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正盛,荒草丛生,身着蓝色锦缎的崔氏四小姐小心翼翼地摒着呼吸,伸出一双洁白素手拨开长草,驱散蚊虫,边走边惊慌四顾,在一条没有人烟的小路上隐秘地朝前行去。
身后的丫鬟采荷亦走得提心吊胆,不住担忧道:“小姐,咱们去私会未成婚的姑爷,若是被人瞧见就说不清了……”
“更何况……这是在禅寺中,佛祖若瞧见了……”丫鬟还未说完,就看见自家小姐掉过头来,双眼发红,一脸怨恨与不甘地看着她,采荷赶紧闭嘴,不敢再多言语。
她们二人此刻正在淮扬郡的佛门圣地,兴国禅寺。
正值阳春三月天,淮扬郡人烟繁华,碧空万里。花朝节如往常一般,煊赫盛大,从二月十五开始持续一整月,外头四处人声鼎沸。
坐落于二十四桥旁的兴国禅寺更是热闹非凡。大盛朝素有礼佛盛名,在淮扬这般繁华之地更甚,兴国禅寺的香火素来旺盛,所接待者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
禅寺之内,来礼佛的女客都被十分妥帖地安排了单独的院落,隔绝了男客。
淮扬官员崔氏及其家眷已行完参拜、卜卦之礼。女眷们因为两个时辰后还要与老爷会合一同行祈福之礼,便休息在寺中为女客准备的小院之中。
趁几位夫人姐妹都已休息,崔氏四小姐偷偷从房中溜了出来,身边的丫鬟采荷心惊胆战跟在小姐身后,鬼鬼祟祟地出了小院,如今正在这满是男客的兴国禅寺之中。她们由买通的顾家丫鬟带领,走上一条无人出现的小路,往后山而去。
大盛朝思想保守,未成婚的男女私会,是于礼不合、伤风败俗、荒唐不堪的。
四小姐素来有主见,此时她神色满是掩不住的怨恨与气愤,“今日之事虽越了礼数,但无论如何我都得去见见我那寒碜的未婚夫。要不是从前奶奶定下这一桩荒唐的娃娃亲,我也不会走这一遭,传闻他如今已病得快死,我怎能将自己的未来随便交予一个这样的人呢?”
养尊处优的四小姐伸手狠狠拨开长至半身高的杂草,手上堪堪有些划痕血迹,但她始终不肯回头。
崔家是官家,亦是书香门第,四小姐崔霁华从小饱读诗书,有才女之称。这样风光霁月的女子,却在出生前被崔老夫人许下了一门亲事,定的是淮扬富商顾府二房的大公子顾梦川。
崔霁华本也想遵着家中长辈的意思,然而随着年岁增长,到了摽梅之年时,父亲崔大人的官已连升几级,在淮扬早已不同当日,崔家的身份自然也水涨船高。
一来,顾氏的身份已与崔家相差甚远,这桩亲事已成下嫁;二来,顾府这位公子的名声越来越差,传闻他已经病得快死,且终日蜗居家中,不见天日,脾气古怪不近人情……
堂堂崔家的掌上明珠,要嫁给这样一位公子,崔霁华心中自然十分不甘。她是名动淮扬的才女,最尊贵的公子哥想一睹芳容也需排着队来崔府求见,如何能便宜了那磕碜的顾梦川呢。
她决定趁花朝节,官宦子弟们都要出来礼佛的时机,偷偷见一见那位顾公子。天亦助她,恰巧有个顾府丫鬟与采荷是同乡,透露了些消息,她们就顺势买通顾府丫鬟,如此一来二去,便有了这一遭。若他当真如传言那般,她便是哭天喊地丢了全家的脸面也要退婚。
顾家的小丫鬟亲自带着主仆二人朝自家公子的所在走去,原是顾梦川身体羸弱,顾氏老夫人疼他,特准他不必跟着家眷行礼,随着车辇安置于兴国禅寺的一片幽深后院之中。
此间幽静无人,且大树参天,凉风阵阵,在这微凉的春日里显得阴冷偏僻,因此鲜少人迹。
崔霁华跟着引路的顾家丫鬟,终于越过了荒僻小径,提着裙摆从假山石窟中穿过,累得气喘,这才到了此处。
一阵凉风吹来,两鬓的发丝恍惚间迷了眼睛。她瞧见一块巨石旁有一架墨绿车辇,巨石上躺着一个红衣公子。
走近一瞧,红衣公子竟衣衫不整,胸前衣衫随意敞开,露出一大片雪白肌肤,发丝也在凉风吹拂下显得十分凌乱。
他面色惨白,手中握着一柄扇子,兀自笑了笑,“谁家的姑娘来此幽静之地,莫不是想见识见识本公子是如何的绝代芳华?”
