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汉国家祭祀史稿(修订本)
- 田天
- 5899字
- 2024-04-22 18:15:43
三、雍地诸祠与秦国祭祀的特征
除了雍四畤与陈宝祠外,雍地及其周边还聚集着其他大小神祠,值得逐一探讨。为了讨论全面,在进入雍地诸祠之前,先略谈秦人伏日祠祭之传统,即伏祠。
《史记·封禅书》云:“秦德公既立……作伏祠。磔狗邑四门,以御蛊灾。”[139]《秦本纪》的叙述更为简略,仅载秦德公“二年,初伏,以狗御蛊”[140]。《封禅书》《索隐》引服虔云:“周时无伏,磔犬以御灾,秦始作之。”[141]《汉书·郊祀志》颜注亦引孟康曰:“六月伏日也。周时无,至此乃有之。”[142]皆谓秦时始有伏日之祭。
《封禅书》所载秦德公的伏日祭祀有两个关键词,一为“杀狗”,一为“磔狗邑四门”。“杀狗”是为禳灾驱疫,辟除不祥[143]。伏日被认为是有鬼出没的一天,因此需要驱邪。东汉和帝时下令,伏日必须整日闭户。《封禅书》《索隐》曰:“《汉旧仪》云:‘伏者,万鬼行日,故闭不干求也。’故《东观汉记》‘和帝初令伏闭昼日’是也。”[144]《汉书·东方朔传》曰[145]:
久之,伏日,诏赐从官肉。大官丞日晏不来,朔独拔剑割肉,谓其同官曰:“伏日当蚤归,请受赐。”即怀肉去。
东方朔所云“伏日当蚤归”即与伏日是“万鬼行日”的认识相关。
至于“磔狗邑四门”。《风俗通义》卷八曰[146]:
谨按《月令》:“九门磔禳,以毕春气。”盖天子之城十有二门,东方三门,生气之门也,不欲使死物见于生门,故独于九门杀犬磔禳。
《风俗通义》引《月令》文,试图以五行生克之说解释伏日“磔狗邑四门”,恐求之过远。祭于四门的目的是向四方祈祷,以求禳灾。《左传》昭公十八年,子产“禳火于玄冥、回禄,祈于四鄘”。杜注曰:“鄘,城也。”又曰:“祓禳于四方,振除火灾。”[147]祈于四鄘与“磔狗邑四门”的方式相类,都是向四方之神祈请。《风俗通义》所引《礼记·月令》原文为“命国难,九门磔禳,以毕春气”,郑注曰:“磔牲以禳于四方之神,所以毕止其灾也。”[148]《淮南子·时则》“大傩旁磔”高注曰:“旁磔,四面皆磔犬羊,以禳四方之疾疫也。”[149]皆可为证。
秦德公建立了伏日祭祀的传统。《秦本纪》载秦惠文王“十二年,初腊”。《正义》曰:“秦惠文王始效中国为之,故云初腊。”[150]两种祭祀的性质相仿,都是在特定的节气进行祭祀。立陈宝祠、怒特祠,祠伏日、初腊都是秦国祭祀系统建立中值得一书的大事,《史记·秦本纪》、《封禅书》及《六国年表》皆有记载。自秦文公立陈宝、怒特祠,至雍地诸祠渐次建立,正是秦国的祭祀体系不断发展的过程。
除前述祭祀外,雍地还分布着百余座神祠。《史记·封禅书》记秦诸祠曰[151]:
而雍有日、月、参、辰、南北斗、荧惑、太白、岁星、填星、〔辰星〕[152]、二十八宿、风伯、雨师、四海、九臣、十四臣、诸布、诸严、诸逑之属,百有余庙。西亦有数十祠。于湖有周天子祠。于下邽有天神。沣、滈有昭明、天子辟池。于(社)〔杜〕、亳有三社主之祠、寿星祠。而雍菅庙亦有杜主。杜主,故周之右将军,其在秦中,最小鬼之神者。各以岁时奉祠。
秦王朝存在时间极短,史籍中未见秦帝国在雍地大量新造祠庙的记载。将《封禅书》这段记载中的雍地诸祠,看作是春秋战国以来秦国逐步设立的祠庙,应不至大误。
荧惑、太白、岁星、填星
雍地的“百有余庙”,多与天文相关,除日、月、南北斗外,还有五星之祭。《封禅书》中原仅有荧惑、太白、岁星、填星,无辰星。“辰星”二字为点校本从《郊祀志》所补,所据为张文虎《札记》。张氏引王念孙《读书杂志》云:“脱‘辰星’,当依《郊祀志》补。”[153]可知张文虎的意见来自王念孙,但王念孙亦无版本依据,只是用他校的手法推断而已。点校本据此改动正文,似不妥当。首先,《封禅书》并未明言此为“五星”之祀,只是分言荧惑、太白等。再者,五星不必同祭。西汉宣帝在长安附近立诸庙,有岁星、辰星、太白、荧惑,独无镇星(土星)[154],也可证《封禅书》原文应不误。
