着一种阴影,里面有一种更为黑暗的东西。也许是红木:纹理紧密,散发一种特别的芬芳。他是个体味芳香的小伙子,匀称的五官,整齐洁白的牙齿,忧郁的眼睛。他对着镜子笑的时候,就像是在悲伤地对着他父亲的鬼魂笑——对着他失踪的生身父亲的鬼魂笑。但在现实世界里,他只见过父亲一次。
当时德斯和母亲在欢乐谷一个游乐场里玩耍了一番后,手拉手走在斯蒂普斯洛普街上,德斯七岁,茜拉十九岁。茜拉突然说,
“是他!”
“谁?”
“你爸爸!……瞧。和你一个模样!……嘴巴。鼻子。天哪!”
德斯的父亲坐在一张铁长椅上,破衣烂履,一边是一个脏兮兮的黄色背包,另一边是五个空的强弓啤酒瓶。茜拉想弄醒他,先是使劲摇他,用指甲掐他,最后用手掌啪啪地打他,发出惊人的声响,但折腾了几分钟,硬是没弄醒他。
“你确定他死了吗?”茜拉俯下身子,把一只耳朵凑到他的胸前。“这个有时候能起作用,”她说——专心地、缠绵地亲吻他的眼睛……“毫无希望。”她直起腰来,最后给了德斯的父亲振聋发聩的一巴掌。“哦,好啦。醒醒吧,亲爱的。”
她抓着德斯的手,快速离开,德斯在她身边磕磕绊绊,依然不时地拼命回头张望。
“你确认是他吗,妈妈?”
“我当然确认。不得放肆!”
“妈妈,停下!他醒了。回去,再亲亲他的眼睛。他在动呢。”
“不。是风而已,宝贝。我倒是要问他一件事情。我要问问他叫什么名字。”
“你说过他叫艾德温!”
“那是我猜的。你知道我。我可以记住一张脸——但我记不住名字。啊,哭娃。别……”她在他身边蹲下,“听着。对不起,心肝。但我又能说什么呢?他在一个下午来了又走了!”
“你说过持续了整整一个星期呢!”
“啊,别。别,亲爱的。我的心要碎了……听着。他是好人。他很温柔。你的宗教信仰就来自于他。”
“我不信教,”他说,朝着她递到他鼻子上的餐巾纸擤着鼻涕。“我讨厌教堂。我只是喜欢那些故事。那些传奇。”
“嗯,你的温柔也来自他,宝贝。不是来自我。”
所以德斯只见过他一次(而茜拉显然只见过他两次)。他们两个都不可能知道,这次邂逅会在德斯记忆里产生什么样的痛苦。因为他在五年的时间里,也在非常努力地试图唤醒某个人——唤醒某个人,把某个人叫回家来……
那只是一滑,只是小小的一滑,只是在超市地板上小小的一滑。
所以德斯(此刻从他在大避难处的床上爬起来)——德斯觉得,要把任何了不起的敏锐和任何了不起的机智归功于他的父亲,都是草率的。那么,这些窸窸窣窣的声响,这些像太阳耀斑一样将在他心里起作用的令人喜悦的膨胀,又来自于谁呢?多米尼克老人——就是他。
多姆外公刚小学毕业,就让格蕾丝外婆怀上了茜拉。但当他回学校时(待的时间够长,让她怀上了莱昂内尔),他已经进了曼彻斯特大学,学习经济学。大学:德斯念叨这两个字的频率和表现出的崇敬,再怎么估计也不过分。他个人把这两个字翻译成一首诗。对他来说,这意味着宇宙的某种和谐……他需要它。他需要大学——他需要这首诗。
这里有一件奇怪的事情。茜拉和莱昂内尔,在家里被认为是“双胞胎”,因为他们是家里唯有的两个同父同母的孩子。德斯相信莱昂内尔(尽管他有可怕的履历)秘密地遗传了部分多米尼克老人的敏锐。不同之处似乎在于态度。德斯喜欢它,喜欢他的聪明;而莱昂内尔则恨它。恨它?嗯,他总是跟它争斗,故意装出很傻的样子,并以此为傲,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德斯去他外婆家时,他是故意装傻的吗?当她让他进去时,也是故意装傻的吗?在那致命的晚上过去后,来了那个致命的早晨……
给你来点牛奶,他在门口说。
她转过身去。他跟在后面。格蕾丝在窗边的扶手椅里就座,戴着她的老花眼镜(圆形金属镜框),不施粉黛的脸忏悔似的俯在《电讯报》的填字游戏上。过了会儿她说,
经常被捕,我在最后一刻径直向东。二,三,四,二,四(7)……在关键时刻。
在关键时刻。这个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frequently arrested(经常被捕)—in the nick oft. I'm—i, m. Heading east—e. At the last minute。(8)在关键时刻。德斯。你和我。我们都将下地狱。
十分钟之后,坐在低矮的长沙发上,她说,只要没人知道。永远没人知道。有什么伤害呢?
是啊。我是说,在这儿,这事儿不会被看得那么坏。
对,不会那么坏。舅舅和外甥女。父亲和女儿,到处都有。
而在阿瓦隆大楼,有这么一对生活在罪孽中的双胞胎……但是你和我。外婆,你觉得这是合法的吗?
别叫我外婆!……也许是一种轻罪。因为你不满十六岁。
什么,像罚金一样?是啊,你也许说得对。格蕾丝。不过。
不过。尽力并且躲开。德斯,即便我要求……尽力并且躲开。
他的确尽力了。但当她要求时,他去了,像遇到磁铁似的。他回去了——回到了命运的自由落体般的荒诞中。
“分号的主要作用,”他念着《简明牛津辞典》,“在于制造一个语法上的分割,其分量比逗号要重,但是比句号要轻。”
德斯感觉到大腿上的辞典沉甸甸的。这是他珍惜的物品。它的纸面护封是品蓝色的(“深沉,生动”)。
“你还可以在一个已经有了逗号的句子中使用分号,作为更有分量的分割:
是什么让我瘸了腿?是不是我的外婆,看不惯我孩子气的癖好,硬要给我做规矩,讲冷冰冰的礼仪;抑或是我聪明的母亲,以她那病态的谨慎;再不就是我那没有决断的舅舅,尽管无数次的寻衅闹事,却被证明是那样的无能,甚至于……”
德斯听见狗的声音。他意识到,它们不是在吠叫,完全不是:它们在骂脏话(屋顶上的那两条罗威纳犬在回骂,在这个距离听来声音微弱,几乎是痛苦的)。
大笨蛋!乔(或者是杰夫)尖叫道。几乎是单音节的。大笨蛋。……操蛋!……操蛋!大笨蛋!
大笨蛋!杰夫(或者是乔)尖叫道。大笨蛋!……操蛋!……操蛋!……大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