此人不出意外便是顾梦川了。
听见他如此说话,崔霁华微微皱眉。她在家中见过不少父亲的门客、年轻的举子,哪个不是儒雅守礼、文质彬彬。此人比起他们,实在是轻浮粗鄙。
又抬眼一看,大红衣衫,墨绿的车辇,红配绿,真是大俗。
“我知道你,崔小姐,本公子的未婚妻。”顾梦川笑了笑,轻轻扯了扯衣衫,又咳了两声,他用扇面轻挡脸颊,咳过之后,扇面之上溅上斑斑血迹,令人触目惊心。
“我已听小丫头说,未婚妻想见我,特意打听了我今日所在。我选的地方如何?幽静无人,天地为榻,你若迫不及待想与我行夫妻欢好……”顾梦川不怀好意地说着,同时又将胸前衣衫轻轻往外拉了拉。
“无耻之徒!”崔霁华只觉胸口压了一块巨石,气得满脸通红,她声音尖利,颤抖道:“我就是死,也不会嫁给你这种人!”
说罢,她提着裙子便往外跑,采荷赶紧跟上,这下是闯了大祸了。崔小姐心中怒火燃烧,只想赶紧回去和父母、奶奶说明白,自己就是一头撞死,也不会嫁给这种粗鄙之徒。
她的身影消失后,顾梦川的表情慢慢地冷了下来。他整了整衣衫,轻唤一声,在石头后候着的小厮马上应声出来。
顾梦川将手中染血的扇子顺势递给小厮,冷冷笑道:“走吧,公子我配不上崔四小姐,你替我送她一送,然后咱们也该启程了,乔先生候着我呢。”
伴着红衣公子断断续续的咳音,墨绿的车撵被晃晃悠悠地抬了起来,不多时便到了一处僻静小院,正是兴国禅寺监管乔先生的院落。
听见动静,乔先生从茶室中出来相迎。他一头鹤发,但神采奕奕,虽上了些年纪,却仍健朗无比。乔先生微微气道:“有何事值得你亲自过来?差个下人通传一声便好。颠簸一路,又该咳血了。”
顾梦川笑着被小厮搀扶着下来,无赖地扯住乔先生的袖子,“先生的茶能止我的咳嗽,自然要亲自来的,不来此,怎得解心中之苦闷?”
打发了小厮们,院子中又静了下来,顾梦川跟着乔先生进了茶室。只见一个身着月白色长裙的素衣女子坐在书桌前,正细细研读着什么,面前放着笔墨纸砚。
见有人进来,女子也并未惊慌,只站起身来微微见礼,随后又坐下继续读书。
乔先生介绍道:“梦川啊,这位便是老夫同你说起过的女弟子温翎歌。”
顾梦川走上前来,围着温翎歌瞧了一圈,简单的发髻,并无华饰,一张鹅蛋脸虽素净了些,却也浑然天成,如未雕琢的玉,简单大方,但仍灵气斐然。
“嗯……极好,极好。”顾梦川手中无扇,只好拍了拍手掌,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欣赏,“乔先生收徒要求极高,一般人入不了他的法眼。如今一见,先生果然所言非虚。”
“此女家贫,身无长物,因此心无杂念,一心读书思考。此女又高洁,见我如此尊贵的公子来临,毫无慌乱羞赧,亦无急急攀附之举。此女又至纯,见我如此玉树临风英俊潇洒之模样,也毫无脸红心跳,可见,她不以富贵而移,亦不以男女情爱所动,真是好,真是好呀。”
温翎歌放下手中的书本,双手抱在怀中,瞧着顾梦川不正经的模样,倒也不言语,只是微笑着继续听。
顾梦川又大笑,“妙啊妙啊,此女心胸还甚为宽广。方才我说她穷,她竟也没恼羞成怒,换普通的女子,必然要气得骂我几句,转身便跑!实在是妙。”
温翎歌也不生气,只是瞧着这小公子自娱自乐的模样,突然叹了口气。
她听乔先生说过,顾梦川活不了多久了。
她瞧得仔细,转瞬一想便都明白了,顾梦川为何身着那么一身张扬的红衣,那是因为胸腔上,斑斑驳驳的都是血迹。只是由这红衣掩着,不那么骇人,不那么令他难堪罢了。
想至此,温翎歌伸手倒了杯茶水,递给顾梦川,笑道:“既然我这般大度,公子就不要再拿我开玩笑了。如今能相见,即是有缘,你周身劳顿辛苦,赶紧喝些茶水润润嗓子吧。”
顾梦川捕捉到了她的目光,知她已敏锐地瞧出了自己衣上的斑斑血迹,伸手接了茶水,却低下声来自嘲道:“温姑娘原是念我是个将死之人,不肯与我计较罢了。”
温翎歌却打趣道:“你误会了,我只是平日不大爱生气。活一天就是美好的一天呢,你瞧瞧,你有那么贵重的玉坠子挂着,我身无长物。今天呀,我就没有你活得富贵、没你快活呢。”
顾梦川伸手将自己的玉坠子解下来,一把塞进温翎歌手中,见她诧异的目光,自顾自任性道:“这劳什子玉坠子,我倒送给你了!姑娘要好生收下,今日你便与我过得一样好!”
