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再相遇

512路是行程最远的一路公交车了,从市郊的这一头穿过繁华拥挤的城市一直开到市郊的那一头。这么长的路,要是打的的话怎么也得四十多块钱,可公交车只要两块钱,所以只要不是特别着急的赶路,一般人都会坐公交车。公交车不但便宜,还方便,可以投币,也可以刷卡,而且刷卡还可以打六折,只有一块二毛钱,不但实惠,还省却了自备零钱的麻烦。不过,卡不是谁都刷的,买一张卡就要二十块钱,如果不是经常乘坐根本没有买卡的必要。这样,乘客很容易就能区分出类别了,一类是经常坐车的上班族或者学生,早上上班或上学晚上下班或放学痴心不改一如既往坚持不懈地上上下下,且风雨无阻;再一类是免费的老年人,他们只要把老年卡一晃,就可以随随便便晃晃悠悠慢慢腾腾地乘坐全市的任何一路公交车了;最后一类就是匆匆忙忙的外地游客或者愣头愣脑的农民工了,他们偶尔坐一次公交车,有目的地却不知道该坐哪一路车,无可避免地就会在站牌前有模有样地查看,有的还会伸出手来指指点点,有的更甚会小声地把自己要去的地方说出来,丝毫不避讳旁人的另眼相看。

曲秀娟可能是第四类人。她既不像第一类人那样刷卡,也不像第二类人那样晃卡,更不像第三类人那样对着公交站牌瞅个不住。她只乘坐512路公交车,只从这头的第四站坐到那头的倒数第三站,或者从那头的第三站坐到这头的倒数第四站,来来回回差不多都是全程。她偶尔才坐一次公交车,也不是老年人,要去的地方早就烂熟于心也是用不着查看站牌的,她只要安安静静地站在公交车的站牌下注意着512路车来了没有就行了。

可是,这次曲秀娟就没那么沉稳了。

厂子每个月休息一天,别人可能会趁着空闲到市里买点什么,或是随便看看算是开开眼界,曲秀娟多数时候都是去看她的爸爸曲安民。过去,姐姐曲秀玲在的时候就姐妹俩一起去,现在姐姐不在就只能她一个人去了,好在都是走熟的路,又是乘坐公交车也没什么难的。头天晚上,曲秀娟把换洗的衣裳都洗了,早上起床的时候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跟要好的工友招呼一声就出来了。

曲秀娟快到公交站的时候一抬头猛可间看见512刚刚到站,没有下车的乘客,上车的也只有三两个乘客,很快就上去了。眼看公交车就要启动了,要是错过这一班的话就得等下一班了。等下一班车也没什么,站牌上标得一清二楚的,每十分钟一班,可实际上就不是这么回事了,她曾经有一次不知道等了多久,都怀疑班车是不是取消了,正要另做打算的时候班车才姗姗迟来,而且跟着屁股的来了两辆,闹得等车的人哭笑不得。既是赶路当然越早越好,谁愿意为了舒服点就一班一班的往下等呢?再说,等车的滋味也不是很好,下一班是不是能舒服点谁能说得准呢?曲秀娟急了,赶紧挥着手跑起来。

512路公交车的司机真的很不错,看见曲秀娟连喘带咳的招呼恻隐之心顿生,就停着没动。

曲秀娟看见512路竟然真的会等她,一阵兴奋,也有些不好意思,跑得更快了。要不了一会儿,曲秀娟就上气不接下气地爬上来了。

公交车关了车门,这才慢慢地启动了。

曲秀娟依着靠近车门的一根支撑柱喘息了一会儿,这才掏出钱包准备投币,可是她找来找去都没能凑够两块零钱,剩下最小的一张也是五块面额的钱了。虽说坐那么远才要两块钱,便宜得像捡的一样,可要是一下子把五块辛辛苦苦挣来的钱投进去,曲秀娟还是有些舍不得,而公交车是不找兑零钱的。

就在曲秀娟左右为难的时候,一个人走了过来,是不是没有零钱了啊?明显是在跟她说话。

我零钱不够了。曲秀娟一边说着,抬起头来,不由一惊,是你?

