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龙是祭祀仪式中的执事功曹

画着交龙图纹的旗帜叫作龙旂,上古王侯往往以龙旂作仪卫之用。许多学者以《礼记》中的“龙旂九旒,天子之旌也”来说明早在战国时期,天子专享龙旗,龙已经成为天子的标志物。其实,作为天子之旂的“龙旂九旒”,重点在“九旒”,不在“龙旂”。

我们只要翻翻《礼记·礼器》就知道,天子之旌,主贵九数,次贵龙形。“礼有以多为贵者。天子七庙,诸侯五,大夫三,士一。天子之豆二十有六,诸公十有六,诸侯十有二,上大夫八,下大夫六。”诸侯也可以庙享、用豆,只是数量少一些而已。同样的道理,诸侯也能用龙旂,但是不能用九旈的龙旂。《宋史》记载宋哲宗元祐年间,皇太后为了显示自己的低调,不敢乘“大安辇”,只肯乘“龙舆”,而所谓大安辇与龙舆的差别,也不过是设六条龙还是设五条龙。正因为天子与诸侯都能用龙,所以《礼记》并没有对龙旂的使用做出特别说明。

参照《诗经》可以看到,龙旂在先秦使用非常广泛:“载见辟王,曰求厥章。龙旂阳阳,和铃央央”(《周颂·载见》);“周公之孙,庄公之子。龙旂承祀,六辔耳耳”(《鲁颂·閟宫》);“武丁孙子,武王靡不胜。龙旂十乘,大糦是承”(《商颂·玄鸟》)。从使用情境来看,龙旂主要用于祭祀仪礼,起着沟通天、地、神、人的作用,天子及诸侯都能使用。

《仪礼》记载诸侯载着龙旂去觐见天子,恰恰是常规仪礼:“侯氏裨冕,释币于祢,乘墨车,载龙旂,弧韣乃朝,以瑞玉有缫。”事实上直到宋代,诸侯仍在用龙旂:“凡命节度使,有司给门旗二,龙、虎各一,旌一……旌用涂金铜螭头。”(《宋史·舆服志》)螭是无角之龙,可见节度使既能用龙旗,也可用龙头的旌。

图1-9 龙骖行空图,四川彭州出土东汉画像砖

需要进一步指出的是,上古祭祀活动中,龙只是参与祭祀仪礼的一名执事功曹,从来不是祭祀对象。汉武帝时期,确立郊祀之礼,其《郊祀歌》诗曰:“灵之车,结玄云,驾飞龙,羽旄纷。灵之下,若风马,左仓龙,右白虎。”(《汉书·礼乐志》)这段《郊祀歌》说得清清楚楚,飞龙就是在郊祀时负责为帝王、神巫拉灵车的,青龙、白虎则负责灵车的保卫工作。可见拉车和保安都是龙在祭祀活动中的工作任务(见图1-9)。

历代帝王祭祀,按祭祀对象可分为天、地、人三类:“祭天之属为天礼,祭地之属为地礼,祭宗庙之属为人礼。”按祭祀规模又可分为大、中、小三类:“昊天上帝、五方上帝、日月、皇地祇、神州社稷、宗庙等为大祀,星辰、五祀、四望等为中祀,司中、司命、风师、雨师及诸星、诸山川等为小祀。”(《隋书·礼仪志》)风雨雷电、诸星辰、诸山川,林林总总都算进去了,根本没有祭祀动物的项目。从宋以前的国家祀典层面来看,找不到龙的位置。

有些学者以为“雩礼求雨”就是典型的拜龙仪式。依据东汉雩礼:“其旱也,公卿官长以次行雩礼求雨。闭诸阳,衣皂,兴土龙,立土人舞僮二佾,七日一变如故事。”(《后汉书·礼仪志》)在这里,土龙是与皂衣、土人舞僮并列的一种仪式道具,都是五行中的水属,“设土龙以招雨,其意以云龙相致……以类求之,故设土龙,阴阳从类,云雨自至”(《论衡·乱龙篇》)。雩礼只不过是将常祀时画在旂旗上的飞龙捏成了土龙而已,龙作为天地交感工具的功能并没有改变。自唐以来,历代皇室就常常借助投龙简,向天地神灵传达自己的心愿,龙在仪式中所担任的角色,一样是交感信使。

那么雩礼中的受祭者是谁呢?《礼记·月令》明确指出:“命有司为民祈祀山川百源,大雩帝,用盛乐。乃命百县雩祀百辟卿士有益于民者,以祈谷实。”有司祈祀的对象是“山川百源”。雩祀的受祭对象有二:大雩的对象是“帝”,雩礼用盛乐;他雩的对象是“百辟卿士有益于民者”,雩礼用歌舞而已。不过,这份享祀名单并不是固定的,时代不同,略有增减。马端临《文献通考》罗列从西周至唐开元间的雩礼,偶尔提及“兴土龙”,也只是作为仪礼程式中的一环,并非把龙当作祭祀对象。我们再以《隋书·礼仪志》的记载为例,不同季节祭祀不同的对象:孟夏之月祭五方上帝,配以五人帝,以太祖武元帝配享,五官从配于下;孟夏后旱,“祈岳镇海渎及诸山川能兴云雨者”,“祈社稷及古来百辟卿士有益于人者”,“祈宗庙及古帝王有神祠者”,“祈神州”等。这份长长的祭祀名单中,并没有出现过龙的身影。至于民间社会祭祀龙王,那已是佛教龙王概念传入中国,龙形象人格化之后的产物,本章按下不表。

顺带提一下,龙在“二十四史”中最早以受祭者的面目出现,大约始于北宋雍熙四年(987年):“诏以亲耕籍田,遣官奏告(社稷及圻内山川)外,又祭九龙、黄沟、扁鹊、吴起、信陵、张耳、单雄信七庙。”北宋初年九龙神的级别大约比扁鹊、吴起、单雄信略高些。天禧四年(1020年),宋真宗又提拔了一位星宿龙神:“从灵台郎皇甫融请,凡修河致祭,增龙神及尾宿、天江、天记、天社等诸星在天河内者,凡五十位。”(《宋史·礼志》)此后,宋代将五龙堂、九龙堂列入“祈报”类神庙,与城隍庙、浚沟庙平级。

回过头再说祈雨。宋代祈雨仪式中,龙的角色有点古怪。咸平二年(999年)用李邕《祈雨法》,先作坛,取土造青龙,祈雨结束后,“雨足,送龙水中”。大概是因为没有固定的龙神庙,一旦雨水够了,用不着龙了,就只能把土龙送回水中化掉。景德三年(1006年)用《画龙祈雨法》,龙的结局是一样的:“俟雨足三日,祭以一豭,取画龙投水中。”(《宋史·礼志》)在这些人与神的仪礼交易中,龙的角色就像现在的临时工,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它们必须为人类下足三天雨,才能吃上一头公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