温翎歌哭笑不得地捏着坠子,望向乔先生。
乔先生点头应允,“你收着吧。梦川这孩子一向如此,我也拿他没有办法。”
随后,顾梦川才正色,从怀中掏出一卷书册来,递给乔先生,闷闷不乐道:“先生要的东西我从大哥那顺过来了,江南水患闹翻了天,铺子的事情够他头疼的了,不过他三日后回府,三日内你想办法给我送回来就行。”
说罢,他嘟囔着倍感不适,便径直躺在了茶室中的卧榻上,伸了个懒腰,就这样四仰八叉睡下了。
乔先生吩咐温翎歌寻个毯子给顾梦川盖上。
温翎歌这才近距离地瞧到这贵公子的模样,他眉目俊美,长长的睫毛覆在一双狭长的桃花眼上,微微颤动着。面色苍白得几近浓粉,没有一丝血色,嘴角还有着淡淡的血迹,一呼一吸之间的热气才让他有了些微生气。
粉雕玉琢的公子哥,却不知还能活多久,温翎歌微微叹了口气,如此,倒十分可惜。
日光在外头攒动着,乔先生面色凝重地看着顾梦川带来的那卷书册,一时紧皱眉头,一时又唉声叹气。
三人在这房间中正岁月静好般各做各的,突然有小和尚前来通报要事,乔先生吩咐了两句,便急匆匆地起身走了。书卷正翻阅至中间,尚未来得及合上。
顾梦川被吵醒,揉了揉眼睛,瞧着自己身上的毯子轻轻笑了笑,“是姑娘给我盖的吗?哎呀,你真好,梦川何德何能,得姑娘这样的照拂,真是好呀,我很高兴,谢谢你,如此,我这便要告辞了。”
几声唤来了小厮以后,墨绿车撵又叮叮当当慢慢悠悠地走了。
外头的一缕阳光落至书卷翻开的那一页上,温翎歌忍不住走上前去。
于是书卷上头斗大的字一个个触目惊心地映入温翎歌眼帘。
另一厢,乔先生喘着气急匆匆赶到寺中翠衣湖时,只见翠衣湖边乌泱泱围了一大群人,正吵吵嚷嚷着。
崔家小姐于翠衣湖中落水了。
翠衣湖乃兴国禅寺内接近后院的一处僻静湖泊,平日文人墨客喜来此吟诗作对,但从未有女眷在此出现,崔家小姐落水时此处正有二十余位青年才俊举行诗会,因此惊起不少风浪。
此事传到崔府上下时,崔老夫人一听消息便承受不住,晕了过去。崔家上下家眷都随着通报者的指引,急匆匆赶到了湖泊处。
才俊之中多因礼制而迂腐,不肯下水与女子有触碰,唯有其中一位剑眉星目的青衫公子毫不犹豫地跳下水,此时已将崔霁华救了上来,二人浑身衣衫尽湿。
崔霁华呛了不少水,虽还清醒,但呼吸急喘,几欲昏厥。青衫公子咬着牙,跪在地上,双手覆在崔小姐胸前,用力地来回按压,将水从她口中挤出。
崔府女眷浩浩荡荡来了,恰好瞧见此景,一时间尖叫声、哭喊声,混成一片。
崔夫人气得面红耳赤,快步走上前,见女儿渐渐吐了许多水,恢复了呼吸,才稍稍放下心。
青衫公子看此贵妇穿着行为,明白这大约是落水姑娘的母亲,忙松开手,依然跪地,朝着崔夫人作揖:“夫人,方才姑娘状况十分凶险,晚辈略学过些救人之术,危急无奈,这才上手救人,但此间有不妥之处,恐伤了姑娘名节,若夫人仍有责罚,晚辈愿悉数承受。家父乃淮扬舶司江澜,晚辈名叫江唤明。”
乔先生适时出来主持大局,这里头的青年才俊他都认得,帮忙确认道:“夫人莫惊慌,老夫可作证,这里的孩子们个个家里头都有头有脸,夫人大可放心。这江小郎君门风严谨,定不是故意失礼。”
一听这小公子报的家门,又有兴国禅寺监管乔先生作保,崔夫人的怒气也消了大半,心中反倒不住暇想,淮扬舶司可是肥差,地位与崔家不相上下,江家的公子,瞧着玉树临风又正直纯质。
如此一想,崔夫人忙道:“孩子快起来,今日你救了小女,淮扬崔氏感激不尽,改日我与我家老爷定上门亲自答谢江公子对小女的救命之恩。”
一听淮扬崔氏,青年才俊们面面相觑,有几个脸上稍有悔色,谁不知如今崔老爷青云直上,若是能与他家攀上关系,成为人中龙凤指日可待。
