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如玉阁中怎样暗潮汹涌,宗学堂依旧是一锅麻花。
大家世族,谁家没背负几条人命,但凡年长些,也不至于乱成这样。
无奈,华羽堂的乌衣子弟只是半大的娃娃,第一次见证生命流逝,各个吓破了胆。
哭闹声不止的学堂里,唯有秦玥、许翎和郁平形成了安静的三角地带。
秦玥是里面最淡定的,她自小混迹市井,什么场面没见过。
前些年卞城水患,饿殍千里,尸体泡烂了,面目全非的浮在堤坝上。穷苦人家,没钱治病,躺在草席上等死,蛆蝇绕着残肢乱飞。
看着母亲放粮施粥,与民同苦的背影,她才真正理解了秦家所追求的大道。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她见过人间百态,像这点毛毛雨还不至于让她破防。
许翎则是无所谓,纨绔的思维里,讨厌的人不用多费心神。
更何况,是王蒙动手伤人在先,别说流血,她恨不得把王蒙的脑浆打出来,替小殿下出气。
郁平比她们都虚长两岁,低着头,也没人关心她到底是什么表情。
郁星云假哭的正起劲,越嚎越觉得心里苦。
她不敢探头,生怕对上郁平那阴恻恻的目光。
她特别想扯着郁平的衣领,大吼道:“姐姐,我就是条胸无大志的咸鱼,求放过啊!我不想和你切磋棋艺,我只想活着,活着你懂吗?!!”
但郁平却实打实的将郁星云看做了对手。
整个华羽堂,她坚信没有人比她更懂郁星云。
“我的好表妹,可是扮猪吃老虎的小人精呢!”
若不是郁星云嚎啕大哭,这口黑锅许翎就背定了!
虽然说救驾有功,可谋杀朝廷命官是过,帝王就算要护着平南侯府,许翎也难逃问责。
最少四十大板,一板子都跑不了。
郁平骨子里本就是锱铢必较的孤狼,那些欺凌过践踏过她的人,一个都不会放过。
如今她势单力薄,只能浑水摸鱼。
可戏总要慢慢唱,才能品出其中韵味来,她有的是时间陪这群废物小点心慢慢玩。
智多近妖的世子没想过,她命定的敌人会是这样一个有趣的灵魂。
棋逢对手,小世子的视线堪比x光,快要把郁星云的后背给烧化了。
这几次照面,郁星云看上去就是个只会哭闹的孩子。
“但真的只是这样吗?”
郁平无数次推演,得到的结果却恰好相反。
每一次都哭的恰到好处,这用巧合来解释未免荒谬。
“一次是偶然,两次便是必然,表妹,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她隐藏自己,是因为木秀之于林,风必摧之。
帝王,容得下庸王府的废物世子,却容不下一位锋芒毕露的绝世之才。
只有扮演好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可怜,她才能活下去。
可表妹是养在皇家园林的娇花,无数人前仆后继的护她周全,又何故藏拙?
无数的疑惑汇聚成一个硕大的问号,让郁平对郁星云忌惮的同时,生出无限探究。
她自诩看透世人,却猜不透郁星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郁·咸鱼·星云:对不起,没有那些世俗的愿望。
像郁平这般机关算尽的局中人,永远不会理解咸鱼因树为屋寄情山水的洒脱。
还是那句老话:“功名利禄尘与土,我辈只做咸鱼皇!”
比起这四位当事人的淡定,反倒是旁观者各个泣涕如雨。
陆靖好歹是见过风浪的大人,深吸一口气,进入了有条不紊的安抚环节。
“什么死人了,不懂就别瞎说,都给我安静的坐好!”
夫子一出手,就只有没有。
“字温完了吗?书背完了吗?课业写完了吗?”
灵魂三问,是来自血脉的压制,让一众学子彻底止住了哭声。
一个个泪眼汪汪的小豆丁,眼巴巴的瞧着唯一的主心骨。
“莫北,这里就数你最稳妥。”陆靖拍了拍钱莫北的肩膀,道:“这样,你先领着师妹们去观玉阁温习,其他容后再议。”
“是,学生知道了。”
钱莫北领命,带着一众小豆丁走的飞快,像是后面有鬼追着似的。
她虽然刻薄又吝啬,跟在许翎身后也算是为非作歹的学堂一霸,却没有胆子杀人。
她面上不显,实则小腿肚子直哆嗦,险些站不稳。
跨过门槛,她头都没回,生怕对上那血次呼啦的凶案现场,夜里被梦魇纠缠。
许翎自知闯了祸,想要不动声色的混入人群,溜之大吉。
可陆靖何许人也,她可太了解这位小霸王。
“你走什么?”
陆夫子拎着许翎命运的后脖颈,一把将人捞了回来。
许翎讪笑,故作不知道:“这不,也没我什么事儿了吗?”
