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上,518号宿舍的曲秀娟一觉醒来的时候发现天色开始渐渐地放亮了,忽然就觉得哪里好像有点不对劲。头天晚上,她像往常一样在九点半的时候下班回到宿舍,洗了脸,坐下来随便吃了点东西垫垫肚子,然后洗了个澡,再洗了衣服,之后就躺在自己的床上睡下了,再等第二天起来,吃早饭,上班……朝天每日差不多都是这样的,没什么不同。
曲秀娟迷糊了一下,这才想起来真是不对劲!怎么没听到姐姐曲秀玲催她起床的声音天光就开始发亮了呢?以前,每次都是睡得正香就被姐姐曲秀玲连喊带叫地催起来了,像今天这样舒舒服服地睡到自来醒还是头一回呢!她眨了眨惺忪的睡眼朝对面的床铺瞄了一眼,床铺空空的,不要说人,就连有人睡在那里的样子都没有!
厂里的宿舍楼共有五层,一楼是只供应午餐和晚餐的饭厅,二楼到五楼才是正儿八经的宿舍。每间宿舍都摆着四张床,一般都会住上四个人,唯独518号只住着两个人,曲秀娟和她的姐姐曲秀玲。这倒不是厂里为照顾姐妹俩特意安排的。前几年厂里订单多,工人也多,每间宿舍都住得满满的,后来订单没那么多了,工人也少了一些,宿舍就没那么紧张了,很多住在五楼的工人觉得爬上爬下的不方便都搬到别的楼层去了。曲秀玲因为一来就住在518号,再后妹妹曲秀娟来了住的也是518号,别人都搬走了,姐妹俩不搬倒落得清静。可有一样,大家在一起有什么集体行动是不会拉下的,比如上班,领工资。领工资倒还好,毕竟时间是固定的,又是一个月才只有一次;上班时间虽说也是固定的,可一觉睡下去什么时候醒来就难说了,不过,这也难不住人,买个闹钟就是了。闹钟买回来却像是给姐姐曲秀玲买的一样,每次闹醒的都是她,她醒了再把把妹妹曲秀娟叫醒。
现在姐姐干什么去了?曲秀娟想了一下才想起来,姐姐昨天跟姐夫一起回姐夫湖南的老家结婚去了,从这以后,姐姐就再也照顾不了她了,一切全要靠她自己了。姐姐走的时候还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的,自己还把胸脯拍得山响,没想到刚一开始就被让姐姐说着了。
她刚想看看放在窗台上的闹钟,不经意地看见对面车间里已是灯火通明人影幢幢的了,不用说除了她整幢宿舍楼里的工友们都已经上班去了。
曲秀娟一个激灵赶紧爬起来,心里却巴望着能跟上大家伙儿一起上班,赶紧跑到外面卫生间三把两把洗了脸,胡乱地梳了梳头发,就匆匆忙忙地下楼去了。她本想就势到车间去的,可是上班时间还长着呢,要是不吃点东西的话很难撑得到下班。这样一想,等她下到一楼的时候就转了个身往厂门口去了。
出了厂门口往左一转,到十字路口就有卖早点的,一个煎饼摊,一个烧饼摊;要是往右转,到另外一个十字路口也有卖早点的,也是两个摊点,一个卖包饭兼卖豆浆的,一个卖大饼兼卖稀饭的。姐姐曲秀玲在的时候什么都会告诉她的,比如哪里有商店,卖什么东西,哪里有卫生所,医生是个什么样的人,自然这些卖早点的也会一一指点给她的。
曲秀娟想了一下往左去了,她想买一张煎饼,吃得快,不耽误上班。
