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林浑浑噩噩地站在黑暗无垠的荒野上,一轮大的有些过分的红月升上天空。
绯红色的月光投下,将杜林的视野分成许多份。天空上的红月仿佛化为了杜林的眼睛,不断拉升他的视野。恍惚中,他看见的东西越来越多,脑海中一幕幕画面直接浮现。
他看见黑暗无垠的荒野,向四面八方都看不见边界,一直向着笼罩在黑暗中的地平线蔓延。
他看见无数影影绰绰的身影在荒野上徘徊,走动,狂奔,永远也得不到安宁。
他看见高空的红月,散发出如血一般的光芒,和他右眼中的月光交映相辉。
他看见月光洒下之处,一个身影出现在荒野的尽头。那是一名女性的身影,看不清面目,却让人本能地心生亲近。
恍恍惚惚中,远方身影的形象一会像是高雅雍容的伊莎弥尔夫人,一会像是温柔宁静的玛拉女士,一会又像是另一个女人,一个没那么出众,却同样令杜林记忆深刻的女人……
身影的形象不停变幻,飘忽不定。杜林的迷茫更重了,那到底是谁……不知道,杜林只是觉得……
那应该是他的母亲。
是妈妈啊。
要是能再回到妈妈身边就好了。
这个念头浮现的一瞬,没有移动,远方的身影却顷刻间便出现在杜林的身前。
女人微微俯身,向杜林伸出一只手。
杜林犹豫着,就要将那只手握住。
浓郁,无边无际的灰雾从他的体内弥漫出来,阻挡了手与手的相握,在两人之间蔓延出一条灰雾形成的长河。
女人的身影不可遏制地被灰雾推远,出现在长河的另一侧。灰色的长河将两人相阻隔,那身影还想要靠近,却被浓郁的灰雾排斥开。
她过不来么?这明明只是雾气而已啊……恍恍惚惚中杜林有些疑惑,面前的灰雾对他而言没有任何阻隔感。
“哥哥……”
凄冷稚嫩的童声又一次响起,在荒野的上空幽然地回来。
只是一声,便几乎摄去杜林的心魄。杜林面上的恍惚和茫然浓重到极致,隐隐约约竟听见河对岸有呼唤声传来。
那是谁的呼唤声?……是妈妈?
是了,母亲就站在河对岸,对着孩子焦急地呼喊。
杜林眼神逐渐变得空洞,迈开步子,一步步沿河而上。
灰雾平静地翻涌着,抚过他的发丝和衣摆。像是挽留他停下,可杜林的步伐越来越快。
他累了,太累了,他想要结束,回到那个熟悉的房间里,讲一讲这些天的事情,或者什么都不讲……他只想要回家。
他要回家,而母亲在的地方,不就是家吗?
回家,回家……
杜林迷茫的眼底浮现出些急切的神色,他抚开蔓延到腰间的灰雾,跃跃撞撞地向前。蜿蜒的长河,已经渡过五分之二。
就在这时,杜林感受到了一道无比熟悉的视线。
那来自他的身后,从长河的另一端投来。
尽管只出现了一瞬,但杜林绝对不会忘记那股气息。他愕然回过头去,身后却空无一物,杜林有些茫然地转过头来。
“母亲”仍在河对岸焦急地催促着,可杜林的脚步越来越慢。
他为什么会觉得那个身影是自己的母亲呢?
因为自己潜意识里就认为那是母亲,那身影就如同天下所有母亲的化身一般……
不,这个理由太荒谬了。
因为自己喊过玛拉女士“妈妈”,所以那就是自己的母亲,自己应该为她留下……
不,那只是两个可怜人自欺欺人的安慰,什么也说明不了。
伊莎弥尔夫人,玛拉,这些人或许很好,但这些人,都不是他的母亲。
是了,他真正的母亲有一种特质,杜林无比熟悉的特质,他绝对不会弄错……
或许那身影是这世界上所有母亲的代表,可杜林的母亲根本就不在这个世界里,她……不属于这个时代!
那么,不管前方的身影是什么,它不会是自己的母亲……那里不是家!
杜林的眼神猛然恢复清明,长河的尽头,他终于看清了那个“身影”——
根本没有什么“母亲”,甚至不是女人,只有一个深红色的人形剪影,披着犹如鲜血与月光混合而成的血色长袍。
杜林的步伐当即止住,他往后退了几步。
深红色的剪影一动不动。刹那时,“女人”焦急的呼喊声瞬间停止,只剩下一道漠然的词句,用着杜林未知却莫名能够理解的语言,从长河的尽头传来:
“过来。”
不……只来得及浮现这一个念头,杜林刚刚恢复一丝神采的眼神瞬间失去焦距,他重新迈开步伐。
这甚至已经不是“邪言”,而是“命令”。比神明更加伟大的存在的命令,绝非凡人能够违抗。
过去,过去,母亲既然让我过去,那过去就好了……
杜林发自内心地想要臣服于这个话语,仅存的一丝意识无法操控身体,只能在内心最深处做着负隅顽抗。
他的表情不断挣扎,时而迷茫,时而痛苦。可步伐依旧摇摇晃晃地向前,或快或慢的行进中,灰雾组成的长河已经渡过一半。
不,不行,必须停下!
