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暖融,高门别院的夜晚,总有春波荡漾。
荒草丛生的杂院内,小丫鬟正焦急地站在一处望风,低矮的草丛中隐隐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夹杂着衣物交错摩挲的声音和男女的微喘之声,在这静谧无人的院内显得十分暧昧。
此处是淮扬富商顾家的一处堆放杂物的后院,平日鲜少有人出现。
顾家乃是淮扬织造皇商,织造官位虽低,却富贵非比寻常,平日宵禁极为严格,这般深密后院不可能有除了顾府主人之外的男子出入。
但这些日子却不同,顾府二房大公子顾梦川年纪轻轻殁了之后,丧事虽尚未大办,却已日日有人上门吊唁。虽然其中绝大多数人并未见过从小病重、深居简出的顾梦川,但那份悲伤哀痛之情,却依然切切,惹得顾府上下每日见客时,都啼哭连连。
四下客人往来及府内筹办丧事,都需频繁往来后院。人多嘈杂,顾府的后院门禁便不复平日那般森严。
连外头的看门护院、往来送东西的小厮,都能轻易地进出内院。
此时正值三月,是淮扬最温暖、最舒适的日子,连春日的微风都拂得人酥痒舒适,一至入夜,虽气温微凉,却也仍使人仿若置身在温柔乡中。
夜风夹杂着石楠花的味道,草丛中,两具胴体在黑色的衣衫交错中紧紧交缠着,旁边七零八落的散着女子的环佩、金钗、玉镯,这些都是极为富贵之物。
女子面色潮红,满足又期待地望着抱着自己的男子的面庞,在微弱的月光下,他的下巴棱角分明,十分好看。
只可惜,这般温存尚未维持太久,外头便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望风的丫鬟似吓傻了般,急切地高声尖嗓喊道:“小姐……”
然而,躲避已经来不及,举着火把的顾府大嬷嬷踩着碎步一脸严肃地走来,拨开了草丛,便见到这玉体横陈的一幕。
火光将两个人的影子照得通亮,女子吓得瑟缩,心跳飞速,下意识地偏过头去,泪水已经不受控制地流了满面,啼哭了起来。
大嬷嬷没有声张,只是对着那吓呆了的丫鬟道:“蠢货!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找身干净衣裳,给你家小姐换上,带她回老太太的耳房里,快去!”
丫鬟吓得发抖,颤着声音应了,一溜烟跑去寻干净衣服,大嬷嬷白了一眼这哭得可怜的小姐,恨铁不成钢道:“我当是谁呢,原是前院的护院。”
护院男子微微用衣裳狼狈地掩住自己的身子,然后跪在了地上。
很快,小姐被丫鬟们带走了,临走前,她还依依不舍泪眼汪汪地瞧了瞧与自己幽会的情郎。
大嬷嬷冷眼瞧着这护院男子,冷哼一声道:“鬼迷心窍,敢染指青棠小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等着发落吧。”
温翎歌是顾梦川的妻子,因着顾梦川的殁去,她所在的院子格外冷清,因此她素来睡得早。
这日已经熄了火烛,睡得迷迷糊糊时,丫鬟急切地将她叫醒,说是府中内院发生了急事,老太太急唤府中的夫人太太们。
温翎歌心下一想,近日内院门禁松垮,恐是出了些男盗女娼之事,才惹得老太太如此惊慌,便穿戴整齐急急去了。
老太太的院子门紧闭着,几个丫鬟小心翼翼地守在门口,见是少奶奶来了,细细放行。
未踏入房门,温翎歌便已听见了里头的哭声,声音娇嫩细腻,却似年纪十分小。
老太太坐在正中,手中捏着一串佛珠,气得呼吸都有些不畅。
跪在地上的,赫然是顾梦川生前曾托温翎歌好生照拂的妹妹,顾青棠。
顾青棠衣裳不整,抽抽嗒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争辩道:“我与他是真心的!他待我极好,世上再无他这么好的人了!比我见过的那些公子哥儿都好……”
老太太一时气急,竟狠狠将手中的佛珠掷出,猛然砸到顾青棠额上。从小娇生惯养的顾府小姐哪受过这个,额头瞬时出血,红肿一片。
顾青棠愣了愣,几近绝望地看着从小疼爱自己的祖母,越发赌气道:“好!你们都狗眼看人低,明日我便与他私奔了去,再不用顾府一针一线、不吃顾府一饭一食!”
老太太愤恨得声音几近颤抖:“好啊,我们家生养了十几年,就养出你这么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我明日就让人将那护院乱棍打死,你和鬼私奔去吧!”
