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乡最好是分湖:走读长三角古镇
- 张嫣
- 5720字
- 2024-04-19 18:14:51
分湖:江乡最好是分湖
位于江苏吴江和浙江嘉善交界处有一湖,因半属嘉兴,半属苏州,故得分湖之名(后人加水旁作汾)。
宋元时,分湖俨然成为江南名胜,文人墨客,吟咏唱和,翰墨飘香,往来不绝。元大德六年(1302)十一月间,客居在好友陆行直家当塾师的通州人钱重鼎,因对江南水乡的眷恋,邀请好友赵孟为其作了一副《水村图》,这幅一时信手涂抹之作,却为日后元代文人画家的水墨山水画开了先河,极受后人推崇。十四年后,陆氏为钱重鼎卜筑水村于分湖南岸陶庄分湖村徐河浜口,其风景正宛如赵孟之《水村图》所绘。钱重鼎曾作《水村隐居记》有云:“景物所处,宛然不异于今所居,事固有不相期而相符若是然者。”
真是个令人心驰神往的心中之境却是眼前之景的意趣啊!
人们一直存疑,赵孟之《水村图》并非为分湖所作,但似乎已经无妨了,自从钱重鼎卜居于此,往后岁月,画中景即是眼前景,《水村图》再也无法与分湖分离,前因扑朔迷离反而更添神秘气息。
后来大家都知道,《水村图》一再被临摹、重绘,分湖一再被文人墨客称颂、吟咏,这其中不乏书画间的巨擘。虽然赵孟的《水村图》入了宫廷,而民间不乏热爱之士,清嘉善人魏坤令《水村图》再一次扬名。到了清末光绪年间,南社社员嘉善人周芷畦在分湖水村的废基上,新建了宅院,并再续《水村第五图》,并请多家名流题咏。
江南盈盈一水间,小河扁舟,屋舍林木,平野沙汀,清幽祥和,与世无争。与其说是《水村图》撩拨了数百年来文人雅士的“水村情节”,倒不如说是这一片宁静水村收纳了文人那不甘于政治的压抑或尘世的喧嚣与逼仄,放情于水波烟云,行吟于自在江湖。一如朱彝尊所云:江乡最好是分湖。
往昔的风流后来都成了纸上烟云,不过,分湖岸边倒是有一株银杏成了岁月的坐标,与流淌不息的湖水共同见证这一处的沧海桑田。
银杏位于云台禅寺内,周芷畦在《水村第五图》有云:“予家自丙申迁湖滨之汾南草堂,出门不数十武即小云台。俯临分湖,芦苇萧飒,烟水苍茫。”可见,云台禅寺的位置正是与钱重鼎、周芷畦旧日隐居之所相邻。此次,幸得采风之便,叩开了紧锁的山门。
临湖即是一处荷池,已入秋,留得残荷一片,有观景台深切入湖。银杏亦临湖,枝繁叶茂,叶色青,有果实缀于枝头。树干上标识着它矗立于此的具体岁月:宋绍定三年(1230)。此时,陶文干的子孙已经在陶庄扎下了根,陶庄已日趋繁荣,有了点“渔鼓画桥杨柳外,酒旗茅店杏花前”的气息,再过二十四年赵孟才会出生,至于离钱重鼎来此卜居也还有八十六年,足以长成茁壮的姿态来迎接这位近邻,共享无限水边风光。据说,云台禅寺旧为道人修道之所,如今寺内供奉佛祖也供有道家仙人,倒也是一佐证。而中国书画之意境,与道教相涉频繁,文人笔下之山水,造境结构,也非独文人之精神世界,亦可包含道教修行证悟之归旨,尤其深处易代的赵孟、钱重鼎,或于清末民初柳亚子、周芷畦等人都处于身在江海、心驰魏阙的边缘,心灵更加迫切有个皈依处,远离尘嚣的分湖之滨,正是一处平静、诗意之理想生活。
分湖的水继续恣意向南,渐渐散成了细流,村庄屋舍沿着河散居,那里有一个叫汾南的村庄,夏墓荡便静静地依偎着这一处的宁静,而水波烟云里,依然流传着故人的消息。十七岁的朱彝尊避兵夏墓荡,一代宗师的诗歌创作也肇始于此。对于它的地理位置,清光绪《嘉善县志》载:“在治西北三十六里,昔大姓夏氏筑墓于此,故名,亦曰夏湖。”
