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青如蹙了眉,收起手机,牙疼外加医院的消毒水气味,让她分外不适。
她有点不太理解现在年轻人的想法,现在的恋爱光景跟她那时候真不一样。
在大学时代,她就跟徐朗自由恋爱,徐朗对她掏心掏肺,为了她哄着她身边的所有朋友,而她也是一样。
不计较徐朗家里没钱,不在乎婚礼没有男方父母出席,而只能苦巴巴地熬日子,连带孩子都没人帮把手。
许青如现在都还记得,单位给分的光线狭窄的宿舍,只有一间房,下雨天屋里滴滴答答地漏雨。
才几个月大的徐月,在她上完厕所回来后,就发现从红砖垒的床上滚落在了地面。
徐月小时候没少吃苦,尽管许青如和徐朗提供了能够有的最好条件,但这并不意味着徐月就真的什么都不缺了。
但是徐月很乖巧,从不会哭哭啼啼地问她要东西。
许青如记得徐月上幼儿园中班那一年,园里开了兴趣班,还提供一节免费的体验课。
徐月那么想学画画,却还是依着她的意思,去试了跳舞课,回来以后还是喊着不喜欢。
而对于没上过的画画课,却能够在瞄了几眼别人的画后,就原封不动地描下来,用蜡笔勾勒在小区斑驳的自行车库黄门上。
那扇长年锁上的中门,直到徐月高中时,还保留了那幅笔触稚嫩的画,一直到前两年换了新门。
而许青如迫于生计,终究没有给徐月报画画课。
过了几年后,家庭条件好了一点,许青如想要补偿,但是徐月又不爱画了。
她改变了志向,特别得意地说长大以后要成为一名作家。
真是太过孩子气的梦想,直到现在想起来,许青如都觉得好笑。
什么画画啊,写作啊,都不是能够长久的职业。
作为那个年代的文化人,许青如见过太多有理想有抱负的同龄人,但是真正实现目标的就没有几个。
甚至连徐朗也是如此,曾经他梦想着要创办报刊,同朋友早出晚归、到处采访新闻,但最终还是白费工夫。
一辈子这样平平淡淡过去,并不比轰轰烈烈的差。
许青如指头一动,忍不住就给徐月发去了消息:晚上最好早点睡觉,免得影响身体健康。白天就在公司好好工作,别瞎想其他的事情。
徐月很快给她回了语音:“你不就是想让我别写小说吗?我告诉你,小说就是我的精神支柱。没了它,我就跟死了一样!”
这真是荒唐!
许青如怒不可遏,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不写小说,难道这些人就都是死的吗?
还精神支柱?
许青如不觉得这种费时费力的爱好,能够成为源源不断的动力源泉,至少这支柱得是一个孩子,延续了徐月血脉的孩子,得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29号,到你了。”
护士打开门,对外面喊号。
消毒水的气味更加浓了些,颤颤巍巍的病人捂住腮帮子出来,而后许青如进去。
冰冷的器具伸进她的口腔,伴随着震动的声音,许青如只觉得她的牙神经似乎在一跳一跳,像是被牙齿包裹住的垂死青蛙。
听着医生告诫的话,许青如突然有些脆弱,暗恨徐朗太过自由散漫,不肯陪她来看医生。
顾家是一回事,但是太过大男子主义,不够温顺体贴,也不够勤快,是许青如永远不会满意的缺点。
她突然记起她在徐月小的时候,曾经无数次地对徐月说过:不要找你爸爸这样的男人,他在外面发生了任何事,都不会告诉我,这让我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你的手机在响,要不要接电话?”
医生停下手里的动作,指了指许青如放在一边的包。
许青如心里涌出一点期待,嘴里却不由自主地抱怨:“到底是哪个嘛,这个时候来打电话。”
一旁的护士好心地替她拿过包,笑着说:“可能是有急事找。”
许青如不动声色,拉开手提包拉链的动作又快了几分,结果却是徐月的电话。
许青如的目光在手机屏幕上凝滞了一瞬,一接起电话,语气就凌冽了几分:“我现在很忙,没有时间跟你说话,我在医牙齿。你有什么事?”