顾青棠几欲挣扎,被几个大嬷嬷死死按住,她双眼哭得通红,哑着嗓子嘶吼道:“你们若是打死他,我便也一剪子戳死我自己,我们死了也做一对鸳鸯!”
一时间整个屋子乱成一团。大房二房的大太太和几个姨太太们,都默不作声,谁也不说话。
温翎歌心中有数,顾青棠的生母原也是个姨娘,早已亡故多年,从小养在老太太身边,因此与其他太太们并不怎么亲,如今出事,没人站出来帮她说话,倒也可怜。
温翎歌走上前去,对着老太太低声细语道:“老太太消消气,青棠妹妹年纪太小,许多事情并非刻意忤逆,只是还未经世事,不能明辨是非。祖母不若今日先行睡下,夜深露重,恐犯了身子。青棠妹妹之事,由我来劝慰。”
顾府老太太沉浮宅院多年,一辈子在女人堆里打交道,此时她抬起深邃的目光瞧着这个新进门的孙媳妇。
见她急匆匆被叫醒过来,仍穿戴整齐,没失了礼数。又兼孙女此时落难,一屋子的女眷没人肯站出来拉一把手,老太太微微叹气,想道,这孙媳妇倒是来揽这难事了。
“夫君生前同我讲过,府中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老太太和青棠妹妹。如今妹妹难过,老太太亦难过,夫君若知道了,九泉之下该有多伤心呢。”温翎歌揣摩了下老太太的心思,温柔地劝慰道:“再说,此事,老太太本不必如此大动干戈,这本不是什么大事。”
老太太的眼睛眯起来,不悦道:“如何不算大事?”
温翎歌环顾四周,对着一屋子长辈与顾青棠,正色道:“青棠妹妹是顾家的小姐,此事从始至终,不曾改变。既是金枝玉叶,便一如既往的尊贵。因此,此事并非什么大事,不过是女孩儿家天真玩闹罢了。”
屋中沉默了片刻。老太太一直注视着温翎歌,听她所言后神色渐缓,面上露出一丝欣赏的微笑。
姨娘们都悄悄瞧着老太太的脸色,此刻一见,立马见风使舵,跟风碎语。
“是呀,就如咱们小姐玩个猫呀狗的,算什么大事呢。”
“就是就是……”
老太太只觉温翎歌的话铿锵有力,瞬时便也不觉得气了,心下也平静了,瞧见还跪着哭得可怜兮兮的孙女儿,也有些心疼了起来。
温翎歌顺势温言道:“老太太今日如此操劳,赶紧休息下来,好生睡着,青棠妹妹由我这做嫂嫂的来照拂,我们二人年纪相仿,且夫君最疼妹妹,老太太相信孙媳妇儿。”
老太太疲倦地点点头,摆摆手散了这一场会。
青棠被带至温翎歌的小院。
回到房间内,温翎歌将青棠安顿在自己床榻上,用被子将她紧紧围起来。
顾青棠早已哭得声音嘶哑,此时气息微弱道:“谢谢……嫂嫂,替我解围。”
随后,她又抿了抿唇,委屈地小声说道:“可秦郎不是什么猫儿狗儿,他就是我的……心上人。”
温翎歌倒了热茶递过来,与顾青棠相对而坐,却岔开话题,问到:“青棠妹妹,你觉得你梦川哥哥是怎么样的男子?”
提起哥哥,顾青棠的眼泪又涌上来,“川哥哥是全天下顶顶好的男子,旁人都说他脾气坏,但其实是因为他病得太重,府里其他人都不喜欢他、不心疼他才这么说罢了。”
“若川哥哥一直健康,也许会成为名动淮扬的公子吧。他生得那样好看,又十分有才华,写得一手好字,只要你见到他,便觉得世上竟如此美好,心情也好起来了。更何况,川哥哥对我极好,从小照拂,十分周到……”
温翎歌喂她喝下一口热茶,又问道:“那你川哥哥,可曾有与其他女子相处过?”
顾青棠摇摇头,忙解释道:“嫂嫂……没有的,川哥哥深居简出,只在家里定了与你的亲事后,曾与我说,他在禅寺内见过你,心中十分欢喜,他还说,他早已心仪于你,做梦都想不到,你竟就是他的新嫁娘。”
温翎歌微微一惊,想起顾梦川的模样来,心仪于她……他想必是开玩笑吧,又许是顾青棠为了与她亲近而哄她呢,于是便也没放在心上,继续问道:“那你觉得,你川哥哥于我的喜欢,和你与那秦郎的喜欢比,又如何呢?”