午后,紧贴水岸的村庄似在沉睡。一碧如洗的蓝天,风在自由穿行,白色水鸟贴着水面划出漂亮的弧线,碧波起于风间,或被鸭群惊扰,一圈圈荡漾开去。水中的浮木上,也有可能栖着一只肥壮的白鹭,它紧紧盯着湖面,随时就要冲向猎物,而我为水中一无所知的游鱼捏了把汗。
水岸线极长,风是酥的、软的。这时,你就会看见水中央有一座小亭,它的一端有小路通向村庄,三面朝向宽阔的湖水。于是就有了心怡的时光,在亭里恣意就座,刚刚好沏一壶“寿眉”,聊一些闲话。朴素的民居围绕着河岸,我想象自己能够在岸边觅得一处居所,春天赏花夏日看傍晚的夕阳,秋日升起薄雾冬月炉火把我烤得两颊绯红。当然,怎么能没有秋月呢?水天一色的秋夜,约上三五好友,带上酒一起吟诗邀月,岂不快哉。
去往岸边的夏河村晃荡,一些依然完整的古屋娇小而朴素地嵌在紧凑的楼房间,屋顶黑色的犄角像一场不肯谢幕的旧戏,余韵里依然有着婉转的丽音,从水边芬芳的草地吹拂到被夕阳抚摸的金色田野。于是,你会看见,一个深色衣服的中年男人,孤独地坐在那静静流淌的小河边,离他不远的是一座不被赋予名字的石板桥,从树叶缝里泄下的一阵阵鸣啭声,深沉而激昂,似乎泄露了这一人一桥沉默背后的一丝波澜。
夏墓荡(禾塘/摄)
夏河村的村民是温良而自律的,一块刻有“永禁垃圾投河、埂树砍伐、鹅鸭投河”的“永禁碑”于2008年重现天日,据说立于1917年。如今它立于重新修葺的夏河大桥上,桥下是岑静的似镜湖水。
“夏墓荡前停钓䑳,荒沟极浦易迷津。夕阳满地北风起,飞遍芦花不见人。”旧诗吟咏的景虽非今日,从小屋中飘出的糕点香气和阿婆慈软的笑容,恰有一种岁月回溯的魔力。
一个叫孟岩的江苏人也正藏身于这片美丽的水村间,用手中的画笔及废弃的铜片来装点出一个理想的艺术世界。在他的艺术空间门口,正在打造一组了凡开悟的雕塑群像,而了凡也正是陶庄人,他的祖居地旧址位于袁家埭22号。
众所周知,南社的柳亚子居北岸黎里,与南岸嘉善的南社友人长相往来,放棹分湖。1920年11月,柳亚子与嘉善、吴江两地友人共游分湖,并写下《分湖游记》,发表于《大分湖》,至今仍被后人津津乐道。也是在这篇游记里,柳亚子提出了大分湖的概念:“所谓西尽梨湖,东穷金溪,南包胥塘,北括蚬江,割吴江、青浦、嘉善、吴县四邑之地,以成大分湖之局,而芦漪、北舍、莘溪、柳溪四区,如昔人所称王畿千里以内。”使百年前的分湖在一群热心乡邦和献身新思潮的文人圈中有了全新的定位。
从夏墓荡出发,于傍晚时分来到与陶庄隔岸相望的吴江黎里,这是我的第二次黎里之行。上一次是辛丑年的五月,分湖书社在黎里的九南居进行了纪念陈梦家诞辰一百一十周年的雅集。九南居内有一座百年历史的教堂,出了九南居的南门,就是一片荒废的自留地,开满了白色小花。这些花应该已经过了全盛,枝干有点枯,花也在慢慢凋谢,但一丛丛的望去不失自然的野趣,那些花儿后来都被我收拾得干干净净插在注满清水的瓶子里。还有子仪的素描画,简单勾勒的线条,不失文人气象,大都也是与文人有关的故居或是小景,极有情趣。喜欢看着那些朴素野花与画一同入了大家的眼,那是用来怀念陈梦家的最好形式,因为是他深情注视到荒野里的那些野花,赋予它们上帝般的微笑。
那个夜晚的古镇,来不及细品,印象深刻的是小巷里的一抹幽香,是开满紫色花朵的楝树。古镇的夜晚很静,和蝶庵、子仪闲聊着,是刚刚好的时光。白天,秀红老师热情地带着我们穿梭在古镇的街巷里。古桥一座座沉睡在蜿蜒的河水之上,那些历经百年甚至更久的宅院,或敞开,或紧闭,小巷幽深,粉墙黛瓦青砖。在那个叫“西徐家弄”的八进深宅,秀红轻轻敲开里弄深处的一扇角门,一个老人和他的古朴庭院隐匿在深处,老人极少言语,砖雕、罗汉床甚至窝在院子里的上百年的龟,仿佛是从时光的背后转了出来。