参、辰祠
雍地日月之祠下有参、辰祠,是一组祭祀。有学者认为辰即辰星,即今之水星[155]。然辰星为五星之一,与二十八宿之一参星配对合祀,于义未安。《国语·晋语》载董因答晋文公言曰:“大火,阏伯之星也,是谓大辰。……且以辰出而以参入,皆晋祥也,而天之大纪也。”[156]韦注曰:“谓鲁僖公五年重耳出奔,时岁在大火。大火,大辰也。”[157]如此,则辰应为大火,即心宿,与参星同列二十八宿。《左传》昭公元年子产曰[158]:
昔高辛氏有二子,伯曰阏伯,季曰实沈,居于旷林,不相能也。日寻干戈,以相征讨。后帝不臧,迁阏伯于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为商星;迁实沈于大夏,主参,唐人是因,以服事夏商。
参辰或称“参商”,后人常以参辰并举,如《楚辞·九思·悯上》有“参辰回兮颠倒”,王逸注曰:“参、辰,皆宿名,夜分而易次。”[159]其例甚多,不烦赘引。《国语》所谓“天之大纪”,韦注曰:“所以大纪天时也。”[160]东方七宿中最明亮的为心宿,西方七宿中最明亮的为参宿,古人以之计算时令[161],即所谓“大纪天时”。参、辰祭祀的意义,也在于此。
《史记·封禅书》《索隐》引《汉旧仪》曰:“祭参、辰星于池阳、谷口,夹道左右为坛也。”[162]可见参、辰作为一组并举的祭祀,至汉犹然。据《汉书·地理志》,池阳县(今陕西省泾阳县)为汉惠帝四年(前191)所设[163]。谷口在池阳西北,两地相去不远。《汉书·沟洫志》载郑国渠、白渠之利云:“民得其饶,歌之曰:‘田于何所?池阳、谷口。郑国在前,白渠起后。’”[164]但二地之间毕竟尚有一定距离。如参、辰二星能“夹道左右为坛”而祭,或是池阳、谷口皆有参、辰祠,用以祈年。
风伯、雨师
风伯、雨师即箕宿与毕宿,王先谦《汉书补注》已有详论,此不赘言[165]。《风俗通义》卷八《祀典》“风伯”“雨师”条中亦有“风师者,箕星也”“雨师者,毕星也”[166]。
九臣、十四臣
九臣、十四臣的祭祀对象,旧注多付之阙如。《史记·封禅书》《集解》引晋灼曰:“自此以下星至天渊玉女,凡二十六,小神不说。”[167]《汉书·郊祀志》颜注也直言:“九臣、十四臣,不见名数所出。”[168]《汉书补注》引皮锡瑞说:“疑九臣六十四臣之脱误。九皇、六十四民,见《小宗伯》《都宗人》注。又《汉旧仪》祭九皇六十四民,皆古帝王。是在汉时尝列祀典,九臣当是九皇之臣,六十四臣当是六十四民之臣。”[169]《周礼·春官·都宗人》:“都宗人掌都宗祀之礼。”郑注曰:“都或有山川及因国无主九皇六十四民之祀。”[170]皮锡瑞改动原文,以为九臣是九皇之臣,六十四臣是六十四民之臣,缺乏依据,难以信从。九臣、十四臣所祭的对象,尚待进一步考察。
诸布、诸严、诸逑
所谓“诸布、诸严、诸逑”,历来异解歧出,未有定论。《史记·封禅书》《索隐》曰:“《尔雅》:‘祭星曰布。’或诸布是祭星之处。”[171]王先谦以为诸布谓祭星之所,“诸严、诸逑”当作“诸庄、诸遂”,皆为道路神[172]。《淮南子·氾论》“羿除天下之害而死为宗布”,孙诒让以为所谓“宗布”,即“禜、酺”,为水旱之神与人物灾害神[173]。章太炎则以为此是八腊之祭[174]。孙、章二说引申特甚,似失于穿凿。
自《史记索隐》起,诸家多引《尔雅》“祭星曰布”,以为“诸布”即祭星。考《尔雅》原文曰:“祭山曰庪县,祭川曰浮沉,祭星曰布,祭风曰磔。”郭《注》曰:“布,散祭于地。”[175]“布”与“庪县”、“浮沉”、“磔”同类,为祭祀的方式,而非祭祀专名。“诸布”为祭星的说法,恐难成立。