那人笑了笑,顾自把两块钱投进投币机,说,好了,找个位子坐吧。

曲秀娟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把五块钱递了过去。

做啥子哟?那人说。

还你钱啊,两回都是你替我出的钱!不还哪会中啊?曲秀娟说。

啷个记得这么实在哟?我都忘了咯。小伙子笑呵呵地把五块钱推了回来。

那不行!曲秀娟一着急,声音不知不觉就高了。

没事。小伙子说着就要走开。

曲秀娟一把把他拉住了,不由分说把钱塞到了他的口袋里。

小伙子笑了,我还等着你请我吃煎饼呢。说着又把钱还了回来。

我会请你的。曲秀娟说着又要把钱还回去。

小伙子有点不耐烦了,还没等曲秀娟把手伸出去就一把抓住了。

曲秀娟猝不及防怔住了,脸也唰地一下子红了。

小伙子这才说,赶紧找个位子坐下吧。说着,就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曲秀娟不知道是来来回回的推让还是刚才小伙子抓住她的手让她意外,虽是春天,头上还是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她见小伙子走开了,自己也不好再固执己见非把钱还他不可,只好在就近的一个座位上坐了下来。

公交车像往常一样不紧不慢地行驶着,不时地停下来,等待着乘客结束反反复复的上上下下,再一如往常地奔往既定的目的地。

曲秀娟的心怎么也平复不下来了。当初小伙子为她付煎饼钱的时候她是心怀感激的,每天都记挂着小伙子的一片好意,渴望能够把钱还他,然后再请他吃煎饼算是感谢他的出手相助,可很久见不到小伙子,自己又一直忙着上班,慢慢就淡漠了,后来几乎忘掉了。没想到今天又碰到了小伙子,又是人家在自己为难之际伸手相助,那感激就分外地重了,就像一颗石子激起的只是涟漪,两颗石子合二为一就不再是石子,而是石块,落进水里激起的也不再是涟漪,而是浪花。涟漪一圈圈的很好看,但很轻微,消散得也很快,浪花则绚烂,也很有气势,消退了还会把余势一层层地向远处扩展开去。

几站过去曲秀娟终于忍不住回过头看了看跟她隔了两排座位的小伙子。小伙子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两手捧着游戏机目不斜视玩得津津有味兴致勃勃忘乎所以一副乐而忘返自得其乐物我两忘的样子。曲秀娟见了,莫名地笑了一下,赶紧回过头去。可是,过不了一会儿,又不知不觉地回过头来……

曲秀娟正这样看着的当儿,小伙子突然站了起来,看见她冲她笑了笑,下车去了。

公交车关了车门,又始终如一地启动了,刚走了没多远,曲秀娟蓦地回过神来,看看车窗开始出现大片的农田,明显已经穿过市区来到了市郊。曲秀娟有点懵了,这是哪儿啊?她不安地站起来,来到后车门看着贴在车门对面车窗上的班车行驶路线示意图,慢慢查找着目的地,不由地慌了,叫道,师傅,我要下车。

司机头都不回地说,还没到站,不能停。

曲秀娟更急了,不是,我坐过站了!我应该在刚才过去的那个站下的!

司机可能见得多了,温和地说,没办法,不到站不能停,这是规定。一会儿到站了你再走回来吧。

曲秀娟无奈只好靠着车门口的柱子作好下车的准备,等车停下来,车门一开就跳了下来,好像她要是下的迟了就来不及了似的。

曲秀娟要去的是一个新的建筑工地,她的爸爸曲安民就在那个工地上。她慢慢朝工地走着的时候才想起来,那个小伙子就是在工地那个站下车的。难道他的爸爸也在那个工地上?他也是去看他的爸爸的?要是真是这样的话,说不定还能再见到他呢。曲秀娟想着想着,突然被自己想入非非的想法吓住了,不由地骂了自己一句,想的都是什么啊?