“嘟嘟嘟”的忙音响起,是徐月突兀地挂断了电话,就像很多年前,许青如跟徐朗半夜吵架——为了徐朗打麻将到凌晨。
两个人吵得很凶,直到听到身后房间里传来很隐忍的哭声。
等他们平复了心情,再去看时,就只能够看到徐月脸颊上的红晕,隐隐有哭过的泪迹。
许青如跟徐朗吵了多少次架,徐月就偷偷哭了不知道多少次。
许青如至今都还记得女儿费心费力讨好自己的样子,那么爽快地拿出了她攒了好几年才攒下的红钞票。
许青如没心情要,徐月就在她过生日时,将钱换成了一条银项链,满心欢喜地捧了来。
许青如没把银项链当回事,只是欣慰于女儿的孝顺,只是在徐月成年后,听到徐月提起小学同学嘲笑她的笔袋一用就是好几年、书包也不够花哨,还曾捡了同学落在地上的零食吃时,感到了一丝的愧悔。
而更多的,其实还是怨怼:许青如难以理解,为什么徐月不肯将这些窘迫告诉她?她是徐月的母亲,难道还不够有资格,去替徐月解决难题吗?
但是这些暖心的安慰,在徐月高中时,就几乎不存在了。
许青如再遇到这些事情,徐月只会问她:你要不要离婚?
而许青如的母亲,那位饱受重男轻女之苦的老太太,对萌生过这个想法的许青如劝了又劝。
是呀,离婚着实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而离了这个,她又去哪里找下一个呢?
男人不都是那个样子,有了点前途就多出了花花心思,嫁给谁都是嫁,还不如就跟着个知根知底的一起过,还能减轻经济负担。
而徐月上了大学,还会花更多的钱。
只是许青如那个时候还年轻,她积攒不住情绪的时候,就会对成绩直线下降的徐月骂:如果不是你,你爸爸不会不喜欢回家!我跟你爸爸吵架都是因为你,都是你的错!
而徐月从那个时候开始,性格就更加孤僻了,只有一日笑呵呵地回家,又小心翼翼地拿出几个塑料卷发筒给她看,还说是同学都在用这个卷刘海,所以她看着眼热,也去买了一个,只是不知道怎么用?
墨绿色印了黑色小青蛙花纹的XXL断袖,穿在青春期发胖女孩的身上实在不好看,更别提她圆圆的脸近来又大了一圈,把不够明媚的眼睛挤得更加黯淡无光。
许青如便很惊讶地发现,她不够爱她的亲生女儿,或者说是不太爱这个没有了美貌,物理成绩也只能考三十几分的女儿。
于是她脱口而出:你买这个东西,是想去当妓女吗?
而徐月当即听了,就大哭起来,还奔到房间里打电话给徐朗告状。
而在徐朗很快回家问起这件事时,许青如当然是坚决否认的,即便她看到了徐月不可置信的眼神,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一个小孩子的话,是怎样都不太可信的,徐朗因此站在许青如这一边,把徐月结结实实地骂了一顿,理由是不学好,污蔑自己的母亲。
徐月跟许青如冷战了好几天,可很快又开心了起来,会回家喋喋不休地讲述着学校里的开心事。
比如说,英语老师今天问我们相不相信爱情,让不相信的举手。我举手了,但是她又说不相信爱情的有两种人,一是被爱情伤害过的软脚虾,另外一种则是没有经历过爱情的天真小姑娘。
爱情当然是没什么好相信的,许青如这样回答过徐月。
“可以了,今天回家暂时先喝粥,不要咬硬的东西。”
四十左右的女牙医给许青如开了瓶漱口水和医用牙膏,随即就让她缴费。
许青如去了收费口,又去药房拿药时,再次收到徐月的消息:你医完牙了吗?今天晚上想吃什么?我今天下班早,可以提前给你准备好。
煮点稀饭就行,牙疼不想吃别的。
许青如回复过去。
徐月的消息很快回过来:那我给你煮好,再出去。我有个朋友要出远门了,我要替她收拾东西。
许青如当即有些震惊了,以徐月日渐冷漠的秉性,她会去帮谁收拾东西?
她立刻就要给徐月打电话,只是刚拎了药袋子,一扭头就看到收费口有个颇为熟悉的背影。
中等身材,微胖,穿的衣服价格不菲,却剪裁相当一般,颜色也颇为沉重土气,唯独可以称得上精心打扮的,可能就是满头的小羊毛卷。
孙丽丽的名字,在许青如心中呼之欲出。
她原本不是多管闲事的性子,只在回忆起钱华八卦的神情时。突然对这个不太熟悉的同事,多了两分同病相怜的情绪,忍不住就上前两步。
“丽丽,你也请假来这里看病吗?”
许青如委婉地问道,随即便见到孙丽丽转过了身,露出了一张憨厚愁苦的脸。
那张皱痕深重的脸上,纹了黑眉红唇,又带了阴郁悲痛,左眼似乎有些问题,被巨大的悲伤冲击得不住抽搐,还隐隐透露出一种许青如极为熟悉的愤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