顾青棠眨眨眼睛想了想,非常认真地回答道:“川哥哥说话素来认真,因此,自然是一样浓烈的喜欢。”
她一脸笃定的模样,温翎歌一时竟恍如隔世,眼角微颤,随后才回过神来,继续沿着自己的思路劝导道:“既然如此,那我便问你一个难以启齿的问题,既然是一样的喜欢,川哥哥与我也曾共寝于新婚之夜,你认为我们也有今夜你与秦郎所行之事吗?”
顾青棠眨着天真烂漫的眼睛,迷惑不解道:“自然……应是有的吧,秦郎说,男女之间互相喜欢,亲热便是必经之事,经过此事,便是天地之间最亲密之人,任阎王来了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温翎歌轻叹,瞧着顾青棠一副未经人事的天真模样,知是外头那所谓的秦郎刻意哄骗,只这女孩子却仍以为自己十分幸福。
教导只得一步步来,温翎歌细细探问道:“那我再问你,行此事时,你可感觉开心、快活?”
顾青棠裹在被子里,低下头去,似有些想不通,感慨道:“我只觉得吃痛,全身上下,哪里都痛。且那个草地上泥土纷纷,蚊虫乱飞,你瞧,我手臂上被咬了许多个大包。”
她将一只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小脸涨得通红,洁白无瑕的臂上果真有几个豆大的蚊子包。
温翎歌淡淡道:“如此,我便告诉你,你川哥哥与我,并未行此事。”
顾青棠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嫂嫂,有些伤怀地问道:“可……川哥哥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难道不想一亲芳泽吗?与他心爱之人同床共枕,却也能忍着什么都不做?秦郎明明告诉我……忍着,十分难受,难受得死去活来。”
温翎歌只简单说了几个字:“发乎情,止乎礼。”
她起身去拿了备好的药膏,细细抹在顾青棠的臂上,正色道:“你的秦郎,可当真尊重于你、爱护于你?你细细想想,真正喜欢一个人,便会像你川哥哥一样,虽用情,却能因为呵护对方的心意,罔顾自己的皮肉欲念,将对方的感受放在心上。”
“男女欢好,是天经地义没错,但如今伦理当头,若他尊重你、呵护你,便该想想你是何等的身份,有如何严格的家教。若想同你光明正大地欢好,就该走正途,好好挣个功名,千方百计地让自己配得上你,再求娶于你。”
“而不是同你讲他难受得死去活来,搏得你的同情、可怜,让你甘心在那样脏乱的一个荒草地急匆匆委身于他,让你冒着被夫人太太如此教训的风险,甚至让你在最疼爱自己的祖母面前说出些用一剪子自戕的话来。”
“如此看来,他所做的一切,全无对你的疼爱,只让你备受伤害。”
温翎歌上完了药,伸手轻轻捧起青棠流泪的脸,温和道:“青棠,我说这些,全无责怪你的意思。你年幼,容易被人哄骗,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他或许并非良人,或许并不值得你这样难过。”
顾青棠脑子一片空白,她极是聪明,明白温翎歌所说的意思,可是她不愿意相信……
这么多年,身为没娘的孩子,府中除了川哥哥外,无人喜爱她,祖母又总是十分严厉。
她甚至都没个能说话的人。
如今川哥哥去了,她又是孑然一身了,整日孤寂苦闷,病了累了也皆是例行问候,全无一个人真心关爱她。
可此时,秦郎出现了,他生得那般高大英俊,一双好看的眼睛总会温柔地看着她,他关心她,总是寻着各种机会同她说话,连他的嗓音,都那么低沉好听……
顾青棠几近哀求般流着泪:“嫂嫂……我还是……还是不愿相信……许是,许是他是个粗人,并无川哥哥那般的教养。又许是……许是每个人表达爱意的方式不同……”
温翎歌轻轻为顾青棠的额头上了药,却也不多谈,只淡淡道:“今日先好好睡觉,明日,我想办法让你瞧瞧他的真实面目。若他真心待你,我便会想办法在老太太面前为你们说话。”
顾青棠心下大为感动,对这位嫂嫂莫名亲近起来,自哥哥离世后,顾府女眷再无人这般关心过她。
“嗯。”顾青棠破涕为笑,高高兴兴躺下了。
这一夜,恐她受凉发烧,温翎歌便与她同床而眠,不时查探青棠的额头。
她是温家长女,就做惯了姐姐,从小到大照顾小的已得心应手。
如今一瞧,青棠当真还是个小女孩,并无什么坏心思。
她只是个被骗了情感的孩子而已。
次日,温翎歌待顾青棠起来,将昨夜为她放风的丫鬟雪芽也叫来,二人同坐在妆台前,差侍女照着顾青棠的妆容将雪芽细细描画,又取来一套顾青棠平日穿的浅蓝衣裳给雪芽穿上。
待妆成了,她又伸手一一摘下顾青棠的金钗、串珠、玉镯,逐次给雪芽戴上。
顾青棠不解,问道:“嫂嫂,这是何故?”
