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给方小燕家修电的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方小燕家偷电!
“你家偷电!”我对柳文娟说。
柳文娟和方小燕母女俩的脸都吓得煞白。柳文娟煞白的脸色中还透着黑红,她的脸庞本来就浸满了风雨的颜色。方小燕端着一瓷盆洗干净的衣裳走到门前,听见我对柳文娟说“你家偷电”时,她手中的瓷盆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衣裳从瓷盆里蹦了出来,瓷盆上的瓷也掉了几块。
柳文娟一定知道方家偷电,因为方家的电费都是柳文娟去交,柳文娟近一年来一分钱电费都没交,又一直在正常用电,自然是偷电的结果。尽管那时候陡山乡停电是家常便饭,哪天不停电就像天上掉馅饼一样稀罕。
在查出方家偷电之前,我心里是惴惴的。那天是我到陡山电管所上班的第一天,也是第一次以一个电工的身份去为群众修电。从陡山小镇到河畈的路上,我其实有点跃跃欲试的感觉。从那天开始,我可以有所作为了,尽管这作为只是让一户居民家里的电灯重新亮起来,起码表明我是个有用之人。等到在河畈小石桥头看见了漂亮姑娘方小燕,而且意识到是为方小燕家修电,我心里就像揣了几只小兔子,突突地跳。我才从市里的电力技校毕业,担心修不好电,会让人耻笑。确切地说,我不怕别人耻笑,只怕这个仿佛从油画上走下来的姑娘看不起我。我怕看到她蔑视的眼神。这种感觉当时没有发现,是后来回味时才发现的。
我把摩托车停在方家门前的皂角树下,从印有“人民电业为人民”字样的帆布电工包里拿出验电笔,先测了挂在外墙上的电表,正常;又在电表下的电线各处测试着,也正常。随即,我又测了堂屋的电线,还测了东西两头房里的电线,都正常。我时而登上梯子,时而站在地上,几乎把里里外外所有的电线接头都检查个遍,也没找出毛病出在哪儿。我的手似乎在抖,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感觉头皮发炸,似有千万条小虫子在头发林里啃食着。当时天气并不热,是我心里太紧张的缘故。爬高上梯忙活了半天,虽然没有找到断电的原因,倒是搞清楚了方家的灯泡和电器的数量。五个灯泡,一台黑白电视机,一台录音机,一个电饭锅,仅此而已。电视机上蒙着一层白色的手工绣花巾,防落灰尘。方小燕后来告诉我,录音机是一年前她从南方打工带回来的,黑白电视机是上个月她从省城学裁缝回来才买的。
我本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却怕一个初次见到的方小燕,这个感觉太奇怪了。其实,我在检查电线时,方小燕仍蹲在河边洗衣裳,我能隐隐听见芒槌捶打衣裳的声音。柳文娟前后左右跟着我,又是倒水又是帮着递个钳子起子什么的,十分殷勤,唯恐有所怠慢。
找不到故障点,我在心里暗暗叫苦,把战场转移到了厨屋。厨屋的电线被烟尘熏得跟屋顶和墙壁一样黑。我在这一片黑中发现了一个接头,用黑色绝缘胶带缠着,倘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成败在此一役。我的手指发抖,去揭开黑色绝缘胶布。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停电是接头松动导致的。那个接头似乎是有意缠得不紧,随时都有可能松动,一松动就会断电,懂行的人动一下,线头就又碰触上了。
“这是谁接的?”我用手背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低下头问柳文娟。
我的目光无意间落在柳文娟脸上,心里惊了一下。乍一看,柳文娟跟我妈的年纪差不多,皮肤粗糙,穿着朴素,完全是一副普通的农村妇女的形象。细看才会发现,她的面容十分端庄,鹅蛋脸型,大眼睛,柳叶眉,目光清澈柔和。柳文娟年轻时应该是不可多见的美女,是岁月磨蚀了她的美,衣裳掩藏了她的美。
后来我发现,方小燕长得跟柳文娟十分相像,只是,一个是水葱一样的年华,一个是半老徐娘,一个仿佛是二十年前的另一个,一个仿佛是二十年后的另一个。望着方小燕,就像是在做梦。我喜欢做梦。方小燕是在梦里才会出现的人。