其实,曲秀娟根本不用为了赶时间把自己弄得手足无措的。厂里正式的上班时间是七点半,而现在才只有七点,她有足够的时间把这一切做得有条不紊。可是,对于工人们来说,七点已经是正式的上班时间了,如果七点还没到反倒叫人不好意思了。曲秀娟初到的时候一点都不习惯,姐姐曲秀玲就说,傻瓜,出来是干啥的?不就是挣钱的嘛,反正计件,多干一件就能多挣一件的钱,不干谁也不会给你。曲秀娟想想是这样的,可是再一想要是这样的话人不就成了挣钱的机器了吗?曲秀玲一听笑了,哎,我要是挣钱机器就好了,你跟咱爸就不用干活了。曲秀娟见跟姐姐说不出道理来,就不再说什么了,不过心里有了主意,不管别人怎样,自己就按规定的时间上下班。可是没过多久她就发现不跟大家一样真的不行,别人看她都怪怪的,自己也好像做错了什么似的怎么都别别扭扭的。这还不算,到了月底发工资的时候更是显山露水,自己初来咋到不怎么熟练本来做的就慢,再这样掐头去尾的上班,又少做了不少活儿,自然工资比大家少了一大截子。这原本是很自然的事,可曲秀娟心里还是十分地不是滋味,当下就对姐姐曲秀玲说,从现在开始,你干啥都叫上我!她姐姐曲秀玲还不信,追问道,真的?曲秀娟使劲地点点头,真的!她姐姐曲秀玲就笑了。她姐姐曲秀玲不但说到做到,不管什么事还都做到了前头,不管头天晚上睡得多晚第二天六点钟一准起床,比窗台上的闹钟还准,等她起来洗漱完了,姐姐还把热腾腾的早点买回来了,姐妹俩一起吃完了再一起到车间上班去。
姐姐在的时候,曲秀娟还不觉得什么,很多时候只会怪她打扰了自己的好梦,现在姐姐一走,倒想起姐姐的许多好来。这让曲秀娟十分感慨,一个人天天都在你面前的话你是不会有感觉的,一旦离开了反倒会怀念起来。
姐姐的确是个好姐姐。
爸爸曲安民在她记事以来就常年在外打工,妈妈在她还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她是姐姐曲秀玲带大的。姐姐虽然只比她大了三岁,可在她面前却像个小大人一样,做起事来一板一眼根是根稍是稍的头头是道,也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的。不过,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长,等她一上了初中,爸爸就把她安排在学校里住下来,把姐姐带走了。姐姐一走,似乎把曲秀娟的魂儿也带走了,过了好久也回不过神来。事实上,爸爸和姐姐把她一个小小的人儿撇在家里上学一点也不放心,尤其是姐姐,隔三差五就会把电话打过来问东问西的,其实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都是些吃得好不好、跟同学合得来合不来、作业做得怎么样之类,问得多了就会让人腻歪得慌,可能听见姐姐的声音还是让她心里安慰了不少。她知道那是姐姐对她的牵挂啊!
也就是打那时候起,曲秀娟就盼着自己能快快长大,然后找姐姐去,乃至忘了姐姐是爸爸带出去的,只不过不在同一个厂子打工罢了。前年,曲秀娟初中一毕业就找来了,说什么都不肯再上学了。姐姐曲秀玲说,你可想好了,别将来后悔。曲秀娟说,有什么可后悔的?难道说不上大学就活不成人了?你不也没上大学嘛。姐姐曲秀玲停了一会儿叹口气,点点头,说,这样也好,省得我跟咱爸挂念。于是,曲秀娟就跟着姐姐安顿下来了。跟姐姐在一起对曲秀娟来说,简直就像回到了妈妈的怀抱一样让她感到温暖、可亲、快乐,很多时候她都觉得姐姐甚而比妈妈还要亲,很多话不可以跟妈妈说却可以跟姐姐说,这使她不知不觉就跟姐姐近了一层。老家有老话说,有个姐,好好些,有个妹,好一辈。真的不假呀!可是,现在姐姐不在身边一切还只能靠自己,再说,就算姐姐在,还能靠姐姐一辈子啊?
