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勤三十九年八月二十七,赤金王朝南风军镇。
虽然已经是中秋时节,但位于赤金南疆的南风,天气仍旧火辣撩人。
一条被群山包围的河谷里,七彩凤凰花和南疆马蹄莲正在绽放。
而在花海之间,正横七竖八地躺着二百多具尸体。
这些尸体大多生得高鼻深目,身上都披挂着南风军的黑犀皮甲。
从长相上可以看出,他们是南风军招募的土著雇佣兵。
佣兵身旁,还躺着数十名身穿麻布罩衣、头戴凤羽花冠的敌人。
和佣兵一样,他们同样是高鼻深目的南人。不同的是,他们来自边境外尚未归附赤金的化外部落。
在这些尸体间,还站着三个活人。
他们是来勘察战场的南风军头目。
领头的,是一个身材枯瘦的南风军官。他穿着一套和身材极不相称的沉重铁甲。
在军官胸前的铁甲上,系着四个红花节。
这表示他是一名参将,赤金军队中的八品军官。
在参将身后不远处,两个南风佣兵小头目正并肩而立。
两人年纪都不大,约莫在二十岁上下。
其中一个五官端正,虽谈不上玉树临风,却也算是相貌堂堂。他胸前系着一个红花节,显示他的军阶是最低级的“小校”。
另一个皮肤黝黑,还生了一头卷发,胸前没有红花节。
此时,卷发佣兵正恨恨地瞪着满地尸首,嘴里一个劲地嘀咕——
“明明知道谷里有埋伏,还硬让我们往里冲!”
“边境联营上那些驻军都干什么吃的?!化外南人刚一入境,立马抱头鼠窜,就知道让军镇派救兵!”
“派救兵也就罢了,可节度使放着十几万镇卒不派,老让我们佣兵来送死!”
“他娘亲的,这都是什么破差事!边境军镇都堕落至此,大赤金还想复兴祖上神国?做梦!”
……
卷发佣兵越说越气,声音也不觉高了八度。
一旁的小校也不劝解,只是圆瞪着深邃的眼,冷冷地盯着不远处的参将。
这时,参将也听到了卷发佣兵的牢骚。
“大胆!”
他一声暴喝,转身来到二人面前,厉声喝斥道:
“乌环陀、傅瑞,你们这两个蛮子竟敢妄议‘复我神国’大业,要造反是么!”
那个叫“乌环陀”的卷发佣兵也抬起头,针锋相对地盯着参将,回敬道:
“张参将,小的不敢造反,但牢骚还是要发的!
这些弟兄本来可以不死的!
你们这些当官的,老让我们南兵送死,凭什么?
上峰的良心都让……”
“你们是佣兵!”
不等乌环陀说完,张参将就厉声打断了他的话:
“你们这些南蛮佣兵,不都是用命换钱的么?
既然军镇开了价,那让你们冲锋在前,你们就不能躲在后面!
让你们三更天去死,你们就活不到五更!”
说着,张参将高高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乌环陀和傅瑞,眼神里满是轻蔑。
“你……!”
乌环陀气得咬牙切齿,一张黑脸涨得通红。
张参将发出一声冷哼:
“怎么?真想造反?
我告诉你,若是再敢出言不逊,我就向节度使告你们一状!
到时候,别说你们这八百佣兵,就算你们整个部落,也给你平了!”
听到张参将的威胁,乌环陀脑子“嗡”的一响,只觉得一阵热血从胸口直冲脑门。
“六年前,我们一千二百多弟兄离开部落,到南风军当了佣兵。
到今天,我们只剩下八百多人……
每逢战事,都是我们冲在前面,你们在后面捡人头!
这些年,阿瑞带着我们打了多少胜仗,给你们送了多少加官进爵的机会!
可你们,从没把我们当人看……”
乌环陀自言自语着,手也慢慢放到腰间,握住了佩刀的刀柄。
张参将并没有察觉到乌环陀即将暴走,继续趾高气扬地说:
“我刚才都说了,既然军镇开了价,让你们死那就得死!”
这时,一旁始终沉默的傅瑞,突然阴阴说出一句话:
“你们开的价,不够。”
“你说什么?”张参将一愣,显然没听清傅瑞的话。
傅瑞慢慢抬起头,盯着张参将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说——要换我的命,你们开的价,不够!”