温翎歌神色淡淡:“你瞧瞧雪芽,如今的模样与你有几分相似?”
顾青棠还未回答,其他侍女便皆捂嘴笑了,“少奶奶真是说笑了,我们做丫鬟的,即便是穿上小姐的衣服,戴上这么多的首饰,再如何描画,也全无小姐的贵气模样呢。”
雪芽更是惶恐,身为丫鬟,她向来习惯了低头驼背,因此姿态畏缩,十分怯懦,与顾青棠平日姿态大相径庭。
顾青棠虽在府中孤寂,但身份尊贵,平日习惯抬头挺胸,姿态挺拔,且府中礼仪严格,故此她身为小姐,亭亭玉立,举手投足皆风姿绰约。
因而雪芽扮作她,只姿态便大不相同,更何况二人声线差别也十分之大,顾青棠嗓音温柔细腻,如春风拂面,娇俏灵动。反观丫鬟,说话习惯低声下气,只需一听便能分辨二人。
温翎歌笑道:“如此,咱们去瞧一瞧你那情郎对你有几分相熟。”
说罢,她让顾青棠换上粗粝的丫鬟衣裳,跟在她与雪芽身后行走,一路行至关着那护院的柴房,都无人阻拦。
原是老太太已经吩咐过,如何处置,全听温翎歌的。
雪芽忐忑不安地跟着温翎歌进门,侧着身子对着柴房。她是塌鼻梁,而顾青棠的鼻梁高挺,她们的侧脸因此显露出极大的不同。二人的侧面唯一相同的便是那支耀眼的金钗,与手臂上隐隐显露的玉镯。
谁知,柴房门刚一开,那护院便挣扎着上前来,冲着雪芽的侧脸哭喊道:“青棠小姐……我对你一片真心,即便是死,也要同你在一起啊……”
他并未发觉自己认错了人。
他几欲扑上来,被小厮们拦住,此时温翎歌给雪芽使了个眼色,雪芽只得按计划行事,不知是太过紧张还是其他原因,她支支吾吾、声音古怪道:“……秦郎……咳咳,如今你我二人已全无可能,不如咱们私奔吧……”
护院却望着雪芽哭喊道:“这如何是好?你是高贵的小姐,怎能在外头受苦呢?无论如何,咱们已生米煮成熟饭,你去好好求求你的长辈,他们知晓你已失身,定会同意我们二人成婚……”
站在门外听着的顾青棠,面色苍白,几近昏厥。
她感到心中如无数蚂蚁啃噬般痛苦。
其一,雪芽与她的相貌、姿态无半分相似,她心心念念、甚至已与之有肌肤之亲的秦郎竟然能认错,实在荒谬滑稽。
其二,雪芽与她的声音也无半分相似,他竟是存心哄了她这么久,却连她说话的声音都听不出来!
其三,明明瞧见了家中长辈女眷带着她过来瞧他,他竟丝毫不顾女儿名节说出她已失身这样难听的话,分明就是为了给她的长辈听,让顾府人难堪,得了她的身子,他已经有恃无恐。
其四,私奔那句话,是嫂嫂教雪芽说的,可如今,提起私奔他却又不愿意,哪里来的一颗真心呐!她明白了,所谓秦郎,不过是欺她骗她,想以这男女欢好为筹码,成就一番婚事,他好从癞蛤蟆变成顾府的便宜姑爷,翻身呢!
只这一探,顾青棠已经全然明白嫂嫂的用心,此时她心下酸楚万分,低声道:“嫂嫂,一切我全明白了,咱们回去吧。”
她甚至没有打算走进柴房,再看她那秦郎一眼。本是因情而起,如今发现那个人全无动情,她在他的眼中只是荣华富贵的象征,因此她当即心灰意冷。
温翎歌“嗯”了一声,转头淡淡对小厮道:“先关着,待府里发落吧。”
二人要走,那护院瞧见,一时惊慌,竟挣脱了小厮,抱住雪芽的大腿,对着雪芽哭喊道:“青棠……你别走呀……”
雪芽一时困窘,转过头来,怒目相视,骂道:“蠢货!瞧瞧我是谁!瞧你办的蠢事,连我的身形都看不出来!”