只可惜,方才只袖手旁观看戏,要是早知这姑娘身份如此尊贵,就是淹死也要搏这个富贵呀。
众人窃窃私语,又有人低声道:“不必幻想,我听闻崔氏未出阁的小姐早已定亲……”
崔夫人冷冷瞟了一眼正在低语的众人,知道崔府小姐今日之事定有风言风语,任崔府权势滔天,也堵不住这四方悠悠众口,只得先肃然打发这些青年才俊离开此地。众人不敢违逆,又皆有君子风度,自觉与这么多崔府女眷同处一地不合适,便四散离去。
此刻四下除崔府家眷与乔先生外,只剩江公子还在。就在崔夫人正愁这桩荒唐婚事和今日这名节之事时,崔霁华在下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站了起来,眼中闪着泪光,愤怒与恨意交加,向母亲悲愤喊道:“娘!今日我并非意外落水,是有人推我!而且此人不是用手推我,更像……更像用了一件条状器物……”
她跌跌撞撞跑到落水之处,四下查看,在假山的一处缝隙,发现了一把折扇。
众人的目光追随着她。她让丫鬟采荷用折扇轻轻抵住她的背后,哭道:“就是这个触感!没错,有人持这把折扇推我下水!”
崔霁华展开那柄折扇,尖叫一声将折扇扔在了地上。
崔夫人忙过去一瞧,折扇扇面如血染梅花,有着斑驳的滴滴血迹。
采荷惊慌跪地,哭喊道:“原是顾公子要害小姐!好歹毒的心!”
崔霁华盈盈落泪,也跪地向母亲坦白道:“我今日犯了错,请娘责罚!我差采荷买通顾府丫鬟,带我去见了顾梦川。我想瞧瞧他是否真如传言之中那般。”
“在后院我亲眼看见他拿着这柄折扇,且一说话便咳血,这扇子千真万确就是他那柄。他说话举止轻浮粗鄙,我心下生气,一路跑至此地,想绕开这些公子们悄悄离开,却被人推进水中……”
崔霁华已泣不成声,“我只是告诉他我不愿意嫁,谁知他竟要我的命!娘啊,如此歹毒之人,我怎可嫁?怕是嫁过去后,一命呜呼!女儿差一点,便再也见不到你了……”
崔夫人听言,亦心疼得直掉眼泪,忙抱住女儿,母女俩哭成一团。
乔先生叹道:“顾家的小郎君向来任性,今日之举,确实太过分了些。”
崔夫人恨恨道:“这个快死的病秧子,我们顾着礼数没悔了婚便罢了,谁知他竟不知天高地厚,敢欺负到崔家头上来!我今日回去一定要向顾家讨个公道!”
乔先生却抚了抚胡须,意味深长地叹道:“夫人且冷静,听老夫一言。今日之事,不宜声张,否则事情传出去,无论真相如何,小姐今日在那么多男子面前落水之事便相当于公之于众,自会有人风言风语,对小姐和崔家的名声都不好。”
崔夫人聪慧,一点就通,明白了其中的利害,转念一想,心中也有了算计,便对身旁一直不敢说话的江公子道:“孩子,今日你不顾危险救了霁华,我便问你一句话,请你如实告诉我。”
“晚辈绝不妄言。”
“我女儿虽有婚约,但此前从未见过那人一面。今日他加害我女儿,此婚约必当取消。但霁华已年有十六,又兼今日之事,朗朗乾坤,你与霁华的接触被众人瞧见,你当知道女儿家名节很重要。”
“我且问你一句,你是否愿意为我女儿的名节负责?如果你应许,便请你爹来我崔府提亲。”崔夫人此时已擦干了眼泪,以一个长辈的身份心平气和地把这番话说了出来。如果能与舶司大人家结亲,对崔府来说也是美事一桩,老爷没理由不同意。
江公子低下头:“早闻崔小姐才名,能迎娶崔府的掌上明珠,是晚辈莫大的福分。承蒙夫人好意,晚辈今日回去便告知父母,速来提亲。”
他又抬头,目光如炬,“只是不知道……崔小姐是何意,是否愿意……”
未待说完,崔霁华便言:“我自然愿意!他要我的命,你救了我的命。冥冥之中就已注定,我不该与他有婚约!”