看南社风云人物,听柳亚子前尘往事,周宫傅祠是更久远的传奇。黎里因着他们的故事,越发深邃而持恒。一家临河的老式理发店,半开着门,两个清瘦的老人专注地拉着二胡,有老人在仔细聆听,理发师不知去向(或许拉二胡的人里就有理发师,谁知道呢)。
这一次黎里依然也是从宁静而深幽的夜色里开始的,古桥若即若离,连廊上挂着柔和的灯,一排排盛开的橘黄,似乎望不到头。想着如果雨夜悠长,就走在这样的长廊,风雨在外,懒懒地靠在廊下听雨。
或许你会路过那个叫“中金家弄”的不起眼弄堂,因为弄堂实在是太多了,而每一个弄堂里似乎都有着悠长的故事。很多年前这里有一个少年,偶尔来住,后来他清亮的文字总是这样描写:“秋季的市河有更多更密集的卖菱小船,吴江四乡女子,山青水绿,一路摇船一路叫卖鲜菱,镇上的石板路、桥栏旁、驳岸上,包括茶馆内外,立刻铺满了厚厚一层米色的菱壳。”米色是田野的颜色,也是生命的一种颜色,那些从少年时就走入心的颜色与气息,后来就成为生命里无法剥离的一部分。后来,他写了一部上海味道的小说——《繁花》,他叫金宇澄,祖籍黎里。
或许这样安静充分的秋夜,脚步还可以再放慢点,对岸,你或许会遇见荆歌的会客厅,端本院和东圣堂,当然一定会听到柳亚子的故事。
即便如此安静,如此温软的水墨烟云里,也并不过分沉浸自我,那个叫张应春的吴江女子,壮烈的青春载入史册,黎里是她短暂而悲壮生命里的一抹亮色。
第二日,晴丽的秋阳下,我们在古镇上徜徉,我看到几朵梨花绽放在枝头,不慌不忙的白,弄不清缘由,那就安安静静享受吧。
到了夜晚,我们已经在吴江松陵镇看垂虹桥。
一个人究竟要任性到怎样的程度,才能“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遂命驾而归”。西晋张翰的莼鲈之思,以一种文化的符号,明为家乡美食代言,暗地里却是夹带着天下纷争的乱世中“人士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的一丝清醒。事实上,张翰辞官回乡后,因司马冏不多久兵败被杀,他便逃过了篡逆同党一劫。
不管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吴淞江里的四鳃鲈鱼从此名扬天下,张翰的任性辞官行径,就成了后世文人做官不开心时总要挂在嘴边赋诗高唱一番。
如今,四鳃鲈鱼早就不可寻,只在手帖与史册里留有余香,而宋代在吴淞江上所建立起的“垂虹桥”,南临太湖、北枕吴淞江,独步江南千年,且至今仍留有两侧桥堍的遗迹,引人遐思。
夜晚是有诗意的,尤其是小酌之后,去看一座宏大的残留古桥。秋分之后,似乎就是张翰开始思乡之时。秋夜此时凉而不寒,桥堍看不真切,桥下景更是黝黑一片,一侧已是宽阔马路,好在灯火把东堍的十个桥洞照亮,与灯火通明的华严塔相呼应。
我们在夜色里赞叹这座断桥,却无须用过多语言,因为早有那些隽永的诗篇流淌在时间的长河里。吴文英来时:“素天际水,浪拍碎、冻云不凝。”春愁料峭时,往临安府参加殿试的蒋捷,舟过吴江,发出咏叹:“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按理说,应该是春风得意,却是无限愁绪,或许他已窥见山河破碎的端倪,后来正是:“昨夜鲸翻坤轴动,卷雕翚、掷向虚空里。”稼轩来时,正下着大雪,“好卷垂虹千丈,只放冰壶一色,云海路应迷”。至于,张翰的莼鲈之思豪迈如他,显然更倾向于拯救山河,正如:“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姜夔应该也是冒着雪来的,在范成大的居所里写下《暗香》《疏影》二曲,个人的飘零寄寓于寒梅,那个叫“小红”的女子一定是解了这番清寒。于是“小红低唱我吹箫”,姜夔载着小红的轻舟过了垂虹桥,在刹那回首的廿四桥烟波里,或许旧时明月里也终究有过一丝丝的温暖,不再全是冷落。