温翎歌回头瞧了瞧剑拔弩张的丫鬟与护院,皱了皱眉,便领着青棠往回走去。
自柴房一探,顾青棠再不肯说话,也不肯吃东西,只是默默流泪,温翎歌劝慰也全然无用,只能由着她去。
午时,安顿完顾青棠躺下小憩,温翎歌便匆匆出门去老太太院中,寻了昨夜拿住二人欢好的大嬷嬷,细细问道:“嬷嬷,那后院荒僻,平日无人来往,你是如何想到去那里瞧的呢?”
大嬷嬷四顾无人,这才瞧瞧咬耳朵道:“少奶奶,实不相瞒,府中兴风作浪的人多着呢。许是府里早有人盯上了青棠小姐的一举一动,等着瞧她的丑事,昨夜,有几个赌钱的小厮通报老奴,说是那荒院子有怪事,院子大门一开一阖、一开一阖的,却又不见人影,他们心中害怕,便来告知老奴一声。”
“老奴这么大岁数了,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自是不信有鬼的,登时便去瞧,岂知拿住的是自家的小姐呀。”
温翎歌谢过了大嬷嬷,想了想,便又去了柴房。
护院已被死死捆了起来,见到温翎歌,粗鲁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愤然道:“你们顾家人真是不要脸面,青棠与我已经有肌肤之亲,肚子里说不准都有我的种了,我的弟兄们都知道此事,若是你们不同意这门亲事,就等着顾青棠名节败坏、在淮扬声名扫地,永远嫁不出去吧!”
温翎歌却不气不恼,只是对着他轻笑道:“瞧瞧你说的是什么话,经过这一日,我们夫人老爷已经想通了,决定成全你们呢。我正是来同你说这件好事的。”
她凑近了些,笑道:“但是呢,你们做下这般事情,顾府不能容你们,老爷决定,赏你淮扬城小院一间,房屋四间,白银一千两,由你们在外做些营生,从此往后,搬出顾府住。”
秦护院一听,喜出望外,不敢相信地问道:“真的?”
温翎歌点点头,又道:“不过,青棠在府中贵为小姐,出去住没人伺候,倒是令人担忧呀。”
秦护院忙道:“那便带上雪芽,将雪芽也赏给我们,自然可以伺候青棠了!”
温翎歌作沉思状,点了点头,又皱眉道:“如此一来倒也好,只不过,雪芽在顾府毕竟是个大丫头,如此出去了,身份降了,俸例自然也比不上顾府,她不一定愿意呐。”
男子兴奋不已,迫不及待打断道:“少奶奶尽管去问雪芽,她一定愿意的。”
温翎歌心中已明白了大概,便离开了。
即便是门禁不够森严,外头的护院又如何能轻易接近小姐呢?其中定然有人刻意帮忙牵线搭桥,如今看来,种种不正常的线索,都指向这个丫鬟雪芽。
午时已过,还未来得及回去看望青棠,便有丫鬟急急来寻温翎歌,通报道:“京城许家二公子来府上吊唁,还请少奶奶相见。”
温翎歌身着白衣孝服,这便匆匆上前去了,自兴国禅寺一别,她答应了许京煦帮忙在顾府中查顾梦川的死因,但府中诸事匆忙混乱,如今还未有什么头绪。
进了厅堂,老太太也在此处,许京煦正陪在老太太身边说话。
他一身白衣,身边有个小厮弯着腰挟着一只铜箱侯着。
老太太先笑道:“煦儿来此,还给我老太婆带了许多京城里的好玩意儿呢。”
可见许京煦在老太太面前也是个十分亲近的晚辈。
见到了温翎歌,许京煦面容依旧温润,只淡淡一笑:“温姑娘到了,青棠怎么没来?往年我来顾府,她总是欢喜雀跃地来见我呢。”
温翎歌不忍告诉他青棠之事,毕竟是女儿家的私事,只隐晦道:“青棠今日心情不好,许是不愿意见客。”
老太太皱了皱眉,但面色未改,只道:“不必替她遮掩,做下了错事,也让她许家哥哥一同好生教导一番,都是自家人,不必拘泥。”
这样的大户人家女儿的此等私事,老太太竟然能毫不犹豫地同意让一个外男知晓,这让温翎歌有些诧异,但她只瞧了瞧老太太的眼色,并未说什么。
许京煦却不就此打住,反倒神色关切道:“青棠怎么了?温姑娘不必顾忌什么,我与梦川是感情甚笃的兄弟,自然待青棠如亲妹妹般,这些年我们三人从无秘密,若府里有人欺负青棠,我自然不能罢休,需得为妹妹讨个公道才行。”
见温翎歌还是不言,许京煦竟越礼道:“你带我去内院见她,总归,这顾府上下知我根底,不会拦着的。”
老太太叹气道:“去吧去吧,你好好教导教导那丫头,长大了越发不晓事了。”
温翎歌见老太太发话了,也不便阻拦,心想他们三人若有许京煦说得那么好,那青棠也定将许京煦当作亲近之人,如此一来,有他劝慰,或许会好一些,便同许京煦一起往青棠居住的小院走去。
一路上静悄悄的,许京煦同温翎歌走在一起,想到刚才自己言语颇有冒失,便解释道:“温姑娘,梦川离开以后,青棠在顾府中无依无靠,故此我才这般着急,她没有了梦川护着,府中之人怎么对她也很难说……”
看他眼中似有急色,温翎歌忍不住一笑,“每次一见你,你便忍不住说顾府其他人的坏话,好像他们都是什么洪水猛兽。”
许京煦却正色道:“的确如此。”
正走着,路上遇上一个青棠院子里的丫鬟,温翎歌问道:“你怎么出来了?怎么没守着你家小姐?她现下可吃了东西?”