崔霁华知道自己到了年纪,总要嫁人的。如今无论如何,嫁给谁都比嫁给那心狠手辣还咳血的顾梦川强。
不出三日,崔府就与顾府解除了婚约,且态度极其恶劣,崔夫人还派人上门羞辱顾家。但女儿落水一事,崔府并未追究,也不敢声张,生怕影响了女儿的名节,因此,这要人命的歹毒之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没出几日,淮扬舶司江大人亲自到崔府门上提亲,刚刚退亲的崔家四小姐一时间名声大噪。
这姻缘真是门当户对,天造地设。淮扬官场的天自然更加牢固,举子们喟叹,权贵嫁娶,官官相护,寒门士子要出头更难了。
又有人叹,淮扬富商顾氏,在真正的权贵官场,也不过是小小蝼蚁罢了。
崔氏退亲后又大张旗鼓地与舶司江氏定了亲,实在是将顾府的脸面踩在地上来回蹂躏。
顾府老夫人气得几近昏厥,茶饭不思。顾府老太爷本就疾病缠身,这下更是卧床不起,一有人进来伺候便哭天喊地,喊对不起顾家列祖列宗。
顾府上下,一片大乱,自然谁都不知道顾公子曾经亲手使坏。
顾梦川拖着病躯,多次跪在老太爷的房前,哭喊着孙儿不孝,愧对列祖列宗之类的话。而他的病也更加严重,整日咳血不停。那颤颤巍巍走路的模样、哭得梨花带雨的惨白脸庞,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就这样,顾府老夫人终于坐不住了,她带着顾府的夫人们,亲自来拜访住在兴国禅寺的乔先生。
兴国禅寺如今虽然由乔先生这位俗尘子弟代管,但淮扬城中无人不尊敬他。据传当年,兴国禅寺的主持大师与乔先生斗佛法五日,最终败下阵来,自愧不如,将兴国禅寺托予乔先生代管,自己则云游修炼,至今未归。
乔先生虽有向佛之心,但善卜卦,与他交谈,能让人豁然开朗。官宦商贾家眷若前来求助,多能满意而归。
一屋女眷皆脸蒙轻纱,坐于卦室,为可怜的顾家儿郎求个好姻缘。
乔先生一袭白衣,如仙人引路般闭目卜卦,期间室内鸦雀无声。
终了,卜出一副生辰八字,交予顾老夫人。
女眷们随着顾老夫人乌泱泱跪了一地,请乔先生多加指点。
乔先生道:“此生辰八字一出,则是良缘。但寻此女,家世不可大富大贵,富贵人家嫁女会心生怨气。亦不可乡野农家,与顾家格局相远,终是拖累。更不可大字不识,无才之女,无法为顾氏分忧,只能带来灾祸。”
“因此,你们需寻一个家道中落的书香门第之家,虽如今家中贫寒质朴,但此女应当读书明理,父母应为城中小民,最好曾中秀才以上,年纪十六,未有婚约。”
顾老夫人听完,知道这样的女孩儿非常难寻。贫寒的人家很少让女孩儿读书,富贵的人家又不可寻。但卜卦如此,她依然郑重收下,并差人就是掘地三尺,也要在淮扬城中搜寻到这样的女孩儿。
十日之后,在十几个符合生辰八字的姑娘中,顾老夫人筛选出了唯一符合条件的那位。
温氏女,名唤翎歌。父亲是秀才,家道中落,如今于平民之中办了一贫寒学堂以教小儿读书,家中虽经济微薄,但此女知书达理,聪颖大方,且无婚约。
顾老夫人唤温氏女见面,开门见山道:“我孙儿梦川,虽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但天生恶疾,身体孱弱,虽如此,但他是个好孩子。如今我们卜卦得了你的生辰八字,有意选你做孙媳,只想问你是否愿意?”