“诸逑”,《汉书·郊祀志》作“诸逐”。出土文献中,有“遂”写作“逐”之例[176]。王先谦以“诸逑/诸逐”或为“诸遂”的推断本身可以成立。但“诸布、诸严、诸逑”既然并称,将“诸严、诸逑”释为道路神,而“诸布”无所着落,仍于义未安。“诸布、诸严、诸逑”的具体祭祀对象,暂不得而知。
昭明
昭明,《史记·天官书》有“昭明星,大而白,无角,乍上乍下。所出国,起兵,多变”,《索隐》曰“昭明”为“笔星”,即彗星:“《春秋合诚图》云‘赤帝之精,象如太白,七芒’。《释名》为笔星,气有一枝,末锐似笔,亦曰笔星也。”[177]成蓉镜不同意这种说法,认为昭明并非流星、彗星一类,而是恒星的一种[178]。从《天官书》的叙述来看,昭明属凶星,对昭明的祭祀属禳灾性质。
天子辟池
天子辟池,旧存二说。一说为滈池,一说为周故辟雍池。如《史记·封禅书》《索隐》云:“顾氏以为璧池即滈池,所谓‘华阴平舒道逢使者,持璧以遗滈池君’,故曰璧池。今谓天子辟池,即周天子辟雍之地。”[179]沈钦韩调和二说,曰:“周辟雍故地,故曰辟池。所祀者,滈池君也。”[180]所谓“滈池君”,注者或以为周武王[181],不可信。《史记·秦始皇本纪》始皇三十六年[182]:
秋,使者从关东夜过华阴平舒道,有人持璧遮使者曰:“为吾遗滈池君。”……使御府视璧,乃二十八年行渡江所沉璧也。
这个故事中的神秘人物(应是江神或其使者)欲将秦始皇祭祀江神所沉玉璧还给“滈池君”,不接受始皇的祭祀,“滈池君”的身份值得玩味。《秦始皇本纪》《索隐》引《括地志》:“滈水源出雍州长安县西北滈池。郦元注《水经》云‘滈水承滈池,北流入渭’。今按:滈池水流入来通渠,盖郦元误矣。”[183]则滈池为滈水的源头,在长安县西北。滈池祭祀应是秦国原有山川祭之一种,故有江神将始皇祭祀用璧退还给滈池君的传说。这是暗示秦无权祭祀江水,只能退而祭其本国山川[184]。《封禅书》谓祀昭明,天子辟池于沣、滈,即应指咸阳附近的沣、滈流域。“天子辟池”是滈池祭祀的可能性较大。
杜主祠
《封禅书》又云:“于(社)〔杜〕、亳有三社主之祠、寿星祠,而雍菅庙亦有杜主。杜主,故周之右将军,其在秦中,最小鬼之神者。”《汉书·郊祀志》则作:“于杜、亳有五杜主之祠、寿星祠,而雍菅庙亦有杜主。”[185]《封禅书》之“社主”当为“杜主”之讹,当以《郊祀志》为正。而张文虎又以为《郊祀志》之“五杜主”当从《封禅书》作“三杜主”[186],恐非。《汉书·地理志》京兆尹杜陵县有“周右将军杜主祠四所”[187],《汉书·郊祀志下》叙罢废诸祠时曰:“杜主有五祠,置其一。”[188]杜主祠有五明矣。《封禅书》与《郊祀志》不必同文。
《封禅书》云杜主“其在秦中,最小鬼之神者”。“神”为神显之义,《老子》有“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也”(第六十章),其义正同。
《墨子·明鬼》叙杜主事曰[189]:
周宣王杀其臣杜伯而不辜。杜伯曰:“吾君杀我而不辜,若以死者为无知,则止矣。若死而有知,不出三年,必使吾君知之。”其三年,周宣王合诸侯而田于圃,田车数百乘,从数千人,满野。日中,杜伯乘白马素车,朱衣冠,执朱弓,挟朱矢,追周宣王,射之车上,中心折脊,殪车中,伏弢而死。
《墨子》称杜主为周宣王之臣,冤死三年后显灵,杀宣王复仇。杜主祠是厉鬼祭祀。古人相信遭凶死或横死者会化为厉鬼,厉鬼将报复世人,给生者带来极大伤害。典籍中,厉鬼被径称为“厉”,如《左传》昭公七年子产曰:“匹夫匹妇强死,其魂魄犹能冯依放人,以为淫厉。”[190]先秦有专门驱除厉鬼的仪式,《礼记·郊特牲》:“乡人愓,孔子朝服立于阼阶”,郑注“愓,强鬼也,谓时傩,索室殴疫逐强鬼也”。[191]睡虎地秦简《诘》篇开篇即有禳除“刺鬼”即厉鬼之法[192]。