小丫鬟一脸迷茫道:“回少奶奶的话,屋里伺候的雪芽姑娘差我们出去呢,说是小姐现下心烦不想见人,让我们黄昏时再回院子。”
温翎歌一惊,她知雪芽一定与那护院有什么勾连,此时不知发生了何事,心中莫名惊慌,她与许京煦对视一眼,二人都觉有异,加快了脚步。
青棠的院子安静得令人发慌,本该守在小院里的丫鬟一个也不见。
许京煦率先推开主屋的大门,房梁上赫然挂着三尺白绫,青棠脸色发青,正悬在空中,许京煦飞快上前将她抱下来,一探呼吸,还活着。
他的手微微颤抖,温翎歌亦上前来,心惊肉跳道:“青棠……”
掐着人中,青棠缓缓醒来,泪眼朦胧中,瞧见了二人,声音嘶哑艰涩道:“哥哥……嫂嫂……”
许京煦捏紧了拳,冷冷道:“是谁惹你如此,我杀了他。”
青棠只是哭,却不肯说话,边哭边咳。
温翎歌对许京煦摇了摇头,小声道:“现在不是询问的时候,许公子,先找个大夫为青棠看看身子,先行调养,其他的,往后再说。”
青棠却伸手抓住温翎歌的衣袖,绝望地哽咽道:“嫂嫂……如今我已失身于一个粗俗不堪的男子,闹得全府上下皆知,今日旁人见了我,都道我是个不自爱的贱人。明日,全淮扬都会知道顾家小姐的丑事,府里的人议论纷纷,你们放我今日去死,便没有人再戳我的鼻梁骨指指点点了。”
许京煦震惊之下脱口而出:“你说什么傻话,谁敢说你的风言风语,我便去将他们都杀了。无论如何……你要活着,活着便有未来……”
青棠凄然一笑,“哥哥,我如今这副模样,哪里还有什么未来呢?”
温翎歌盘腿坐在地上,将青棠的头轻轻抱在腿上,伸手抚了抚青棠的发丝,温声道:“青棠,昨日你很勇敢,能放下世俗对男女欢好的固有看法,今日却如此认为,可是有人同你说什么了?”
青棠委屈地哭道,“嫂嫂不必瞒我,我都听雪芽说了,府中上下都在议论。若是那男子是个什么好的,我便也能受住这风言风语,可谁知他原是那么不堪,如此,我可不就成了全淮扬的笑话,人人都会说顾家小姐不自爱!”
温翎歌正色道:“女子如何做才是自爱呢?依我看,并不是依所谓《女诫》《列女传》之类的古书中所言的什么三从四德,什么贞洁烈女。”
“嫂嫂认为,所谓自爱,乃是真正地爱自己,爱自己的头脑思想,亦爱惜自己的身体。若有其他人用肢体伤害你,便要强身健体保护自己;若有其他人用言语伤害你,便该让自己独立强大,不被其他人轻易煽动思想。如此,只要你依着这个自爱,便无人能伤害你。”
“再说,青棠,你瞧瞧,无论是我还是许公子,还是你的梦川哥哥,我们都是疼爱你的人。于我们而言,只会心疼你受到了伤害。那些出言伤害你的人,都是平日在内心憎恶你、讨厌你,即便你过得很好也并不会为你高兴的人,如此,他们所嚼的舌根,对你而言又有什么值得听的呢?”
“只要你好好地活着,那些欺负你、伤害你、背地里见不得你好的人,便通通不会得逞。你若是再寻死,可正中了他们的下怀,反倒让我们这些疼爱你的人伤心,你说呢?”