温翎歌不卑不亢,跪地平静道:“我家世贫寒,能得顾氏青眼,已经受宠若惊。我自知以我家世,难以嫁入这般显赫之家,因此我是愿意的。只是家中无人庇护,若老夫人肯同意,愿将我父兄归入顾府籍内,庇护他们有朝一日不被征丁,我便愿意嫁入顾家,好好照顾梦川公子,忠于顾家,绝无二心。”
老夫人点了点头,这丫头过于懂事,让她放心。至于户籍一事,对顾氏来说,不值一提,因此她满心应承。
很快,顾府重礼下聘寒门温氏女的消息便全城皆知。
顾府大婚之时,她的丈夫并未出现,与她行礼的乃是个穿着喜服的木偶人。顾老夫人亲自解释,孙儿梦川今日身体实在不适,卧于榻上,无法起身。
温翎歌十分懂事,也并未说什么,温顺地行完礼,被送至顾梦川的婚房。
房内张灯结彩,丫鬟们把成婚的物件儿准备得一应俱全,接着关上了房门。
蜡烛静静燃着,穿着喜服的新郎官躺着床榻上,声音气若游丝,却隐含着一丝欣喜:“你来啦,我们竟如此有缘,我奶奶算到的生辰八字竟然是你。”
转瞬,他又自嘲道:“知道是你,我本想撑着身子去拜堂,可惜自上次见过后,我的病便又重了些,现在连揭盖头都无能为力了。”
温翎歌叹了一声,自顾自揭了自己的盖头,走近顾梦川的身边,瞧着他一张惨白的脸。
虽然……虽然嫁给一个即将死去的人,便似获得了自由之身,不受世俗囹圄的限制,又无生活困苦之压力,于高门做个避世的寡妇,倒也自由自在,可以有自己的一番作为,但此刻面对顾梦川,她只觉得于心不忍。
不过,有些话仍需坦白,“那个生辰八字……是我求乔先生要来的机会。我想嫁入高门,我出身贫寒,只有这一次机会。”
顾梦川乐了,“妙极,妙极。我知道你并不贪图富贵,因此你一定是为了我才嫁来,想来,我虽病着,但这惊天的美貌俊朗仍如天上朗月,旁人不可比拟。”
温翎歌喜见他这样轻松玩乐,仿若人就会生机勃勃起来。
于是她亦逗趣道:“哎……我可怜的夫君,你需好好养病。”温翎歌来之前,已听顾家上下女眷说过诸如“少爷喜怒无常,时而将药碗打翻,时而说有人要害他,时而说饭菜有毒接着就要掀翻桌子……总之就是难伺候得很”之类的话。
“至少……不要随便把药打翻,不要随便掀翻桌子……”温翎歌义正词严地补充道。
顾梦川侧躺着,眼睛明亮,委屈巴巴地眨着一双桃花眼瞧她,竟有些顾盼生辉,“有人要害死我,这府里,一直有人害我。”
“不是有意打翻的,他们要害死我,吃了我会吐血,会死的。”
他的眼睛水汪汪的,直直要勾了人的魂魄去,白皙的脸在红衣映衬下越发俊美,他的语气几近撒娇,又像在求饶,“我不是那么坏脾气的。只要你喜欢我,保护我,我就会对你很好很好,很好很好的。”
他伸出手抓住温翎歌的袖口,温翎歌只觉心酸,将手覆在他的手上,如此暖煦的阳春三月天,他的手竟如此冰凉。
他竟是病得如此重,她恍然间顺着他的话想,顾府如此的富贵,什么样名贵的药材用不起?锦衣玉食的小公子怎能病成这样,若细思下去,这高门别院中,是否真的有人在暗中加害于他……
温翎歌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声音坚定道:“你放心,从今以后我在你身边,没有人会有机会害你。”
“你的吃食,我会一一验过再给你,你的药方,过几日归宁时我便拿出去找乔先生一一核对,他们给你煎药时,每一味我都会去核验,如此,你可放心?”
顾梦川的眼睛亮了亮,忍不住欣喜道,“我很开心。原来这就是有人疼爱的感觉,我也有疼爱我的娘子了。”
温翎歌心想,虽她嫁给他,有做人妇的责任,但也需要坦白,告诉他自己于他并无私情,便坦诚道:“能嫁给你,的确是我所求之事,但此事却无关私情。因为世俗纠缠,女子总要嫁人,可我并无可心之人。你是最好的人选,家中富贵,让我不用因柴米油盐苦恼,而今……”
她略微不忍道:“你身子重病,我嫁过来,女强男弱,自然我能得些自由。”
说的是大实话,且有些残酷伤人。
“那你是不是也希望我早点死?”顾梦川却丝毫不生气,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她,失落道:“这府里,好多人都希望我赶快死。”
温翎歌起身,自顾自地为他剥了个果子,但手心稍稍有些颤抖,声音微微艰涩,“有这般好的家庭,又生得这样好看,不到弱冠的年纪便病成这样,说真的……我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长命百岁……”
“外头的世界特别美好,我听闻你除了偶尔出门去兴国禅寺外,几乎不曾外出。山河壮美秀丽,不说远的,便是淮扬城内,四通八达,大运河贯穿南北,蜿蜒而下,放眼望去,商货船只、秦楼画船数不胜数,丝竹之音袅袅不绝,番邦贸易繁盛兴隆。”
“西湖边上,二十四桥明月清风,文人墨客吟诗作对,哪一样不是令这世人欢愉神往的?更别说远处那繁盛的京都,苍茫的大漠,戈壁的风光……若你能长命百岁,一直好好活着,身体好到能骑着马去见见这世上的万般繁华,该多好呀……”
顾梦川听得入了迷,随即苦涩地笑了笑,哑声道:“此生……怕是等不到这样的好时光了……”
果子递到他的嘴边,他如孩童一般伸了伸舌头舔了舔。
“好甜……一定很好吃吧,可我却吃不成。”
“娘子。”
他冷不丁喊。
温翎歌心中有些难受,听他这么一叫,更觉心酸上涌。若是……若是他的病能好起来,若是他能长命百岁地活下去,或许……他与她也可能成为一双佳偶吧?
