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总编接下来列举的例证,不仅令新人屏息聆听,其他老编辑也闻所未闻。
李总编介绍说,由于考古发现,不断有历代的典籍、篇章呈现在了世人眼前,如李白的《将进酒》、帛书《道德经》,以及失传的《孙膑兵法》,让我们真切地看到了前人是怎样做“编辑”工作的。
关于《将近酒》,李总编讲解得生动形象,展示了他的编辑造诣。
李总编说道,《将近酒》全诗如下: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近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而在敦煌莫高窟残卷中,这首诗的名字却是《惜罇空》,全文如下: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床头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云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罇空对月。
天生吾徒有俊才,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
钟鼓玉帛岂足贵,但愿长醉不用醒。
古来贤圣皆死尽,唯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对比发现,两首诗除了有些用词用字不一样外,如“樽”与“罇”、“高堂明镜”与“床头明镜”、“不足贵”与“岂足贵”、“不复醒”与“不用醒”的不同,还有三处较大的差异,其一,前者的“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去还复来”,后者为“天生吾徒有俊才,千金散去还复来”,其二,前者的“岑夫子,丹丘生,将近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后者为“岑夫子,丹丘生,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其三,前者的“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后者为“古来贤圣皆死尽,唯有饮者留其名”。
可以看出,这三处,后者的语义无缝衔接,自然流畅,前者则用词雅致,但对接却多少有些生硬,比如,“天生吾徒有俊才,千金散去还复来”,意思是:我有超常的本事,得到千金易如反掌,多么的行云流水,浑然一体;而“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去还复来”,逻辑上就很牵强:有用就能唾手可得千金吗?生活中更常见的却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敦煌的文稿离唐代近,可以认为《惜罇空》是李白的原稿,而《将近酒》则是“编辑”修改后的定稿,从中不仅能看到“编辑”的推敲功夫,还能感受到古时与现在相同的“编辑”思路。
如“岑夫子,丹丘生,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虽然句式整齐,但“请君为我倾”,总觉得不通顺,要是我当编辑,就会改为“请君侧耳听”,这样结构没变,意思也没变;而古人却改为了“岑夫子,丹丘生,将近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增加了“将近酒,杯莫停”六个字,将一句拆分成了两句,并将“请君为我倾”改为了“请君为我侧耳听”,虽然句式参差不齐了,读起来却也朗朗上口。我捉摸了好久,为什么改成这样呢?是李白名气大,不敢删他的文字而只能加字吗?还是考虑李白狂放,即使改成了句式不齐,也不会有人怀疑,相反还会羡慕李白洒脱呢,何况阅读效果也不差;还是基于其他考虑,还没有想清楚。但无论怎么说,修改的效果是不错的,值得我们学习参考。我们做编辑,对于大牌作者的书稿,修改起来不也极其慎重,反复推敲,尽量符合原稿文风吗?还要征求作者的意见,这一点,古今是相通的。
至于“古来贤圣皆死尽,唯有饮者留其名”,换了我会改为“古来圣贤皆无闻,惟有饮者留其名”的,毕竟“死尽”不雅,不改不合适。
这个例证太贴切了,从《惜罇空》到《将近酒》,编辑的作用活生生无可辩驳地展现了出来。李总编从编辑视角进行的点评,专业且契合认知,令在座的各位深为折服。
接下来,李总编又解读了1973年长沙马王堆出土的帛书《道德经》,也与通行本《道德经》的不同,两者非但“道经”和“德经”的次序不同,文字、句式差别也很明显,帛书《道德经》文采不及通行本《道德经》,但更容易理解,也是未经“编辑”的缘故。
1972年在临沂银雀山汉墓中出土的《孙膑兵法》也是如此,在文采上远不及问世早100多年,成书于公元前500年前后的《孙子兵法》。后者文采飞扬,类似“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的句子比比皆是,行文对仗,朗朗上口,容易记忆;而前者却少有佳句,且多有因漫漶造成的缺字之处。
两种兵法对比,反映出来的也是“编辑”问题。因为失传,《孙膑兵法》就没有得到“编辑”加工,保持了原本的素面,而《孙子兵法》则得益于不断的“编辑”润色,一字不缺,颜值出众,可以作为范文选入课本。按常理不难推测,《孙子兵法》的素面,应比《孙膑兵法》更为质朴,因为文化是发展的,100多年的时光,又正值百家争鸣的时代,断无文采倒退的道理。
这两个例子同样精彩,“编辑”过的书稿与未“编辑”的书稿,两者的差异,通过两种《道德经》和《孙子兵法》与《孙膑兵法》的对比,生动地呈现了出来,佐证了编辑的重大作用,同样极具说服力。
李总编也指出了古今编辑的不同之处:“现在的编辑面对的是当世作者,遇到问题可以跟作者沟通处理,且不得擅改作者的原稿,因此出版的图书没有读不懂的问题。而古代的‘编辑’,面对的是过世的作者,遇到问题,想问也没人可问,只能‘擅改’了,这是古籍中生硬、读不懂之处的原因所在。”
李总编又列举了《左传》中“风马牛不相及”的例子,这里的“风”究竟是什么意思,后人不解,于是就不断有人作注,给出各种解释,有的说是跑散了的意思,有的说是异性相诱,意思是说齐楚两国相距遥远,牛马都跑不到对方国界。虽然都说得通,但毕竟是转弯抹角,有些牵强,左丘明会是一个“弯弯绕”吗?果真如此,《左传》通篇都会绕来绕去,可实际上情况并非这样。可以断言,是“编辑”环节出了问题,就如同《将进酒》中将“天生吾徒有俊才”改为了“天生我材必有用”一样,令人费解。可以推想,左丘明的原文应该是流畅自然表达文意的,不会如此笨拙,何况牛和马快慢差得也太大了嘛,放在一起说事多么滑稽。这句话的原文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是仅仅改错了字,还是句式都改了,则不得而知。但总是一个有趣的编辑现象。
说到这里,李总编又托出了自己的见解:“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也有了一个不太成熟的解释,说出来供大家参考。”
大家的精神又凝聚起来,眼光再次投向了李总编。李总编说道:“我以为,‘风’应该是风俗的意思。同一时期的作品,如《诗经》中‘风雅颂’的‘风’,像‘国风’‘王风’‘魏风’‘郑风’‘秦风’什么的,都是这个意思。顺理成章地,‘风马牛不相及’中的‘风’,也应该是这个意思。如此一来,这句话的意思就是‘齐楚两国相距遥远,连牛和马的习性都不一样’,这样表达两国不相干,不是更自然,更合适吗?”
大家听了,纷纷信服地缩回了瞪大的眼睛。李总编接着解释道:“北方干冷,南方湿热,地理气候差异极大,北方的牛是黄牛,南方是水牛;北方马大,南方马小,牛马的习性自然就不同了。这样的说法很符合实际,因此很有说服力。”
李总编的讲话不过半小时,却对编辑的价值与作用作出了最有水准与权威,极具说服力的阐释,使璩东才认定,编辑很神圣,很有价值和意义,做编辑,不仅能够传播文化,还能博览群书,有深厚的造诣。由此定格了对编辑的认知。此后再未听到类似水准的说法。璩东才庆幸自己刚参加工作之时就听到了这番话,否则自己对于编辑的认知就会是另一种模样,也许就不会如此珍惜这一工作。由此也对李总编心生了深深的敬意。李总编是当时社里为数不多的几位编审之一,与赵社长一样,在出版界很有影响,编辑造诣也是令人刮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