通过四喜,陆靖也算是了解了前因后果,对于许翎的所作所为说不上多愤慨。
若是许翎当时不出手,后果那才真是不堪设想。
可追本溯源,这一切的起因还是这小兔崽子。
“怎么人都打了,是敢做不敢当?”
许翎这个呆瓜白张了一张嘴,梗着脖子道:“怎么可能,人是我打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看的郁星云干瞪眼,还是秦玥出声,替许小侯爷说了句公道话。
“陆夫子,学生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
别说话,我不想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一伙的!
然而没等陆靖开口,秦玥便一吐为快。
“陆夫子,许翎也不过是踹了一脚,王夫子的腿骨是郁世子踩断的。”
陆靖抽抽着嘴角,总觉得秦玥也被许翎给带坏了。
陆靖:可都是尊师重道的好学生啊!合着,当讲不当讲,就是句客套话呗。
陆靖不想理这两个逆徒,扶额指挥着身后的小厮。
“你们,还不快把王夫子抬到偏房,请刘太医过来瞧瞧?”
人被挪到了偏房,空荡的书堂只余下一地血树,蜿蜒攀爬。
说实话,听到郁平的名字,陆靖并不意外。
陆祭酒每日面对成百上千的孩童,通幽洞微的能力炉火纯青。
她一直知道,这孩子怯懦的表皮下藏着颗黑心肝。
只是路极无君子,时衰鬼弄人,她没有资格对郁平劝解什么。
只能在往日多多照拂,希望她不要放出心中的妖兽。
对于郁世子这样坎坷的人生,陆靖只求她能保有一丝对人世的善意。
孩子本质不坏,只可惜摊上了个尴尬的身份,还有一个糊涂的娘,被迫卷入无休止的暗流。
宗学府不论过往出处,就是学习的地方。
陆靖爱才好士,而郁平是她见过最有灵性的学子,一点就透还能触类旁通。
尤其是那不骄不躁,闻过则喜的性格,简直就是为学问而生。
哪怕派系不同,只要郁酒点头,她也是愿意将其收做关门弟子。
只可惜,这孩子心中有恨,注定要走上一条坎途。
如今,事情已经闹到了帝王面前。
陆靖感慨万千,知道这事儿怕是不能善了。
“可惜了~”这人才,她护不住,也不敢护。
“郁平,你也留下!”
若不胜衣的世子低声称道,安静的立在一侧,仿佛要融入虚无。
作为事件的真正当事人,陆靖不敢诘问皇太女殿下。
她侧首,看着一旁的四喜,希望这位皇帝身边的近侍能给个主意。
但四喜是多精明的一个人啊!
言者不知,祸从口出的道理是干妈给她上的第一课。
四喜也不管陆靖怎样为难,只管眼观鼻,鼻观心,心说:雨我无瓜!
她们这门营生想要活的长久,就一句话:“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
陆靖苦着一张脸,对四喜道:“又是雷鸣,又是雨点,合着就我一个人左右为难!”
四喜:“若殿下无异,全凭大人做主。”
陆靖瞧着这一屋乱象,知道自己怕是折煞的殿下。
可郁星云绝对不能走,这个小姑娘对于屋子里的所有人,无异于金灿灿的免死牌。
路祭酒一咬牙,一跺脚,豁出去了。
“皇太女殿下,微臣有些事想要了解,希望殿下莫要惊慌,实话实说便好。”
与其拖着等陛下秋后算账,不如快刀斩乱麻。
陆靖差人去如玉阁传了消息,说是等陛下圣裁。
好巧不巧,郁巡音的人马就在赶来的路上。
帝王步撵和传话的小厮,直接在向北的宫道上撞了个正着。
郁巡音肝火正盛,本想着到了宗学府,先看砍几个人泄愤。
听了传话,不由冷笑道:“呵,她陆靖倒是个聪明的,也不知道靠这点小智慧,能不能所有人的脑袋。”
帝心如渊,郁巡音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福祸未知,却并不阻止同行的李总管为陆靖捏上一把冷汗。
宗学府的闹剧由暗卫绘声绘色,代为传达。
那蜿蜒的血水,深可见骨的伤痕,无数血腥的画面,让郁巡音心中越发不安。
她想起当年父君的死,想起祖母自刎。
死亡是公平的,它将深入骨髓的恐惧扎根在每个人都内心。
“李全,你说朕的星云会不会留下什么阴影?”
“陛下,小殿下尚且年幼,不记事的。”
“希望如此,否则朕……”
帝王举起修长苍劲的双手,她已经忘了上次被鲜血浸透时的模样。
得知郁星云差点出事时,她对这天下苍生深恶痛绝。
她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但现在,作为一个母亲,她只希望轿夫的脚步快一点,再快一点。
她要抱一抱自家的闺女,说一句:“别怕,母皇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