说罢,青棠眨着眼睛,若有所思。
“青棠,你是个聪明姑娘,好好睡一觉吧,我们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
温翎歌轻轻摸了摸青棠的发丝,将她扶至床榻上,掖好了被角。
出了房门,许京煦方才的慌乱无措才平静下来,眼眸深幽,面色亦冷了下去。
“温姑娘可是知道了真相?是谁故意害青棠?杀人诛心,养尊处优的小姑娘,哪里受得了这个刺激。”许京煦目视外头空落落的院子,目光格外的深邃。
温翎歌点点头,“我心中已有猜想,如今也约莫能够证实了。我们只需如此这般走一遭,便能明了。”
她低语几句,许京煦望着她云淡风轻的模样,点了点头。
老太太的耳房中,雪芽跪在地上,手中捏着一袋金银珠宝,声音颤抖,连连磕头道:“谢谢老太太、少奶奶恩赐,待出了府去,奴婢一定好好照拂姑爷和小姐,绝不让小姐受半分委屈!”
老太太目光如鹰隼,却并不发作,只是点点头摆手让她走了,“去,去柴房把你的姑爷接出来吧。”
雪芽又连连磕头,紧紧捧着自己手中的珠宝袋,慌慌张张出去了。
见丫鬟已走远,老太太才捻起佛珠,恨恨道:“这几年我老了,没那么多眼睛和心思管这么大一家子了。那几个不晓事的当家,个个什么事都和稀泥,能糊弄便糊弄,反正我这把老骨头也半截身子快入土了!顾家一向门风严谨,岂知这金玉镶嵌的壳子里头,尽是些腌臢污泥,男盗女娼!”
温翎歌不知顾府之中还有多少隐秘,不欲多言,只淡淡道:“旁的孙儿媳管不着,青棠之事,定要将这坏心思的人一网打尽,赶出顾府去。”
老太太平复了心绪,心情复杂地叹了叹气。倒也想依仗这么一个能干晓事的人,但……终究还是个贫门女孩儿,尚值不得这份信任。
柴房之中,雪芽捧着金银珠宝进来,一反平日卑躬屈膝的丫鬟模样,昂着头挺着胸对看护的小厮们倨傲道:“还不赶紧给我家姑爷松绑,这么不懂事,难怪只能做个看门小厮!”
小厮们纷纷退下,给那秦护院松了绑。
秦护院盯着雪芽手中那金灿灿的东西,一时得意洋洋,趁柴房内无人,炫耀道:“加上老爷夫人赏的那一千两白银,如今出去可就翻身做老爷了。”
“是是是,秦老爷!”雪芽伸手拧住他的耳朵,又恨恨道:“若不是你错把我认成小姐,事情早成了。还好虽有波折,最终结果倒还是我们想要的。”
秦护院又问:“那青棠小姐呢?她已经归天了么?”
雪芽笑道:“那是自然,大户人家的小姐多少要些脸面,我同她一说这其中的利害,她便羞愧难当,当下要悬梁自尽呢。我已打发了院子里其他人,咱们赶紧趁此时机出府去,今日便由水路离开淮扬。待晚上有人发现小姐已经断气了,也早寻咱们不得!”
秦护院又摇头惋惜叹道:“可惜你是个善妒的,非要她死。老爷本将她打发给我,你不知道,那做小姐的身子可就是香啊……”
话音未落,门被一脚踢开,许京煦冷着脸伸手便将秦护院的脖子狠狠掐住,面色冷厉,一双眼睛透着幽黑,冷冷道:“狗东西,你敢对青棠污言秽语,那我便先拔了你的舌头。”
旁边的雪芽正欲出声阻止,便见门外温翎歌带着一大群小厮,她淡漠道:“把这两个罪人拿下吧。方才他们已然自己招供了罪状。”
雪芽这才明白,原来这一出都是诈她,这一下彻底断送了所有的未来。
她一边哭喊,一边用刻薄尖利的声音嘶吼道:“好狠的心呀!好毒的心呀,少奶奶!”
她已被两个小厮死死按住,温翎歌走上前去,语气有几分凌厉,问:“雪芽,你是从小就长在顾府的丫鬟,青棠待下人极好,你究竟为什么想害她?”