闻听此言,张参将一愣,正想破口大骂,却突然又停住了。
因为他看到,傅瑞深邃的眼睛里,正放射出两道冰冷的光。
那是虎狼见到猎物的眼神!
“你……你要做什么?”
张参将预感情况不妙,手也急忙摸向佩刀。
见状,乌环陀反倒冷静下来,正想对傅瑞说点什么,却忽然听到一声金属撞击的闷响——
“咚!”
“啊!”
一声惨嚎随即传来,张参将浑身一震,身子猛地向后倒去。
再看傅瑞,手里正紧握着一把纤细的钉头战锤,整个人还保持着挥击的姿势。
“你、你们……!”
张参将强忍胸口的疼痛,挣扎着支起上身,语无伦次地叫喊道:
“你们真的要造反!来、来人啊……”
见状,乌环陀失声喊道:“阿瑞,你……”
傅瑞并不答话,提起战锤来到张参将面前,又慢慢俯下身,再次盯住对方的眼睛。
“张参将,别喊了。
你也知道,方圆三里之内,只有你和我们这一千佣兵……
哦,不,现在只剩下八百了。”
说着,傅瑞眼神里开始冒火:
“一上战场,你就穿这么厚的甲,真怕死啊!可惜,我那些弟兄再也不会怕了!”
张参将立马不叫唤了。
“傅小校,你、你方才说,军镇开的价不够?我、我也这么觉得!”
“你、你开个价!我回去就禀报节度使,给你们付双倍军饷,哦,不,三倍!”
他颤抖着声音说。
傅瑞发出一声冷哼:
“你知道,我这条命值什么价吗?”
张参将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急忙接口道:
“傅小校的命无价!”
傅瑞摇摇头,闷声道:
“上至赤金大帝,下到布衣百姓,任何人的命都有价!”
说着,他重新站直了身子,用战锤指着张参将说:
“但要换我的命,你们开不起这个价……”
张参将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嘴唇颤抖着说:
“傅、傅小校,你、你要做什么?
你说,你的价是多少?
我、我开得起!”
傅瑞咧开嘴笑了:
“能换我这条命的东西,只有一件……”
说着,他的眼神温柔起来,语气也变得缓和:
“那就是……‘复我神国’!”
“复我……神国?”
张参将一愣,好像没听明白,痴痴地盯着傅瑞。
傅瑞的表情很严肃,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半晌,张参将才回过神来,若有所悟地说道:
“傅小校,你真的相信……‘祖上神国’能够恢复?”
傅瑞点点头,一把扯下胸前的红花节,扔在张参将身上:
“行了,这位上官,就聊到这吧!”
言罢,在张参将惊恐的目光中,傅瑞默默举起了战锤……
这天天刚黑的时候,在开满七彩凤凰花和南疆马蹄莲的河谷里,张参将睁开了眼睛。
他揉了揉被踢晕的脑袋,猛然间想起了什么,“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举目四望,傅瑞、乌环陀和八百南兵早已不见了踪影。
就连遍布河谷的尸体,也已经不知所踪。
而在河谷一侧开满鲜花的山坡上,凭空多出了二百多座新坟。
看到那密密麻麻的坟,张参将咬牙切齿地说:
“这帮南蛮子,竟敢真的造反!他娘亲的,都这年头了,还相信什么‘祖上神国’……我呸!”
说着,他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
张参将在河谷里随地吐痰的时候,傅瑞和乌环陀已经率领八百南兵来到了三十多里外。
他们钻进茂密的丛林,一路向北而去。
启程时,乌环陀问傅瑞:
“咱们去哪儿?”
傅瑞耸耸肩:
“先离开南疆再说吧……咱们揍了上峰,还成了逃兵,说不定真会被当成叛军。”
“那敢情好,倒也能无拘无束了。”
乌环陀呵呵一乐,沉默了一会又问道:
“阿瑞,你真的相信‘祖上神国’?”
傅瑞却答非所问:
“走出南疆的十万大山,我们就给弟兄们一人买一匹马吧!万一南风军真要追来,我们也能跑得快点。”
听到这话,乌环陀拍手欢呼起来:
“太好了,咱们步卒变骑兵啦!傅小校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