朱彝尊的出发地和我是一样的,但路途定是完全不同,他为吴江写的诗词也颇多,写垂虹桥也不下一次,“澄湖淡月,响渔榔无数。一霎通波拨柔橹。过垂虹亭畔,语鸭桥边,篱根绽、点点牵牛花吐”。
这真是风雨是它,霜雪是它,悲喜有它,世事沧桑皆有它。多少历史如今也都散作了烟云,或许我们都无须记住那些久远的情绪,只需记住买花载酒时的洒脱和闲逸,或者偶尔也为美食离经叛道一回,毕竟,快乐总是如此短暂。
夜览古桥,终究是有遗憾的,第二日匆匆离开,等不及晨间一观。这样也好,来松陵看桥,下次来吴江的一个简单理由,尤其想要在拂晓时分。
来吴江,怎么能不去震泽呢?震泽,本就是太湖之名。
垂虹桥的遗憾被随后见到的禹迹桥填满。荻塘河畔,慈云寺和禹迹桥,像双生花,紧紧相依。我知道这条宁静的河流,有着更加浩荡的前世今生,从它于西晋年间开凿起,就收揽了太湖东岸的诸多小河小溪,将大片湿地、滩涂化作了肥沃的圩田,催生了震泽、平望等富饶而美丽的鱼米桑蚕之乡。伴随着京杭大运河的开凿疏通,荻塘又成为运河水网里的重要航道:它横贯东西,连通着太湖与黄浦江;又与京杭大运河相交汇,连缀起湖州、苏州、嘉兴、上海等城市。
有了河,便有了人,有了川流不息的码头、小镇,然后有了家,有了缤纷的故事与河水一起流淌,于是,水也多情了起来。此刻阳光又是如此充沛,白云似乎都聚拢在了桥头、房顶、塔尖,热热闹闹地簇拥,像一床床绵软的蚕丝被。抬眼四望,碧空闲云,頔塘河的水静静地流,水中的桥身寺影,像双重的人间芳菲,一定装饰过很多人的梦。
小街从寺前经过,那就叫宝塔街吧,街与河并行着,河岸有着温暖的家。小街三百多米长,时宽时窄,最狭窄处两旁屋檐间留有一丝天穹,春日里若有一场雨事,两旁定是水帘垂地,在石板上欢快跳跃,喷珠溅玉,行人侧着身倒也衣衫不湿呢。如果是现在的晴好,你会在半明半暗里与光阴欢快一场。很快,你会见到一座令你想要停下来的庭院——师俭堂。
禹迹桥和慈云寺塔(张嫣/摄)
六进的庭院,生活与商用巧妙结合,雕梁画栋,精美异常,四进、五进的砖雕门楼,即使有过破坏依然气势非凡,飞檐、裙板、月梁也无不雕刻精美。等一等,我站在第五进的院内,忽然想,跨门进来就是三进,那一、二进又在哪儿?有人神秘一指:街对面。
原来,宝塔街居然是于师俭堂穿中而过的,行商临水而居的便利与建筑顺势而为的巧妙,真是不遑多让。
等进入堂内的锄经园,才知道什么叫经典中的经典,如此紧凑于不足一亩的院内,竟然同时容纳了四面厅、五角亭、回廊、藜光阁等建筑主体以及山石小径花草藤葛,甚至还造了假山,上面竟然还倚墙建了一个半亭。建筑布局高低起伏,错落有致,竟毫无拥挤之感。围墙上空还开了漏窗,疏远阔朗,连脚下的鹅卵石道也是有奥妙的,每逢下雨,形状不一的凹陷之处便会积蓄雨水,像点缀在园间的一汪汪小水池,倒映着山石花木。
此刻长长的木香藤攀附着墙身,似乎还留恋着那一场过去的花事,桂花正在悄悄酝酿,而一旁的梅树毫不介意地沉默着,花开有期,的确是不用太着急呢。
从四面厅藻井下垂的四只木雕花篮,精美绝伦,不知道它们有多少时光没有听过琴音,暗香浮动时,少了“梅花三弄”的清音,总是有一些遗憾。
琴音无从响起,师俭堂对岸的长廊,茶水已经续了几回,人间烟火的饱满与熟络,无论你是游子归来还是匆匆过客,似乎也总有一种小小的满足和安顿,于这风和日丽的江南,涉水而来。
山重水复,流年更换,于江南人来说,不变的是从湖边慢慢铺陈的烟火人间。