“李勤。”柳文娟脱口说道。
“他是不是经常来帮你修电?”我又问。
柳文娟点了点头。
“他喜欢来你家吗?”我猜的。因为方小燕。
柳文娟红了脸。
我心里有种隐隐的不安。因为李勤,也因为方小燕。我说不清为啥会这样。我重新接好了接头,用柳文娟递上来的一卷黑色绝缘胶布把接头紧紧地缠了几圈。下了梯子,合上刀闸。电灯亮了。
柳文娟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由衷地说:“小师傅,你的技术真好,比李勤快多了!”说话间,她从水缸里舀出两瓢水,倒在洗脸盆里,放在洗脸架上,让我洗手洗脸。
她的笑容非常美,我不会形容那种美,感觉是那种历经风霜之后的美,恬淡的美,深山中肆意绽放的野花的美。
我鬼使神差地说:“我去河边洗。”
我一转身,目光无意间从墙上的电表上滑过,发现电表似乎有点异样。我不动声色,让柳文娟把家里的电灯和电器都打开。柳文娟不知何意,非常听话地去了堂屋,电视机响了,录音机也响了,厨屋里的电饭煲也在烧水。我盯着电表,证实了我心里的判断。我喊柳文娟来到电表前,指了指电表。
电表毫无反应,根本没有转圈。
柳文娟看了看电表,又疑惑地望着我,一脸茫然。
“你家在偷电!”我的声音不大,却毋庸置疑。
柳文娟惊愕地睁大了眼睛,鹅蛋形的脸庞涨得通红。方小燕端着装满衣裳的瓷盆刚好走来,望了我一眼,本来“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听了我的话,她的笑容僵住了,瓷盆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花容失色。
母女俩都惊愕地望着我,仿佛等待宣判的罪犯。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一串串杂乱的脚步声。一群背着小书包的孩子像山雀一样,叽叽喳喳地飞了过去。紧接着,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从外面跑了过来,喊了一声妈,把书包扔到门前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只弹弓。弹弓是用树杈做的,皮筋是从自行车内胎上剪一长条下来做的。他的衣裳过于肥大,罩在身上显得松松垮垮。夕阳照在他身上,恍如照在谁随手涂抹的一张夸张的画上。
他见到我,“咦”了一声,脱口说:“花猫脸,我没见过你!”
我意识到,我擦汗时,把脸弄花了。方小燕那声“噗嗤”的笑,即是因此。只是当时我浑然不觉。
“我也没见过你。”我望着他,想起了方小山这个名字,“你是……方小山?”
他真的就是方小山。他显然没有料到我知道他的名字,他咧了一下嘴,冲我做了一个鬼脸,说:“你认识我?”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颗小石子,拉长弹弓皮筋,往空中射去。
空中飞过一只小鸟。他没射中小鸟。小鸟飞过去了。
我没有说话,瞟了一眼天空。阳光从屋顶上掠了过去,头顶飘满飞鸟的翅影,门口皂角树上的鸟巢里漏下了鸟鸣。一只麻雀打空中飞过。我突然从方小山手里抢过弹弓,迅速地从地上捡起一颗小石子,只朝空中望了一眼,一抬手,拉开弹弓,“啪”的一声,小石子射了出去。空中的小麻雀扑棱了一下小翅膀,应声落地。
“哇!”方小山惊得张大了嘴。
方小燕也惊得目瞪口呆。
只有柳文娟无声地笑了笑,抬眼望了望天空。天空上铺满了薄薄的一层彩云,像稻场铺晒的稻谷。柳文娟随口说道:“小兄弟,天色晚了,在家里吃黑饭,没菜烟,别嫌拐。”
那个时候,电工给人维修了电,在群众家里吃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不吃饭就走才不正常。我是第一次干电工的活,非常不习惯这样,忸怩着不知如何是好。我回到电管所也没地方吃饭,除非自己做饭吃。我的脸颊竟然发起烧来,心中异常紧张,咚咚地跳。既期待,又害怕。我把弹弓递给了方小山,开始收起检修工具。
方小山扯着我的衣裳角,仰着小脸儿,一脸期待地说:“听见没?在我家吃饭!”