姐妹俩打工的厂子是一家服装加工厂,每天的上班时间都是固定的,上午从早上七点三十到上午十一点二十,下午从十二点到六点,晚上从七点到九点。时间是这样定的,不过除了傻瓜极少有人认认真真的遵守,每个人反而都会不约而同地把上班时间提前,把下班时间延后。这样以来,上班的时间就多出许多来,自然会多做许多活计来,再自然会多出许多工钱来。再说,如果不上班的话,闲着干什么呢?餐厅里倒是有一台大电视,可不是开饭时间是根本不开的,那就只能串串门闲聊天了。闲聊天开始行,大家来自天南海北说起各自的老家来倒也新鲜,可时间长了就了无趣味了。要是出去玩一下呢?也行,可是太花钱了,看场电影最起码也得二十块钱,看场马戏也要三十块,就算到路边的卡拉OK唱首歌都要一块钱……半天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就那么一会儿就没了,想想就叫人心疼得慌,哪里还敢随便乱花?不能出门,闲着又无聊,怎么想都不如多做件活计多挣些钱来得实惠,反正千里迢迢风尘仆仆行色匆匆为的不就是个挣钱嘛。因而,如果没有什么事,大家还是愿意泡在车间里的。厂里见工人们这样积极,自然是一百个赞成。这样一来二去时间久了,提前上班延后下班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固定的上下班时间。什么事情一旦成了约定成俗的东西,任谁都会礼让三分的。曲秀娟有了教训,更是对这个工友们自己弄出来的上下班时间敬畏三分,自是不敢怠慢。
从厂里到左边的十字路口并不远,出了厂门口远远就能望见。煎饼摊不大,也很简单,是在三轮车的车厢里放上一个半截油桶做的火炉,再在火炉上放上一块溜光的铁板,等铁板烤热了,用刷子轻轻地刷上一层油,一来使摊在上面的煎饼因浸渍了油而香味扑鼻,二来也能防止煎饼和铁板粘连。摊煎饼的只有一个人,既要忙着摊煎饼又要忙着收钱,可能是做得时间长了应付起来倒是不慌不忙的。火炉的右边放着一只搅拌好了面糊的盆子,只见他拿出小勺子把从面糊盆里舀出的面糊倒在早已烤得热腾腾的铁板上,再拿出一个自制的装了长柄的小木片,轻轻地一转就把一勺面糊均匀地摊在了整个铁板上,这时候如果要鸡蛋的话就顺手从挨着面糊盆的篮子里拿出一个鸡蛋在煎饼上磕开了,用小木片随意搅拌几下,再像刚才摊煎饼一样把小木片轻轻一转,就把鸡蛋均匀地摊在了煎饼上,等上一两分钟,他拿出一把小铲子来,顺着煎饼的边转着铲一下,再翻过来,再等上一两分钟就煎好了。这时候只要把圆圆的煎饼对折一下,再卷起来用小纸袋装起来就可以吃了。这样的煎饼随吃随做,从原材料到做成的煎饼都在自己的眼皮地下,没什么不放心的,而且吃起来可口,价钱也不贵,不加鸡蛋一块钱一张,加鸡蛋一块五一张,因而大受欢迎,来吃煎饼的人就很多,得排队才能挨得上。
曲秀娟朝煎饼摊走过来的时候煎饼摊前还没有几个人,等她走到跟前的时候煎饼摊已是水泄不通了。曲秀娟有点着急,很想到对面的烧饼摊随便买个烧饼算了,可一回头才看见烧饼摊钱一样围满了人,要是在烧饼摊等的话会更慢。要是转回去到另一边的十字路口呢?那就不好说了。这是开发区,横横竖竖一溜儿一溜儿的都是工厂,自然在这里来来往往的也大都是各个厂子来自天南海北打工的工人——不然的话,谁会为一顿早点匆匆忙忙的起那么大早呢?曲秀娟想来想去,只好在煎饼摊前等了。
等了一会儿,还没轮到,曲秀娟就急起来,老板,快点啊。
摊煎饼的一边忙着一边说,再快也得等煎饼熟了啊。想了想,又说,别那么心急就快了。说得围在他面前的人轰地一下笑了。
曲秀娟又等了一会儿,尽管知道再催也还是那样,可还是忍不住嘟囔,唉,这得等到啥时候啊?
就在这时,老板把一张煎饼煎好了,一边问,谁的?好了。
一边一个小伙子朗声道,我的!他刚要伸手去接,见曲秀娟很不耐烦的样子,就说,要不你先吃吧?
曲秀娟一怔,一下反应不过来。
小伙子笑了,说,要不你就再等一杠杠喽。说完,好像才想起来自己说的是方言别人不一定听得懂,就又用普通话说了一遍,要不你就再等一会儿。
曲秀娟这才明白人家就是冲她说的,也听明白了,赶紧说,哎呀,谢谢,谢谢啊。说着,就从小伙子手里把煎饼接了过去,转身就走。
老板等了一会儿好想才想起来似的,一抬头看见越走越远的曲秀娟,大声叫道,哎,你还没给钱呢。哎,钱,你还没给钱呢!