工地两年前还是一片伸手把秧苗栽下去,抬手的功夫就能结出金灿灿稻谷来的农田,两个月前还是围墙围起来的一片荒草萋萋的大院子,自从挖掘机、推土机、打桩机、大卡车……开进来不分昼夜地轰鸣着,紧跟着经理、施工员、质量检测员、包工头、民工一窝蜂地涌进来,顿时就热闹起来了。

有人看着进进出出来来往往乒乒乓乓的一团忙碌,很是不解,这是要建什么啊?一打听才知道,据说是要建一个叫什么硁秾的花园小区。当然,工地刚刚开工,硁秾花园小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除了路边一个巨大的广告牌上画的整整齐齐的楼房外,谁也不知道。其实,知道不知道对别人也许很重要,可对民工来说却是无所谓的,他们根本就不想知道,他们知道的是有活儿干了,这就意味着有钱挣了。他们想知道的也只有这一点,有钱挣就行。是的,有活儿干有钱挣就行。

可活儿不是天天都能干的,比如工地材料跟不上、停电、下雨什么的,都没法干活儿。那怎么办呢?活人能会让尿憋死嘛。干活儿的时候都一样,不干活儿的时候可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各有各的招儿,各有各的法儿。平常难得空闲,虽然街上的花花绿绿汤汤水水叮叮咚咚早就招惹得心痒难耐了,但到底舍不得放下手里的活计,现在趁着空闲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熨帖熨帖心里的渴盼了,年轻人发声喊蹭一下就三五成群地到街上逛荡去了;上了年纪的就沉稳多了,喊张三唤李四不多一会儿就一堆一堆地凑齐了,打扑克、打麻将闹得不亦乐乎;年纪再大些的就更老实了,要么三俩个人凑在一起天南海北日月星辰说长道短,要么就独自打开收音机听些天下大势奇谈怪论逸闻趣事,要么就是躺下来酣然大睡起来,要是问起来,就会振振有词得意洋洋地窃窃偷笑地告诉你,老话不是说了嘛,好吃不如饺子,舒服不如躺着呗。这情形在每一个工地上毫厘不差地重复着,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几乎从来没有改变过。硁秾花园小区的工地依然这样。

不过,有两个人却显得与众不同,一个叫曲安民,一个叫钟全有。两人的与众不同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不过两人既不逛街,也不打牌、打麻将或者睡觉什么的,他们只下棋,下象棋。

他们原来不下棋。

曲安民是河南人,从十六岁起就山南海北的打工,按他的说法,他去过的地方多了去了,到过山西、湖南、湖北、天津、北京、山东、广东、吉林、新疆、内蒙古、郑州、开封、洛阳……干过的工种也不计其数,吃过亏、上过当、受过骗,也挨过打,很多时候都不想出来打工了,可是没办法,只能继续出来打工。后来到了这个城市的这家建筑公司,干满一年,分文不欠,平常也能借支钱急用,再到后来更好了,上个月的工钱到下个月就结清了。这在他二十多年的打工生涯中是从来也没有过的,于是就在这里不走了。

钟全有是四川人,情况跟曲安民差不多,只不过没跑那么多地方,他只去过很少几个地方,在一个工地上找到活就一直做下去,如果不行,第二年就再换一个工地。这样换来换去就换到了这个工地上。

两个人年纪差不多,就有些亲近,又天天在一起磨蹭,慢慢就熟了,话也多起来,很是投机。再后来,要是到新的工地,俩个人就会想尽办法住到一间屋子里。这样,天长日久就更熟识了,有个什么事总会跟对方说一声。工地上的人见了都开玩笑说,你们俩人是不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又找到一起了啊?两人笑笑,比以往更亲近了。

曲安民喜欢下棋,但不下象棋。他喜欢下的是他们那里的一种土棋,叫大方带斜。这种棋很简单,很方便,也很实惠。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大方带斜不需要专门的棋盘、棋子,只要在地上把六条横线和六条竖线交叉着画在一起就行了,棋子更省事了,小石子、瓦片、树叶、纸片……无论什么,只要双方的棋子不完全一样或者能区分出双方的棋子来,随手拈来就能用,而且博弈起来需要的智谋一点不比下象棋差。而且讲究也多,什么三斜、四斜、五斜、六州、边龙、大龙、方、滚子……处处都有玄机,一不小心就会输得丢盔卸甲屁滚尿流血本无归。可是这种土棋曲安民会下,别人不一定会下,没有对手就下不下来。不过,这种土棋很好学,要不了几分钟枝枝叶叶汤汤水水弯弯绕绕就能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利利落落的了。曲安民对土棋情有独钟,就像他老家喜欢吃汤面一样改不了口味。