我望着方小燕。我想看方小燕的态度。
方小燕也正望着我,她的一双大眼睛黑亮黑亮的,像两盏黑亮的灯,刺得人眼睛几乎睁不开。她瞪了方小山一眼,低声说:“小山,带哥哥洗手洗脸去。”说罢,头一低,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衣裳,放进瓷盆里,端起瓷盆去了河边。
柳文娟则走进了厨屋。厨屋顶上随即升起了袅袅炊烟,萦绕着,散淡着。整个河畈村子上空都萦绕着淡青的炊烟,夕阳下恍如随手涂抹的油画。
真的,我觉得河畈的一切都像油画。走在小石桥上的暮归的老农和老牛,河边扇衣服的方小燕和哗哗的河水,皂角树上的鸟窝和飞鸟,以及远远近近的山峦和天边的彩霞。多少年后,我仍记得那时的情景,仿佛第一次看到了山区的美。
我被方小山拖到了小石桥的南头,洗了手,也洗了脸,坐在南岸的石头上,面对着在北岸水边扇衣裳的方小燕,面对着一棵高大的皂角树和皂角树掩映的方家土坯屋,我想象着我也成了油画的一部分。
方小山缠着我,让我传授用弹弓射鸟的诀窍。
“熟能生巧,懂吗?”我一本正经地说。
至今,我都记得,我当时给方小山讲了两个故事。一个卖油翁的故事,一个卖油的老头通过铜钱孔把油灌进瓶子里,铜钱孔边一点油都没粘上;一个是百步穿杨的故事,一个人在一百步之外射箭,那箭能够穿过柳树叶。我的声音比较大,试图高过河水的哗哗声,潜意识里是想让对岸的那个姑娘也能听到,我却故意不去看她。
我得意洋洋地讲完了,无意间朝对岸望去,那丛摇曳的芦苇边,已不见了人影。夜幕从四面八方笼了上来,透过皂角树的枝叶,可见方小燕家里亮起了灯光,朦朦胧胧的,十分柔和,恍如笼着一道光晕。
方小山一直聚精会神地听着我说话,不时投过来崇拜的目光,说:“大哥,你懂得真多!”
我陡然话题一转,问道:“方小山,李勤,你认识吗?”
“认识!”方小山说。
在我到方家修电之前,李勤隔三差五就会来方家,帮方家修电。有一次,李勤跟柳文娟嘀咕了一阵子,又在电表上鼓捣了一阵子,电表就不转圈了。方小山看到柳文娟眉头不展,心事重重的样子,就问李勤跟她嘀咕了么事,柳文娟叹了一口气说:“他在打你姐的主意呢!”
李勤也只上了初中,而且是在陡山中学上的初中,仗着父亲是副乡长,才当上了电工,还喜欢拈花惹草,方小燕看不上他,最关键的是方小山看不上他,总是跟他作对,连带着方小燕看他也越来越不顺眼。柳文娟倒是喜欢他,因为在方家最困难的日子里,李勤帮方家省了不少电费,尽管那个时候每个月的电费只有几块钱。
“你为啥不喜欢他?”我问方小山。
方小山想了想,说:“他身上有一种气,我闻不惯——不是狐臭那种气,是人的气。咋说呢?好像跟我们不是一样的人,他只对方小燕好。”
方小山在说道方小燕时,从不称姐,只说名字。
“方小燕对他好吗?”我装作像是随口问的样子。
他摇了摇头。
我松了一口气。
这时,两个人从小石桥上过去了,走到皂角树下,喊道:“方小山,我要洗衣裳!”
