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占庭文学史

二、拜占庭文学的渊源

拜占庭文学的产生,既不同于古希腊文学,又不同于罗马文学,也不同于后世文学。古希腊文学,前无古人,只好从头开始,筚路蓝缕,厥功甚艰。罗马文学,上承希腊文学,虽有其精神之自我树立,但究竟未能脱出巫术文化藩篱,至于其形式则全拜“希腊化”(Ἑλληνιστής;Hellenisation)之赐。拜占庭文学,无须白手起家,有希腊文学、希伯来文学(《旧约》)、罗马文学之典范在前,故起点自然崇高。但它又已摆脱巫术文化之桎梏,超然入于基督教之宗教境地,不特文学精神有别于希腊、希伯来和罗马,即便形式,虽仍有借鉴之处,但已是自立门户了。至于后代文学,就欧洲而言,已是人文主义文学及其遗脉,无神论与科学精神为其归宿,创造者亦不乏草根小民,甚且以草根小民为主,故其形式亦所谓“人民大众喜闻乐见”者,如小说便是。而拜占庭文学则为典型的宗教文学,创造者多为社会与宗教上层人士,宗旨则不乏为现代人所厌恶的“教化”愚民的目的,故其形式亦如之。此则拜占庭文学之不同于先后各种文学,而又有承先启后之功用。但拜占庭并非只继承希腊、希伯来和罗马遗产,因其盛时,地跨欧亚非三洲,地中海不啻其内湖,所以,拜占庭文学亦继承了这些地区的文学遗产。举其大者,则有中东小亚细亚诸如叙利亚文学、北非诸如埃及文学,也皆为拜占庭文学之旁侧根系,甚且就是拜占庭文学的一部分。所以,拜占庭文学又是一种兼容并包的文学体系。

古希腊文学对拜占庭文学影响至巨者,并非真正的雅典的古典文学,而是以亚历山大城(Ἀλεξάνδρεια)为中心的亚历山大文学和希腊化文学。但亚历山大文学本身又包含两种因素,即阿提克(Ἀττική)因素和希腊犹太(Graeco-Judaic)因素,形成学院风格与通俗风格二元并存的局面。就连文学也包含这样的二元性:一种是学院派的学术性,另一种是民间的通俗性。前者植根于亚历山大哲学智者学派(Σοφιστής),后者则以忒奥克利特(Θεόκριτος)3的田园牧歌为宗师。不过,在这两种因素中,亚历山大学派的影响得到官方承认,始终占着上风。这种倾向突出的特点是所谓“阿开亚风”(ἀρχαϊκός),即仿古风气。这种风气表现于教育中,就是把修辞学作为主课。基督教早期教父们(Early Fathers)受的就是这种教育。因此,早期教父们的著作可谓希腊化与基督教思想的混合体。4—6世纪基本如此。7、8世纪,由于伊斯兰崛起,拜占庭帝国岌岌可危。这种风气曾一度衰落。但从9世纪拜占庭中兴以后,仿古又蔚然成风。早期的圣徒传基本按这种风格写成。从13世纪第四次十字军东征直到15世纪君士坦丁堡陷落,中间虽有通俗的浪漫传奇产生,但并未能颠覆仿古风格的主流地位。古典希腊和基督教传统,尤其是东正教传统时分时合,始终是拜占庭文学两大源泉。

拜占庭帝国既然是罗马帝国的直接继承者,当然也是罗马文学的直接继承者。而且,罗马文学的影响,在拜占庭帝国初创时期,甚至占着主流地位。不必说基督教是由罗马皇帝君士坦丁承认为国教的,就是拜占庭文学的严肃性,也是直接继承了罗马文学的人类青春期的严肃性,而非继承古希腊文学的人类儿童期的天真性。只不过罗马文学的严肃性所包含的自律精神、责任精神和虔诚精神被移植到基督教教义中,体现为对上帝的崇拜、顺从和对人类自身罪过的反省而已。

在亚历山大城,除了“异教徒”4的作家以外,还有早期基督教作家在活动。尤其希腊东方基督教(Graeco-Oriental Christianity)其实就起源于此处。《圣经》著名的“七十士译本”(ἡ μετάφράσις τῶν ἑβδομήκοντα),就产生在此城。希腊哲学与基督教教义的融合,其初期最高境界就体现于费龙(Φίλων)5的著作之中。新柏拉图主义(Neo-Platonism)与普罗提努斯(Πλωτῖνος;Plotinus)和珀弗利奥斯(Πορφύριος;Porphyrios)6学说的结合,也是在亚历山大城完成的。基督教早期两派重要人物,如欧利根(Ὠριγένης Ἀδαμάντιος)7、阿桑那修斯(Ἀθανάσιος)以及他们的论敌阿雷奥斯(Ἄρειος)8等人都是亚历山大人。埃及的基督教隐修派(μοναχός)也起源于亚历山大城。至于安条克(Ἀντιοχεια;Antioch),也是拜占庭帝国的一大文化中心,基督教著名的圣经注释学派的代表约安尼斯·赫吕索斯托莫斯(ὁ ἅγιος Ἰωάννης ὁ Χρυσόστομος)9就在此活动。后来基督教的教会诗歌也萌芽于此。而巴勒斯坦更是最后一位希腊教父、著名的大马士革人约安尼斯(Ἰωάννης ὁ Δαμασκηνός)10的故乡。中东和北非的以上这些地区,在7世纪以前,都曾经是拜占庭帝国重要行省和经济文化中心,对拜占庭文学的发展做出过巨大的贡献。

总之,拜占庭帝国是一个地跨欧亚非三洲的大帝国,它的文学之根,也就四面铺开,深深地扎在这毗邻的三洲土壤里,绵延一千余年,生成了由巫术时代文学向宗教时代文学转化的源泉和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