钟全有不下棋,但打麻将,一二三条四五六万七八九饼清一色杠上开花,一旦坐下来就会全神贯注心无旁骛专心致志,且乐在其中流连忘返忘却尘俗。这也难怪,钟全有打小就在是麻将声里长大的,自然对麻将很是情衷。

麻将相对于曲安民的土棋来说算是高档的娱乐,标准就是打麻将有书谱,置办起来的话掏的也是硬邦邦的真金白银;土棋谁见过棋谱啊?也是不用置办无需收藏的。无形中打麻将的地位就高了起来,土棋的地位自然低了下来。这还不算,工地上会土棋的不多,会打麻将的有的是。这么以来,打麻将就显得很不一般,很多人没事的时候就算不打麻将也会站在边上看,而且看得津津有味。土棋本来会下的就不多,又不招人待见,曲安民很无奈,也很孤寂。

后来,两个人再到一起聊到下班没事都在干些什么的时候,曲安民说,啥也不干。钟全有一愣,说,那就冇得意思了嘛。等再闲下来的时候就找曲安民一起打发无聊的时光。起初还不错,后来在一起久了就没什么话可说了。钟全有想拉曲安民打麻将。曲安民不喜欢打麻将,只是让钟全有打去。

这样,两个人都知道了自己喜欢的对方不喜欢,对方喜欢的自己不喜欢。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既然都不喜欢对方爱好的娱乐,那就不提,可怎么避免都架不住时间一天天的磨,一天天的熬,一天天的泡。

终于,有一天钟全有问,老曲,除了土棋,你还喜欢什么?

曲安民不以为然地说,无所谓喜欢不喜欢,就是玩儿呗。

钟全有是认了真的,撇嘴说,不能这样讲啊。

曲安民笑了,说,不就是个玩嘛。

钟全有说,那你为啥不玩麻将啊?

曲安民没想到钟全有会这样说,一下瞠目结舌说不出来话了。

钟全有说,看看看,就是嘛。

曲安民知道钟全有是一片好心,这才认真起来,想了想,说,象棋也行。

钟全有说,行哩,明天老子就搞一副象棋回来,陪你下象棋。

四川人说话爱自称老子,也是习以为常的,开口闭口老子长老子短的不会觉得有什么,钟全有当然也不会察觉有什么不妥,可在曲安民听起来就不大舒服。河南人很少会自称老子,那无异于骂人。不过,两人在一起时间长了,曲安民虽然还是不大习惯,但知道那是人家的口头语,并没有骂人的意思,何况两人又是这样的亲近,也就不跟他计较,只当他是在开玩笑,没曾想第二天钟全有竟然真的买回了一副嘎嘎新的象棋,虽然不贵,可这片心意还是让曲安民感动不已。

象棋曲安民是知道的,也见过别人下,街头的象棋残局他也见过,心里很不以为然,见了也就见了,没什么大不了,多数时候他都是看看就走的。没成想现在竟然撞上了,心里不大喜欢,但钟全有的热心肠让他过意不去,只好凑凑合合地下。

开始下象棋曲安民纯粹是应付钟全有,时间长了他发现象棋比他的土棋好玩多了,土棋只能走直线,象棋除了直线还有斜线,除了斜线还能飞,一下就上瘾了,每天不下上几盘心里就会少点什么。开始他只是新鲜,等新鲜劲一过就琢磨起棋道来。钟全有下象棋的本意是陪曲安民玩的,打发打发时间罢了,下起棋来自然不会那么认真,差不多次次满盘皆输。不过,钟全有全不放在心上,呵呵一笑就过去了。日子一久,钟全有没什么,曲安民不乐意了,说钟全有在糊弄他。钟全有当然不承认,只夸曲安民的棋艺高。曲安民辨不清真假,时候长了不知不觉就当真了,不知不觉就指点起钟全有来。钟全有本来没当回事,见曲安民认了真,怕曲安民再说他糊弄他,赶紧拿出精神来。这样一来二去,钟全有的棋艺也大有提高。棋逢对手将遇良材,摆开阵势机关重重云遮雾罩山重水复,厮杀起来自是不敢怠慢惊心动魄险象环生,比过去三下五除二就见出高低来自是有趣多了。钟全有得了下棋的乐趣,渐渐也对下棋着了迷。由此,两人闲下来就会杀上两盘。