《汉书·地理志》曰:“杜陵,故杜伯国。”[193]杜陵可能是杜伯传说最盛行的地方,因此杜主祠主要集中于杜陵一带。蒲慕州认为,杜主祠本是一种民间祭祀,后被秦政府纳入官方祭祀的范围[194]。秦在势力东进的过程中,自然地接受了杜、亳一带的杜主祭祀,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封禅书》所记雍地及秦国诸祠庙,或非全貌,但从中仍可看出秦国祭祀的主要特征。秦人所奉之神,皆分别祠祭,鲜有合祭者,祭祀地点或称为“畤”,或称为“祠”。雍地诸祠庙以雍四畤、陈宝祠为主,是秦国国家祭祀中的最高等级,由国君亲祭。其余祠庙等级略低。雍地诸祠的地位又略高于位于湖、下邽、杜、亳等地的神祠。
秦人的祭祀对象较为驳杂,雍地诸祠的祭祀对象以天象为主,包括“上帝”和日月诸星,除山川祠外,与地理相关的唯有“四海”。此外,尚有级别最低的杜主、对象不明的“九臣、十四臣”、“诸严、诸布、诸逑”等。从祭祀对象依稀可见秦人所勾勒的诸神图景:除上帝及陈宝外,秦人所崇拜的对象以自然神为主,并未构建起整齐系统的神谱[195]。诸神祠也尚处于较为芜杂的状态,并无严整规划的体系。个别神祠大量重复,也说明秦国尚未留心于整合的工作。可以说,祭祀对象冗杂是此时秦国祭祀的表征之一。
秦人的大部分祠畤集中在雍地。雍是秦国祭祀的中心。自秦德公元年(前677)迁雍,雍城作为秦国国都长达数百年[196]。经考古发掘,秦雍城的情况现已大致清晰(图1.9)。雍城略呈长方形,总面积略超过10平方公里[197]。雍城内外都分布有多处宫殿建筑,城区发现大规模的基址23处,其中大型建筑遗址有六七处。城内宫殿分布范围很大,占据了城中大部分空间[198]。雍城内部建筑群分布已经十分密集,很难容纳下《封禅书》所载之“百有余庙”。如果相信《封禅书》中的记载,雍地诸祠可能分布在雍城城郊乃至更远的地方[199]。
雍城不但城内密布宫殿,城郊也分布有范围广大的宫殿区。《汉书·地理志》右扶风雍县下有橐泉宫、祈年宫、棫阳宫[200],从考古发现来看,这些宫殿皆分布在秦雍城郊外数十公里处。再联系雍诸畤的地望,不难推出,秦人所谓“雍”或雍地,应是以秦雍城,即今宝鸡市凤翔县南为中心的一个较大的区域。李仲操在考证羽阳宫鼎铭时曾提到,羽阳宫虽在陈仓,但鼎铭上写有“雝(雍)羽阳宫”,从而推断:“‘雍’是包括陈仓在内的大地名……秦汉时雍县与陈仓县已经分置的情况下,这一大地名还在使用。”[201]这一表述确当,秦汉时人所谓“雍”“雍地”并不特指雍县,而是一个相对宽泛的地理概念。
《史记·秦本纪》载:“二十年,武公卒,葬雍平阳。”[202]平阳是秦宪公所迁的秦故都[203],其地望大致应不出今雍县以南的郁夷及以西的岐山两地[204]。“雍平阳”的结构与羽阳宫鼎铭中的“雝(雍)羽阳宫”相似,是在小地名上冠以大地名。这也可以证明,秦人惯称的雍地之范围,是指以雍城为中心辐射而出的一片区域。以目前能见的文献记载和考古发现推想,以雍城为中心,南至渭河[205],北至凤翔县城,西至陈仓区,东至孙家南头的这一片区域,都是秦人惯称的“雍”。这片区域可称为“大雍地”,其中集中了大小神祠,是秦国以及后来秦帝国的祭祀中心。
综上所述,从祭祀对象的构成来看,秦人祭祀系统中以上帝为最高神,定期郊祭。独属于秦人的最高祭祀为陈宝祠与怒特祠,皆为神异之物。相比较而言,秦国的祭祀系统不够严整,对象多有复沓,这可能与秦文化本身的特点有关。不过,也正是因为秦国祭祀体系相对松散,其吸纳性与包容性也强于更为整齐封闭的祭祀体系。
从地理分布来看,秦国国家祭祀以神祠为主体,围绕着“大雍地”这一中心,广泛散布于疆域之中,并随不断东扩收纳新的祭祀对象。这一传统直接决定了秦帝国的祭祀特征,并在秦征服东方的过程中逐渐得以扩充和完善,最终导向了秦帝国所建构的统一国家祭祀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