顾梦川声音嘶哑,却难得正色,“娘子头脑聪明,心境高洁,性情至纯,心胸宽广。我求你,待我死后,如有危难,千万保顾家不倒,保妹妹青棠,保我奶奶寿终正寝。如此,我便安心地去了,且黄泉地下,永远为你们祈福。”
他说得十分诚恳,虽然并不明白顾家有何危机,但温翎歌还是心酸又慎重地点了点头。
翩翩俊美少年郎,新婚之夜竟是这样心酸地交代后事。
得了她的点头,他强撑的精神终于松懈下来,一歪头,便沉沉地睡着了。
她和衣而眠,躺在他身边,一夜安好。
次日起床奉茶之时,身旁的顾梦川尚且睡得安详,呼吸虽孱弱,但也算安稳。
温翎歌与丫鬟婆子们一同出门,穿着沉重的衣裳,戴着金光灿灿的首饰,一桩又一桩地行礼、跪拜。
待行完了所有的礼,正欲起身之时,一个丫鬟冒冒失失跑进来哭喊道:“不好了!川少爷他……少爷他……去了……”
老夫人只觉脑袋一沉,眼前一黑,便昏厥了过去。婆子们忙上前扶去,整个厅堂内乱作一团,丫鬟婆子们各扶着自己的主母。
温翎歌身子一晃,险些跌倒。
太快了,他的死,太快了。
昨日刚刚说完的那些话,如今来看,莫非竟是回光返照,交代后事。
她眼中不由湿润,虽无私情……可不知为何,她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心口如堵了块大石头般憋闷。
身子正打颤时,忽然脖颈上一股蛮力袭来,温翎歌几近难以呼吸,回过神来,看到不知是哪位姨娘,目光凶狠,如见了不共戴天的仇人般,狠狠掐上了她的脖子。她嗓音尖利,喊道:“贱人!贱人!你刚来便害死了我的儿子,我要杀了你报仇!我要杀了你!”
大夫人怒斥:“混账东西,她又发疯了,你们还不赶紧拉走!”
婆子们手忙脚乱,终于将这位姨娘拉开。
可她眼神中凛凛的恨意,让温翎歌周身发寒。
惊魂已定,大夫人掌控大局,安抚温翎歌:“莫怕,曹氏已经疯疯癫癫十余年,平日我们是不让她出来的……只是,她确实是梦川的生母,儿子大婚,放她出来享天伦之乐,也是我们一片好心……”
顾府上下,没有那么简单。或许接下来的路,并不如她想象中那般轻松。
顾梦川的病和死都蹊跷重重,她需要尽快出府去见见乔先生。
丧事安排在四十九日之后,在此期间,棺椁停灵,温翎歌要在灵堂之中为夫君守灵,只其中几日可归宁探望家人。
前几日,灵堂内日日有人悲嚎哭泣。守至第十四日,其余家眷俱已不大过来了,而顾梦川的生母曹氏,也早已被关了起来,想来看儿子也来不了。
温翎歌独自一人跪坐在冷冷清清的灵堂内,只有到了饭点,才有丫头婆子送些吃食过来。顾府之人情百态,此间尽显。
顾府不是只有这一个少爷,也并非只有这一桩大事。期间顾老爷只来过一次,便再未过问,唯独那位顾梦川曾托付给她的妹妹,顾青棠,时常过来,每次都泪眼朦胧,却从未和这位嫂嫂说话。
在顾家上下眼中,新妇温氏,多少与少爷的死有关,即便无关,也是个不祥之人。
温翎歌不甚在意旁人对她的看法,但心中时常莫名难过。一闭眼,顾梦川那双可怜兮兮的桃花眼便浮现在眼前。
第十四日夜,灵堂内寂静如斯,温翎歌实在困顿,打了个盹儿。恍惚间,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她一激灵,睁开眼睛,却发现棺椁开了条缝,一个身影鬼鬼祟祟。
刚要喊出声,那人过来捂住了她的嘴,小声道:“你别怕,我是梦川的好友。我想来查看他的死因,你不声张我便放开你……”
温翎歌艰难地点点头,来人放开了她。
“我知道你是梦川的妻子。”他低语,声音嘶哑:“我与梦川情同手足,如今他死得不明不白,定是有人陷害。我还知道你是乔先生的弟子,你归宁之日,来寻乔先生时见我。”
此人很快将棺椁推上,待棺椁严丝合缝后,便转身离开,无人发觉。
归宁之后,顾府之人不再跟随,温翎歌寻机至兴国禅寺寻乔先生。