这天,工地停电,工人们一下子闲下来。曲安民便招呼钟全有下棋。其实,钟全有也正想招呼他下棋,自然正中下怀,马上两人就摆开了阵势,马走日字象走田,车走直路炮翻山,小卒过河勇向前,下得不亦乐乎。

正下着,曲安民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向自己移过来,下意识地用手去推,触到一个什么东西,一惊,转过头来看见一张笑眯眯的脸,赶紧打招呼,来了。

那人依旧笑眯眯的,来一会儿了,看你们下棋,就没招呼。说着,把手里的东西又推了过来。

曲安民这才看见,那人正把一根香蕉递过来,一下不好意思了,不不,我不要。

钟全有笑了,娃拿来的,你就吃呗。说着,接过那人同样递过来的香蕉,撕开皮,有滋有味地吃起来。

曲安民还是不好意思,哪次来你都带东西,还分给我,这,这多不好。

钟全有嘴里吃着香蕉含混不清地说,你姑娘哪次来还不一样带东西分给我吃嘛。钟全有说的是实话。

曲安民笑了笑,这才开始吃起来。

那人的确是钟全有的儿子,叫钟辉。钟全有叫得亲切,娃长娃短的,好像钟辉还是几岁的小孩子一样。钟全有一直希望儿子钟辉能考上大学,别再像他一样没出息,可是钟辉复习了两年还是不行,实在憋不住了,就跑来了。两个月前,他刚刚来到,本想就在工地干的,可钟全有嫌工地太累,说什么都不肯。以前,曲安民的两个女儿经常来看曲安民,钟全有知道她们在工厂里打工,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太阳还晒不着,那才是正经八百的工人呢。也听说那边的工厂很多,也经常有招工的,可那都是给年轻人干的,他们这些上了年纪的工厂是不收的,钟全有只有眼气的份儿。过去听了也就听了,自己没份钟全有是不会往心里去的,现在不一样了,儿子来了不妨去碰碰运气。他本想让钟辉去找曲秀娟帮他打听哪个工厂招工的,话没说完钟辉却自己去了,而且一下就找好了厂子。钟全有很意外,愣了半天才信了,马上喜笑颜开的,直夸儿子有本事。钟辉在一家铸锅厂,厂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每周工作六天。钟辉每逢星期天都会来看他爸爸,每次都会买点什么东西作为礼物,不过,一般是好吃的东西,而且每次都不重样。这样,一回又一回的来来去去,很快就和工地上的人混熟了,曲安民因为和钟全有住在一起,钟辉自然和他最为熟悉。

在曲安民眼里钟辉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不多嘴多舌,也听话,勤快,有眼色,心里不觉对他亲了几分。现在也是。曲安民立刻就和钟辉聊起来,问长问短的,虽然大多都是问过的,可还是想问,想提醒,想知道。

钟全有吃完了香蕉,刚要把香蕉皮扔出去,被钟辉接了过去。

干啥子?钟全有平常也会撇普通话,虽然不标准,别人也能听得懂,可要是着急了就忘了,嘴里冒出来的还是原汁原味的四川话。

钟辉笑笑没做声,等了等,再把曲安民的香蕉皮接过来,一起扔进楼下的垃圾堆。

曲安民很是不安,我自己来吧。

钟辉伸着手,说,没事的,曲叔叔。

曲安民看他真诚,更加不安了,这,这怎么好啊?