雪芽冷笑,眼神恶毒,憎恶道:“下人,对,就因为我是下人,与你们这些小姐太太们不同。顾青棠有件桃红色的衣裳,是府里上供皇宫后剩下的一匹料子做的。那年,府里用那匹料子做了一件非常漂亮的裙子,她穿了穿,却说,如此艳俗不堪的颜色她不喜欢。然后,她随手便赏给了我。”
“旁人都说她大方,对丫鬟好,还将那么贵重的新衣裳赏给我。少奶奶,你以为我不喜欢那件衣裳吗?不,我非常喜欢,我从一开始瞧见小姐穿它便喜欢,那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的料子。”
“但我恨她。因为我最喜欢的东西,她说不配她。她觉得艳俗不堪,却配我。如此,少奶奶,你还觉得我应该对顾青棠感恩戴德吗?我恨她,从不因为她对我不好,只因她是小姐。她在高高的天上,我想把她扯下来,和我变得一样而已。”
雪芽已伸出了脸颊,一个丫鬟说出这样的话,本就该等着挨一耳光。
但温翎歌没有动手,只是眉眼淡淡地瞧着她,倏尔,微微叹了口气。
“出身是世上无法选择的东西。顾府老爷去京城见官,也是低三下四。便是京中最大的官,若见了皇上,也须三叩九拜。人与人之间自然不公,可以恨,可以不痛快,甚至可以反抗。但这一切,都不该去伤害别人,尤其是一个……”
“从未对你有坏心的人。”
温翎歌转头,询问道:“许公子,他们的事自然有人发落,我们去瞧瞧青棠吧。”
雪芽迷朦着泪眼,声音颤抖问道:“少奶奶……顾青棠还活着吗?”
温翎歌转头瞧她,此时已分辨不清,眼前的丫鬟问出这句话究竟是良心发现,还是心有不甘。
于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淡漠地转身。
许京煦却道:“温姑娘先去,我还有点小事处理一下。”
春日暖洋洋,养了两日后,顾青棠身体和精神都大好了些,整日黏在温翎歌身边,左一口嫂嫂右一口嫂嫂。
如今有嫂嫂的陪伴,那些阴霾密布的孤单竟也消散开来,曾经犯傻写的情诗字句都已经烧了个干净。
顾青棠擅打扮,整日窝在院子里,为温翎歌梳这个冠子、贴那个花钿,闹来闹去,活泼可爱。她边打扮边说道:“女子当自爱,就是要做喜欢做的事,让自己高兴,咱们整日吃好的穿好的,合该打扮打扮,嫂嫂这么漂亮,我哥哥九泉之下瞧了也高兴呢。”
温翎歌从前家中贫寒,几乎总是素颜朝天、不施粉黛。青棠身为富贵小姐,在美丽一事上诸多花样,也倒有趣。
温翎歌看着镜中的自己。铜镜中的人温柔典雅,冠子大方美丽,花钿与描红显得自己如仕女图上走出来的人儿一样,还未来得及多看几眼,便有小厮通传许公子来看望青棠小姐。
温翎歌来不及避开,便被青棠拉着走至院子里,恰与许京煦打了个照面。
“没关系没关系,自己人,瞧见了也没事的。”青棠笑得轻快,瞧着精神是好了许多。
许京煦不似那日那般情绪失控,亦摇着折扇淡淡笑道:“瞧你能如此活泼,我便放心了。”
“多亏了有嫂嫂照顾,嫂嫂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孩儿!”
青棠将温翎歌推了出来,温翎歌也只微微笑着,一颦一笑,落落大方,配着如今妆容,竟显得熠熠生辉。
许京煦与她相视一笑,那日雪芽与秦护院的行径,他们二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不告诉青棠。
只希望小姑娘能一直如现下一般快乐无忧,忘记那些痛苦的事。
“青棠……那秦护院的近况,你还想知道吗?”许京煦问得小心翼翼。
青棠却一摆手,笑得灿烂晴朗,“已经了无牵挂,还知道他的近况做什么?”
当真释怀了,灿烂的明珠仍被保护得小心翼翼,且更坚韧了些。
那日许京煦到底留下做了什么,温翎歌不太敢想,也不想多问。
她有种直觉,他的云淡风轻之下,掩藏着深深的秘密。
顾府自然无人再关照逐出府的罪人。
那日之后,淮扬街上多出了两个行乞的哑巴,一男一女,一张口便吓人得紧,二人嘴里都没有舌头。
有人传说,他们是下过拔舌地狱之人。
亦有人说,那似乎是两个女人,因为有人曾窥见其中那如男子般高大的人,是蹲着小解的。
淮扬城的市井奇闻怪谈有许多,但大都被认为是一桩桩笑谈,当不得真。此事也曾传入顾府,但很快便弥散而去。
府中的春光依然一片明媚,春庭深欲如过眼烟云,女孩子们爱着自己,金枝玉叶们仍旧灿烂高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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