曲秀娟这才回过神来,慌得赶紧往口袋里掏,可浑身上下的口袋都掏了个遍也没掏出半毛钱来。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想起来今天是换了衣服的,又起来的太过匆忙,忘了带钱了。曲秀娟看着被自己咬了一口的煎饼尴尬透了,羞得脸红彤彤的,一下不知所措地定在了那里。
小伙子大概看出来了,忙说,我给,我给。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钱递了过去。
曲秀娟心里一阵感激,不知道该怎样感谢小伙子才好,想了想,说,明天你来,我还你。
小伙子摆了摆手,说,算了,不就一张煎饼嘛,算我请你了。
曲秀娟想了想说,中,那明天我请你!一定啊!这才如释重负地走了。
第二天一早,曲秀娟就起来了,等洗漱完了这才翻出钱包带上就往煎饼摊去了。曲秀娟到的时候煎饼摊刚刚摆出来,老板看了看她,招呼道,来了。
曲秀娟点点头,怎么才出摊啊?曲秀娟在老家上学的时候,学校里的挂着一条大标语,请写规范字,请讲普通话。标语初挂上去的时候被大家很是好奇地打量了又打量,调皮的学生真的说起了普通话,不过却招来了一片哄笑。此后,同学们相互搞笑的时候就会撇起普通话来,再过一阵子,大家见怪不怪了再撇普通话就没了任何效果,这才渐渐地没人撇普通话了。自然,标语也就再也没谁当回事儿了,就连老师在课堂上说的都是地地道道的地方话。曲秀娟在老家的时候当然一直说的都是老家话,初来乍到的时候还像在家一样说老家话,可是别人听不大懂,不得已只好硬着头皮撇别扭的普通话,听别人撇的别扭的普通话,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才算习惯了,不过跟姐姐和爸爸说话的时候还是老家话。这样一会儿老家话,一会儿普通话,很多时候不注意就弄混了,有时候跟姐姐或者爸爸说话的时候用的是普通话,跟别人说话用的却是老家话,自己还不知道,好在大家都习以为常了,也就不把普通话不普通话地方话不地方话的不当回事了。这样以来,大家说的普通话就都掺杂了各自的地方话,听起来怪腔怪调的,只能勉强听得懂。曲秀娟现在说的也是这样怪里怪气的普通话。
老板听得多了,对她怪怪的普通话根本不放在心上,只对她的质问做了回应,笑了笑,说,我见天都是这个点出来的啊。
曲秀娟这才想起来,是自己起得早了。这没什么,问题是昨天替自己付钱的小伙子什么时候来呢?要是他也像自己这样来得早一些的话自己还能连煎饼带人情一起还他,要是他还像昨天那个时间来就不行了,昨天自己是因为起得晚了,还耽误了上班,少做了好几件活计,少挣了好几块钱呢,吃一回亏长一回智,今天无论如何都是不能再迟到的了。可要是小伙子迟迟不来怎么办呢?话又说回来,既然在这里买早点,就说明小伙子也是在这个开发区打工的,只是不能确定是在哪一个厂子罢了,这样的话再等一天或者三两天也没关系的,迟早都能碰上的,可是要是这个时间小伙子不来就说明小伙子的上班时间像昨天一样,是比自己晚的。要真是这样的话那就难了。曲秀娟想到这里一下犯难了。
老板没看曲秀娟,一直在忙自己的,这会儿铁板烤热了,可以开始煎饼了,这才抬起头来,问,要鸡蛋吗?
曲秀娟说,要。说完忽然想起来,委托老板替她还账还不是一样嘛。于是说,老板,我要两张鸡蛋煎饼,我吃一张,还有一张麻烦你给昨天替我付钱的那个小伙子。说着话,很豪爽地掏出三块钱递了过来。
老板刚要把钱接过来,反倒停住了,说,要还账啊?
曲秀娟很硬气地说,是啊,欠人家的多不好啊!
老板摇了一下头,说,不好意思,这个,还是你自己还吧。
曲秀娟有些奇怪,咋了?
老板说,你说的那人我不认识啊。
曲秀娟急了,说,就昨天我拿了煎饼忘了给你钱,是那个小伙子替我给的。
老板听了微微地笑了。
曲秀娟以为老板搞清楚了,刚想长出一口气,被老板接下来的话憋了回去。
老板说,你,我知道,那个小伙子我还真记不清楚了。不好意思啊,帮不了你。
曲秀娟急了,你这人,咋会记不住呢?有几个人会欠你的钱啊?又有几个人会替人家还账啊?咋就记不住呢?
老板没说话,还是笑着摇了摇头。
曲秀娟看着笑呵呵的老板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老板还是一如既往不慌不忙地翻着煎饼,一会儿说,好了。说着把煎饼递了过来。
曲秀娟接过煎饼,付了钱,就吃了起来。等她把一张煎饼吃完,也没等来小伙子,要是再等下去就得迟到了,看来只好等以后了。曲秀娟叹了口气,只好怏怏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