茶室内相对而坐,那日夜闯灵堂的人也在。
“在下许京煦,那日冒犯,多有得罪。我是京城之人,每年都来淮扬小住几个月。梦川与我情同手足,这几年他的病越来越重,十分古怪,直至现在突然殁了,我不相信他是病死的。”这公子也喜用折扇,一副清秀面相。
许京煦也生着一双狭长的桃花眼,眉眼间与顾梦川一般俊美,竟有几分相似。只他们二人性情不同,许京煦如天上星辰月,言语间风度翩翩,却也淡漠疏离。
温翎歌心头一紧,眼睛虽有几分相似,却不似她那小夫君般水汪汪又可怜巴巴,他虽然言语间不甚正经,却让她觉得甚是可爱。想到此,她不由觉得心酸。
如此好的小公子,怎么平白便死了呢。
许京煦情真意切恳求道:“我师从先生门下多年,先生当知道我与梦川乃生死之交。以前因身份多有不便,我从未在先生以外的人面前露面。今日不得已出面,全因我不能让兄弟不明不白的含冤而死。我素来知道顾府内波诡云谲,各人心怀鬼胎,多有端倪,但因身份所限,有些事情无法一一查探。如今只有温姑娘能助我,查清梦川的死因,求你帮我。”
温翎歌长叹一口气,心知顾府是一趟浑水。但她知道,她会去查,即便没有许京煦的请求。
“我答应你,帮你查顾梦川的死因。”
或许也只是为了她那小夫君可怜见儿的模样。她甚至还来不及遐想,能与他有什么样的未来,他便已经死了,躺在冷冰冰的棺材里。
她抬头,窗外杨柳飘绿,晴空碧蓝。这艳阳天之下,贵胄之家,不知藏着多少秘密。
待温翎歌走后许久,许京煦仍留在室内,与乔先生对弈。
乔先生从一摞书卷中找出其中一本,放在手边。
那页书卷开头写着:因江南水患,数万庄户暴乱,朝廷将在一水之隔的淮扬郡征丁,征丁之策将由淮扬郡诸州府与诸皇商大户协商,优先征普通百姓家户男丁,其次由各族大户以家籍出定额人数……
字里行间都透露着,男丁除了入大户人家的户籍,没有任何办法逃脱这兵役。
因而,为顾府推算八字那日,平日波澜不惊的女弟子温翎歌跪在他的面前,笃定地恳求:“求先生呈上我的生辰八字,我想嫁入顾府。”
“先生落子蹊跷,独辟蹊径,竟成了胜局。”许京煦捏着棋子,夸赞着乔先生。
暖溢春日,乔先生打了个火折子,徐徐点燃了炭火盆,将那卷书册扔进了火焰中,火苗忽地窜高,随后又平静地毕毕剥剥燃烧起来,空气中纸香四溢。
“徒儿执棋之艺,亦不遑多让。”乔先生笑了笑,又落一子。
许京煦从怀中掏出两枚锦囊,亦投掷进火盆,火燃得更盛了些。
“风,要起了。”白衣公子许京煦落了一子,外面的树叶在风中飒飒作响。
顾府内,有个丫头赎身离府,旁人都羡慕眼红。据说这个丫鬟的爹娘做小买卖发了一笔财,便把心肝儿似的姑娘赎回家去了。
丫头暗自欢喜,谁都不知,她这笔财和自由身来得多容易。不过是传了两句话儿,一句是告诉自家梦川少爷,未婚妻崔小姐想偷偷见他。另一句是告诉崔小姐的贴身丫鬟——她的同乡姐妹,深居简出的少爷在花朝节的行踪。
崔府内,四小姐心中向佛,将佛经又抄了两遍,写出的字越发隽秀挺拔,如她一般高傲美丽,不可玷污。
她面色如玉,高贵典雅,淡淡道:“人是要信佛的。佛祖终会听见信女的祈愿。”
她曾写下一枚锦囊,挂在兴国禅寺的许愿树上。
翩然几字:愿得一好命夫君。
而今摆脱了病秧子顾梦川,她即将嫁给舶司家的公子,这才是她该得的命。
佛应了她。
舶司家的公子江唤明,自定了亲后,甚喜兴国禅寺,时常呼朋唤友,于禅寺内谈天论诗。
他与人说,“此乃淮扬福地。”
他也曾写下一枚锦囊,挂在这高寺中的许愿树上。
他从未想过,那样的巧合竟落在他头上,阴差阳错成全了他的执念。
“渴娶才女,莫娶商贾之女。”
他终得偿所愿。
天色渐晚,夕阳日下。
兴国禅寺内,一场棋局,仍在继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