方小山弹跳一下,站了起来,跑过小石桥,猴似地一蹭一蹭地爬上了皂角树,摘了一些老了的皂角,扔下来。两个人满嘴说“够了,够了”,捡起皂角就走了。方小山又猴似地下了树,跑过小石桥,回坐到我身边。
我问他将来想干什么。他想了想,说想当兵,打仗。又说想像小佬那样,去城市生活,接个城市女人。
他的小佬是方家老二,方篾匠的弟弟。
他又问我将来想干什么。
我也想了想,说当电工的感觉还不错,将来争取当电管所所长吧,再往上一点,就是像我爸一样,在县电业局当个副局长。
他睁大了眼睛望着我,用羡慕的口吻说:“副局长,好大的官呀!大哥,我好佩服你!”
“你姐将来想干什么?”我又问。
“方小燕呀,她想开个缝纫铺。”方小山一副事不关己的口吻。
这时,方小燕出了门,站在皂角树下,冲着我们这边喊道:“小山,回来吃饭!”
她喊小山回去吃饭,没喊我。我心里凉了半截。要不是方小山硬拖着我去他家吃饭,我很可能一气之下就骑上摩托车走了。
那天的晚饭还算不错,一盘炒鸡蛋,一盘煎水豆腐,两条半斤左右的鲫鱼,还有一盘咸鸭蛋,比我平时吃的好多了。饭桌边,我的注意力并不在吃上,也很快就忘记了方小燕没有喊我吃饭的不快,依旧跟方小山闲聊着,聊县城里的很多故事,聊我看过的一些电影和书,竟然还聊起了文学。方小燕和方小山都用十分崇拜的目光望着我。说是文学,其实就是我从闲书上读到的一些文章,煞有介事地发表一通看法。
柳文娟坐在一边,面带笑容,慢慢地吃着饭,不时地望我一眼,趁着给我看菜的机会,对方小山说:“小山,看大哥哥多有学问,你也要好好学习,长大了才能有大哥哥这样的本事。”
方小山答非所问地说:“大哥的理想是像他爸爸一样当局长。他爸爸是局长。”
我赶忙纠正道:“副局长。”
柳文娟怔了怔,转而笑着对我说:“怪不得,看你就跟别人不一样。”她还问了一个问题:是乡长官大还是局长官大。不等我回答,方小山就抢着说:“这还用说?肯定是局长官大呀!”
我在意的是,我跟别人不一样吗?跟谁不一样?应该是跟李勤不一样吧?那得感谢我长了一张具有欺骗性的漂亮的脸。
我看到,方小燕的目光闪了一束亮亮的光,嘴唇翕动了一下,想说话,又没说出来,似乎是被一粒米占住了嘴巴,又似乎不是。
那个时候,我知道了方小燕初中没毕业就出门打工了,对于技校生,而且是市里的技校生来说,她对我是刮目相看的。我宁愿相信,她对我的当副局长的父亲并不在意,不然,就不会不喜欢李勤了。李勤的父亲是李黑牙,副乡长,在陡河里挖沙卖了很多钱,陡山街上唯一的三层小楼,就是李家的。
后来有一次,我跟方小燕并肩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我问方小燕,那次想说什么。方小燕说:“我想问你,他怎么舍得把你放在这穷山沟里。”她说的他,是指副局长,我父亲。
我也不明白。
她还问了我另一个问题:那次我逮住了她家偷电,为啥没罚她家的款。
我脱口说道:“我是看在方小山的面子上。”又补充了一句:“他对我好。”
实际情况是,我那天心猿意马,忘记了罚款这茬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