放弃吧,放弃无谓的挣扎,那是至高的存在,不如安心地把一切都交给祂……
两种截然不同的思绪在杜林脑内同时出现,他的表情不停变幻。
放弃吧,继续抵抗下去的结果只有死亡……没有意义的,你自己也知道……那是你无法敌对的至高存在……
只要放弃,所有人都能得到新生,所有人都能获得好结局……祂的目的是好的……
可凭什么?
一切的悲剧,种种的事端,凭什么用一句“目的是好的”来带过?
如果这就是祂的目的,这就是祂做这一切的理由,那……凭什么让祂如愿?
杜林的表情一阵变幻,迷茫和空洞褪去,那股和他秀气精致的样貌不太匹配的疯狂和狠戾重新浮现上来。
纵是死亡又能如何?没有意义又怎么样?
所谓刺客,就是忘却生死,藐视尊卑,对至强者露出獠牙!
灰雾一点点扬起。
杜林颤栗着张开嘴,像是用尽了全身气力,吐出一个词来:
“停下!!”
他没有对长河尽头的存在使用邪言,而是勒令自己停下!
杜林的步伐颤抖着止住,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一声声虚幻的破碎声响起,杜林当初草率服食的“刺客”魔药,在这一刻正式消化完毕了。
长河的尽头,深红色的剪影气息骤然变得阴冷。
它,不,亦或是祂,依旧没有移动,但与杜林的距离凭空缩小了一段。
灰色的雾气沸腾般翻滚,本被阻拦在长河尽头的深红色剪影直接出现在了河内!“她”艰难地向着杜林一点点移动着,与此同时,焦切地向杜林发出一声声呼喊。
孩子被困在远方不向母亲走去,母亲自会跋山涉水,向孩子寻来。
灰雾剧烈地翻涌,如浪潮般向着那道剪影扑去。深红色剪影身上的鲜血长袍一点点变得淡薄,可祂依然不可阻止地,将与杜林之间的距离一点一点缩短。
黑暗的荒野中,无数或呆立,或徘徊,或奔跑的人影身上,骤然燃起虚幻的黑焰。
一个个身影哀嚎着,颤抖着倒地,惨叫声响彻在黑暗的荒野,而深红色剪影身上的鲜血长袍愈发的凝实起来。
母亲给予孩子以生命,而她的孩子理应将生命归于母亲为供养。
在灰雾与血色长袍此消彼长的拉锯中,深红色的剪影离杜林越来越近。尽管如此,杜林依然无法看清祂的相貌,能看到的只有红色,仿佛那是世上一切邪恶之物的集合,是一切深红的源泉。
荒野上的惨叫声越来越小,直至归于寂静,如同这片荒野已经死去一般。
终于,深红之物来到了杜林面前。
杜林甚至连后退都做不到,仅仅只是站在原地,他就已经用尽了全力。
再一次地,深红色的人形剪影缓缓向杜林伸出了手。冷汗如注般流下,他止不住地颤抖着,像是祭坛上待宰的羔羊。
扑通,扑通。
他的心脏擂鼓般跳动起来。
像是感受到了杜林的挣扎与抗拒,一个个深黑色的荆棘符号透过他的衣物,自杜林的左胸穿出,又重新刺入他的后背,形成一个漆黑的圆环!
深红色剪影的动作,像是永远不会停止的动作竟一下子僵住。
杜林的视野一片片破碎,大脑和心脏中像是分别绞入了一根尖针,难以言喻的剧烈疼痛爆发。与此同时,伴随着“刺客”魔药的彻底消化,又一段记忆碎片涌现出来。
肮脏的环境,阴暗的小巷,两边的窗玻璃上都蒙着污渍和灰尘……
是这具身体原主死去的那条小巷!五年前,杜林就是从这条小巷里醒来!
“考虑好了吗?哦,当然,就算你现在想要拒绝也没有用了。不过我还是要问一下。”
熟悉的,阴沉沙哑的男人的低笑。“杜林”看见那个披着黑袍的乞丐站在自己的身前,他的身后,同样站着好几个披着黑袍的人员。
“考虑好了,只要能摆脱那个老东西,带着母亲离开……”“杜林”听见自己的声音毫不犹豫,咬牙切齿地说道。
“呵,好。那便允许我正式向你介绍……”
黑袍的乞丐轻笑了一声,语气严肃了几分:
“我等信仰的是高于七神的存在,真正的救主……”
像是这段记忆快要结束,视野剧烈地晃动。只听见那名乞丐低笑着,以仿佛透着某种魔力的嗓音,说出最后一句话:
“伟大的‘宿命之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