钟辉不由分说从他手里拿过香蕉皮踩着木地板咯吱咯吱地径自往门口走去。

工地正在施工盖房子,等房子完工了工人们也该搬到下一个工地去了,按说工人们是没有房子住的。事实上也是,以往都是临时随便砌上几堵墙,架上几根木条,搭上几块石棉瓦权作宿舍,再把搭脚手架的竹笆随手一架就是床铺了,通常一个这样的宿舍能住十几甚至几十个工人。现在有了一些改善,统一用活动房做了工人们的宿舍,高低床取代了竹笆,每间房放四张床,住八个人。活动房不会太高,有一层的,有两层的,最高有三层的。曲安民和钟全有住的是两层的活动房,地板是用木板铺的,人走在上面就会咯吱咯吱的响。

曲安民心里还是过意不去,叮嘱了一句,钟辉,你慢点,啊。

钟全有不以为意,催促说,莫视他,下棋,下棋。

钟辉刚走到门口,一个女孩子匆匆忙忙地走过来,冷不防和她撞了个满怀。女孩子哎呀一声不动了。

两个人刚要接着下棋听见动静忙抬头循声望去,女孩子被墙壁挡住了,看不到,但女孩子柔柔的声音还是能够听得见的,不由停了手。工地上男人居多,很少能见到女人的身影的,更别提女孩子了。

啷个了?钟全有问。

这当儿女孩子抬起头来,看到钟辉一下就愣住了,你?

钟辉也愣住了,是你?

女孩子没等钟辉话音落地就接着问道,你咋在这儿?

几乎同时,钟辉也异口同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两人都没回答,却都呵呵地笑起来。

钟全有又问,咋的了?

女孩子说,我来看我爸的,没想到你也在这里,那正好。说着,从口袋里拿出钱包来。

钟辉忙拦住了她,没事,没事的。

曲安民已经从女孩子说话的声音里听出来了,不由惊喜道,娟儿来了。

女孩子清脆地应了一声,哎。

钟辉听了,再次愣住了。

女孩子笑了一下,顾自走了进来。

看见女孩子,钟全有笑了,嘿呀,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看着发愣的钟辉说,来,娃儿,爸爸给你弄个人认识一下。他指着曲秀娟说,这是你曲叔叔的女娃娃,叫秀娟。又指着钟辉说,这是我的娃娃,叫他钟辉就好了。

曲秀娟看看钟辉,扑哧一下,又笑了。

钟辉愣了愣,也笑了。

两个人一笑把曲安民和钟全有笑愣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曲安民问,您俩认识?

曲秀娟还是笑。

曲安民再问,一个厂的?

曲秀娟还是笑。

曲安民看着一直笑个不停的女儿,呆了呆,这才扭头去看钟辉。

这时候,钟全有也正盯着儿子看,他不是担心什么,而是像曲安民一样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懵了。

啷个了嘛?钟全有问。

钟辉想说什么,但忍不住笑,就说不出什么来,脸却红彤彤的。

曲安民有点不耐烦了,问,咋回事啊?

曲秀娟看着爸爸焦灼的脸,这才正了正,说了两人认识的经过,然后说,爸爸,钟伯伯,你们说咋会恁巧呢?

曲安民和钟全有听了,这才吁了一口气。

曲秀娟停了一下,说,爸,你有零钱吗?

曲安民一边掏钱,一边不解地问,弄啥?

曲秀娟说,把钟辉的钱还他呀。

钟全有听了说,都是一家人,还还个嘛吗?

曲安民说,已经帮了这么大的忙了,不还哪行?

钟辉说,你要是还了,就没得办法法请我吃煎饼了。一句话说的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曲安民见他说得真诚,再执意还钱的话就太见外了,想了想对女儿说,那好。这样,娟儿,回去的时候你买票就是了。

钟辉说,还有,要请我吃煎饼哦。

曲秀娟说,放心吧,少不了的。

大家再一次哈哈大笑起来。

停了一下,钟辉好像才想起什么似的,拿出一根香蕉递给曲秀娟,给,吃吧。

曲秀娟没接香蕉,却叫起来,哎呀,我走的太急了,啥也没买呀!

钟全有说,又不是外人,买啥子嘛,来看看你爸爸,跟你爸爸说说话、聊聊天就好嘛。是不是,老曲?

曲安民只好笑了笑。

钟辉再次把香蕉递过来。

曲秀娟说,是不是还要请你吃香蕉啊?

钟辉没想到曲秀娟会这样说,怔了一下就忍俊不禁地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